《诗歌月刊》头条诗人 | 汗漫:给苏东坡的一封信

2020年7月第10期

作者:汗漫   2020年07月21日 17:22  中国诗歌网    3854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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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漫,诗人,作家。现居上海。著有诗集、散文集《片段的春天》(1993)、《漫游的灯盏》(2003)、《水之书》(2009)、《一卷星辰》(2017)、《南方云集》(2018)、《居于幽暗之地》(2019)等。曾获《诗刊》“新世纪(2000—2009)十佳青年诗人”“人民文学奖”(2007年度,2014年度)“孙犁散文奖”(2015—2016双年奖)“琦君散文奖”(2018)等。


主持人语

本期推出上海诗人汗漫的作品。他的诗歌除了内涵的辽阔性和有纵深感,词语外在的形式感和内在的张力之外,他的诗歌无论在题材和地域性开拓,还是诗歌思想层面的建构,都是值得我们去一首首揣摩的。但这业已不是我首选推荐他的理由,我推崇的是他的诗歌观点或诗歌思想,一个好的诗人就应该首先拥有坚实、独特的诗歌思想。

汗漫在其《用现实来医治现实》的随笔里交代了这组诗是他在疫情期间整理、修改的,他也坦言阿米亥“每一首诗都是哀歌,因为一首纯粹赞美的诗是不可能存在的”,以及“爱与死亡”等观点对他的影响,“把所有的坏事情”唱出来,是诗人的责任。在这种观点的指引下写作,他笔下的故乡南阳,生存地上海,以及自己的日常生活进入到诗行里。变得细节生动、立意高远、引申多歧,更多的是沉重后坚定的人生态度,他告诫自己的诗“哀”和“坏事情”像压舱石,避免一个倾覆于轻浮的波浪,是的,避免“轻浮”,才能使自己归于磐石,面对波澜拍打。他也写日常经验,但追求的“非常”的严肃性,悉尼曾说过:“诗人具有一种在我们的本质与我们的生活其中的现实的本质之间,建立意料不到和未经删改的沟通的本领。”显然,汗漫拥有这种本领。

每天都在发生着纷繁的重要且不重要的事情,影响、支配着我们快乐、幸福和悲惨的人生和肉身,“发生了那么多不堪设想的事,我们所设想的却没有发生”(辛波斯卡),我们所设想的事没有发生,可能是健康、积极、希盼的“好事”,让我们先把所有坏事情“唱出来”,就是等着“好事情”的到来。世间事,本该如此。

—— 李云


汗漫的诗

汗    漫


给苏东坡的一封信


二月了,我在西湖苏堤附近旅馆写信,

你能更快一些收到吧?

应该比美国诗人默温寄你的那封信

更快一些。


从北宋,到当下,

人生与杰作之间古老的敌意,困扰你

也困扰我。西湖边的飞鸿与雪泥

继续表达你的隐喻。


正午。逆光中的湖面与南山

抽象为黑白二色

像一个人的X光照片,隐忍而痛楚。

你头颅与毛笔一并飞白。


苏堤像长诗,诗尽头的旅馆里

我像被你涂掉的错字,在枯荷叶般的

一团墨痕覆盖下,终将会生发出

正确的莲藕、蜻蜓和春水……



上海街景


人民公园在深夜里入睡,

几粒灯火像丝绸睡裙上的图案和花边。

餐馆露台上,一女子像宣城纸——

谁是徽州墨、湖州笔?

她起身朝地铁站走去——

小腿在长发下涌现如林间小溪。

不必回眸,这背影的力量已经足够。


河南路的车流模仿黄河,

尾灯闪烁,像激动的黄河红鲤鱼。

江西路有新一代邵洵美、项美丽

在用西江月词牌填空、抒情?

山东路上,山岳般的《时报》社

化身为咖啡馆,店员像民国报人后代。

南方多雨,是早年社论和雷声的遗腹子?


苏州河路与苏州河爱人,并肩行。

外白渡桥像外婆搂紧两岸孩子。

银行像教堂,银行家像牧师?

现金流组成的经文,以元、角、分来押韵——

外滩,乞丐举手祈祷。

江鸥路线被鱼群隐秘左右——

飞到入海口,就能剧变成一只海鸥?



午后的道路


总是汽车。

总是高架桥诠释多元,单行道固执己见。

总是隧道和黯然。

总是越轨和碰撞让电视台神采奕奕。

总是摩托车用一闪而逝讥讽时代的肠梗阻。


总是广告牌在赞美物质主义和情欲。

总是玻璃外立面伪造天光

让鸟类知识谱系受伤。

总是街心花园鼓励情种将幽会提前到午后吧。

总是咖啡馆的西窗蜡烛红、东窗事发生。


总是桥梁像马鞍越过河流的马背。

总是独自进入没有干草和马粪气息的地下车库,

根本不像骑手那样

有一个女子作为安全带搂紧腰部和草原——

总是苟安和不安。



在静安公园与诗人沈苇喝茶


谈了谈儿女朋友以及

他的湖州、新疆,我的南阳、上海。

两个移居中年边境的人

看静安寺在二十米外金黄,走神三秒,

想了想语言之寺和诗。


在这不安静的时代里,

诗人以素纸为僧衣,推敲月下门。

南京西路的车潮和人流考验着

静安寺内莲花的清新度、木鱼的泳姿。

寺门前,石狮子沉郁顿挫如老杜甫。


沈苇,我,两艘当代草船

让长句短句纷纷射向雾霾中的自我——

让长箭短箭转化为令箭荷花

涌出浑浊不堪的肉体,

一个诗人才有资格去接受蜻蜓和夏天。


两杯红茶使体内水位上升一厘米?

旅行箱在沈苇脚边,乌鲁木齐在机票里。

握别。静安公园里的暮色,

填空在我们腾出的那两把椅子上,

继续谈论星辰和灯火之间的辩证关系。



假期快乐


环绕家门前的池塘旅游。

无价的景色亲密、朴素,像爱情。

蚂蚁、七星瓢虫熙熙攘攘,

没有断绝一个人的来路和归途——

以上是关于我的假期新闻,

由一只名气不大的青蛙断续播报。


麻雀停泊在草坪上——

我携带隐痛和忧思,无法通过安检。

它滑行、起飞,载着人间的旧情前欢?

我在眼镜这一落地玻璃窗后目送。

此时,朋友们拥堵在南方高速公路上

遛狗、吃方便面、发微信。


人到晚年,家门前这一池塘

就是五湖四海,荷叶翩飞就是小舟大船。

我已成为我自己的码头和海平线。

“假期快乐啊!”自言自语。

在死亡这一长假来临前,

一个人要练习如何掩饰喜悦和眷恋。



秋日傍晚过西湖白堤


白居易用船桨改制成毛笔,

饱蘸砚台里的西湖写出这一行唐诗、情诗——

起笔于苏小小的慕才亭,

止笔于白娘子的断桥。


在中国,爱情的强度和烈度

依赖女子们来阐释和证明——

从倾慕,到肠断,且看这一行白堤。


走过白堤的男人,用暮色掩盖羞愧。

爱情与婚姻中的潦草游客们,

纷纷逃回西湖周边的旅馆。


看半湖的莲,渐渐不分明。

那小胸脯般的莲蓬,有芳心如莲子——

怜子、怜爱某一士子,熟了,也就苦了。


半湖女子,身穿枯莲叶这旧了的裙子。



在平原上想起诗人苏金伞


先生,您与我是乡亲,

一张纸又是天下诗人共同的平原——

双重的亲情像日月一并高悬,

让薄暮和拂晓时分的天光,动人难言。


你早已消失在平原下、诗行间,

我和时代在阵痛中剧变。

比如,小轿消失,村庄里的人

不再挖河,移居县城或省府。


节气和动植物绵延依旧,

纸上的爱意与哀伤绵延依旧——

只有旧事物维系分崩离析的人世,

比如雪落、蒲公英的飞、银狐的一闪。


在上海生活,建筑物的山峦性

使我渐渐傲慢、阴冷、俯视一切。

唯有一张素纸在教导,

平原与平静之必要、永恒。


现在,夏末,野兔尾巴和诗人笔尖

都感受到凉意在加深。想起你,

我小轿般的心脏就盛满喜悦,

在皱纹云涌的老村庄里,向天空耸动。



父亲:一九九七年十二月十二日


他弯腰捏一枚棋子,倒下去。

在一个名为桐寨铺的中原小镇,

冷风挑逗他头部的血液暴动,

颠覆一个小公务员平庸的人生。


对手在棋盘另一端震惊、站起来,

像父亲一生中没有赢过的命运

震惊、站起来——

也输了,失去一个知己。


父亲再也说不出一句愤怒的粗话。

在奔向南阳市的救护车里,

我搂着他,像搂着婴儿。

我痛哭,他再也说不出一句亲热的醉话。


每个人都死于所热爱的事物,

父亲不死于象棋,就死于美酒。

那天晚上,南阳市下雪。

定居于郊外山坡,俯瞰田野如棋盘。


花开叶落,如一局和棋。

我也尝试与命运和解。

但失去一个对手、知己,

那被热爱的事物,如何置我于死地?



母亲与伞


母亲一下子衰老许多,

躺在骨科医院接受治疗。

我坐床边,看她二十岁时的照片,

郭滩公社革命文艺宣传队的演出瞬间——

长辫子,踮起脚尖,

眺望另一个演员指出的方向。


父亲当时还没有出现在任何方向。

我暂时藏在风和空气里?

六十年代的黑白照,被照相师手工上色。

现在,古稀之年的她满脸皱纹。

“那时真漂亮啊。”我赞美

母亲有些羞涩。


革命文艺宣传队的演出史

让她一生注重美感,比如,拒绝拐杖,

用一把束紧的长柄伞支撑身体——

预感暴雨将至?像我总是求助于一支笔。

母亲,让我们各自学会接受

这不断衰弱无力的现实吧。



我的故乡


山下是余冲村,陌生人出没其间。

牛羊叫声和田野颜色没有变。

我生于其中的房舍消失,水井没有变。

祖父、父亲消失,心痛没有变。


用满身皱纹作为一卷地图,

谁认出其中一条小路能返回童年,

谁就是我泪与血里的亲人——

他们日益稀少,这泪与血就有干涸的危险。


山下余冲村,像关于故乡的一种传言,

像警察依据传言画出的肖像。

所谓故乡,就是一个逃亡中的作案者,

在伤害它一代代的孩子——


让他们孤独、漂泊,

像余冲村的麦穗成为异域的馅饼或面包。

在上海,将故乡庇护于头部,

路过警察,我就戴上帽子、掩紧衣衫。



沿着河走


中午,沿着一条河走。

纸灯笼只能向河水借波光,微微亮。

河埠头捣衣的妇人

对秋凉和亲人体味,比洗衣机敏感。


枕河而居的人,易梦见鱼水之欢——

以河为弯曲的枕头

需要多么盛大的床榻和缠绵

才配得上这九月的桂花香?


这绣了花边的枕头和梦

足以承受降温的生活——

爱和被爱,是加姜丝后煮沸的、

十五年以上历史的黄酒。


沿河走了一个中午。

众多小石桥及其倒影,那么圆

像众多的小嘴巴和吻

使这一条波动的枕头,完整无忧。



良夜


两只鸟说着话飞过去了,

后面跟着夜色和灯火

慰藉这尘世里疲顿的人心。


临河而坐,我们也说话、喝酒。

乌篷船吱呀吱呀划过

像越剧里的一缕水袖和叹息。


狗卧在旁边等骨头。

它懂得人间的苦辣酸甜和醉意

它扭过脸去,假装在听河水。


河水的尽头是东海——

去复去兮万事休。

少年尽芳朝,我辈尽余欢。


秋分后,夜长于白昼。

为梦话准备盐粒和蜂蜜吧

乌桕树叶子落在脚边,像拖鞋。



燕山避暑记


白杨树和高粱,确认这里是北方。

蝉鸣像河北梆子撕心裂肺

教导我去演出一个慷慨悲歌之士,

把一支钢笔磨砺为宝剑。


半山间,旅馆窗外是荷塘

有荷花惊艳如同一朵一朵女子

消磨雄心与志气——

还是做蜜蜂、蝴蝶更舒服一些吧。


今晨,在南方航空公司机舱读晚报,

降落于中午的燕山里——

避暑犹似避开纷乱的尘世,

借山中凉意重建内心的秩序。


雷声隐隐如灵感,

阵雨泼墨创作一卷暮色——

阳台边树上的鸟巢是浓重一笔。

关灯,入睡,我消失于另外一笔。



我有……


我有木椅,四条腿假装为一匹马。

我有地毯,像草原和马粪绵延无迹。

我有电脑模仿远山,废纸篓

像不准确的言辞们跌下去的深渊。


我有书房,四壁像隔离带、边境线。

我有衣架,帽子和大衣重组为新人——

放弃头部和肉欲,

一双旧鞋子能把他带向哪里?


我有熨衣板,妻子熨衣服的姿势像热恋。

我有客厅,丧失故乡像丧失卧室?

我有电梯,堕落的速度快于升华。

我有小街道像树枝结出水果和孩子。

我有河流,在小街道尽头汹涌入海。

我有暮年,收复惊喜和天真

像暮色里涌现一轮新月。

我有长眠,草香和马嘶无边无际。



绵阳夜宵记


围绕烤鱼,我们坐着

像干旱的两岸,围绕三条放弃理想的鱼。


干旱的人,需要美酒、泪水和言辞

反对枯竭,重建雨季一般丰盈的局面

——可能吗?


绵阳不是绵羊,街头风声也不像羊鸣。

在旱季,四川的绵羊去哪里喝水?


九部手机像河床上九块渴望的卵石。

一人翻菜谱,寻找通往河边菜地的小路?

若干目光,像微热的蝴蝶

向异性的对岸渺茫地飞。


夜深了,三条彻底消失的烤鱼

假装重新获得隐秘的流速和入海口。


(“头条诗人”总第338期,内容选自《诗歌月刊》2020年第7期)


用现实来医治现实

汗    漫


1

改定这一组诗,五月末了。境内疫情得到缓解,生活的秩序正在恢复,人流密度增加,堵车成为电视台热烈报道的好消息。

此前,数月间,大街小巷空荡荡的景象令人心惊。橱窗里的木质模特,呆望静悄悄的世界,脸上细微的裂纹酷似泪迹。

新冠肺炎戴着新冠冕,在人类肺部春游。它虚拟、无形,像一种隐秘的欲望和情感,让一个人沦陷乃至消失。无论武汉、上海,还是纽约、巴黎、米兰,没有哪座城市能拒绝这一个诡秘的春游者登门拜访。

封城。停航。被隔离如同被囚禁。漂泊于大海上的轮船,找不到归属感。去世者的数字,日日新,曲线起落如潮汐。“全球一体化”理念,在重重裂痕中显得虚幻而又真切——

只要有一个地域病毒未息,谁都不能说自己是一个安全的人。

一场空前绝后的剧变。擦肩而过的人,沉默、阴郁,一概洋溢出哲人、诗人气质。口罩,为嘴巴加上弱音器,也使面部的光照很不平等。在夏初,取下口罩,盯着镜中另一个我:眼睛所在方位,已微黑;鼻子以下区域,略显苍白。像晨昏时分,天空与大地,明明暗暗地冲突与和解。也类似于一张地图,以颜色深浅,表示充满歧义又山水相依的两个国度。

在冲突与歧义中,如何维护自我的完整性,去揭示、发现那些被遮蔽的词?


2

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在散文集《另一种美》里,讲述一个故事:

某年冬天,他和另一诗人开车去华沙演讲,半路上困在雪地里。直到一个农民出现,把汽车抬到大路上。两个诗人去华沙的目的,是为了发出呼吁、救助农民,一个农民却在雪地里救助了诗人,“并非没有一点羞耻之感。”他这样嘟囔着、写着。

在疫情期,面对医生、科学家、药厂工人、卡车司机、捐献白菜的农民、跨国采购抗疫物资的企业家,拥有类似羞耻之感的中国诗人,也很多吧?

一个写作者,倘若能够在纸上自救,继而让阅读者获得勇气和力量,避免沦陷于共同或个人性的困境,就依然能维护语言的自尊。那一支笔,就能拥有铁锹、手术刀、针管的形状和意义。

扎加耶夫斯基在《中国诗》这一代表作里,写到千年前的中国诗人,在雨水整夜敲打乌篷船的声音里,“内心终于获得平静”,当代的“诗人们都十分重视获奖和成功”,如何克服内心的骚动不宁?的确,不少写作者手中的笔,已经混同于眉笔、口红、塑料花、计算器。他们对自己携带的病毒不知不觉。

庚子年这一场疫情,也像雨水在整夜敲打,教育诗人十分重视寂寞和失败,重新获得内心的平静。


3

疫情未了,揭示出人类进步表象下的种种病灶、隐疾。改善与大自然、他者、自我之间的种种关系,是一个紧迫命题。

“多病所须唯药物”(杜甫)。爱与善意,是最好的药物,而诗歌,是“爱与善意”最动人的载体。

在来自异国或运往异域的抗疫物资上,出现“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无日不瞻望,无夕不思量”等等诗句。以古老言辞的美意深情,抵抗新绝望、新孤愤。各种“云朗诵”“云诗会”“云发布”,使无数心灵在自闭与分裂中,得以整合与修复。

“每一首诗都是哀歌,因为一首纯粹赞美的诗是不可能存在的。”以色列诗人阿米亥,终生书写“爱与死亡”这一主题。他相信诗歌具有治愈创伤的力量,一个母亲“如果用有韵的嗓音唱出所有的坏事情”,那就是一首诗,就能安抚一个孩子。

把“所有的坏事情”唱出来,是诗人的责任。

“用现实来医治现实”,这还是阿米亥的话。换言之,用哀歌来医治悲哀。


4

自少年时代起,诗歌就一直塑造、纠正着我的生活。难以想象,如果没有诗歌,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诗歌中的“哀”和“坏事情”,像压舱石,避免一个人倾覆于轻浮的波浪;也像疫苗,抑制“陈词滥调”“言不及义”“巧言令色”等等病毒对一个写作者的侵袭。

近年介入散文文体实验,我仍坚持以“准确、自由、独到”这一诗性标准,作为不分行文字的写作准则。唯有如此,一个人的写作,才拥有独立不二的价值。

“我无与伦比,却又与你相似。”这是博尔赫斯的话,孤傲、温情、动人。有意义的写作,就是这样孤傲、温情、动人。

在不同场合,我谈到博尔赫斯的一个观点:“散文是诗歌的一种复杂形式。”朋友们喜欢这句话,问出处,我已经找不到它源自哪本书、哪篇文章。像一个美好的人,孤立,隐匿了复杂的处境和联系方式。

《诗歌月刊》发表的这些诗,写于新冠肺炎暴发之前,涉及上海、南阳等地形势,贯通旧时光、日常经验。在疫情期,整理、修改这些作品,我深切感受到“日常”的珍贵、“非常”的严重性。

以写作重建生活,就是用日常来医治非常。


5

南阳,一个盆地,伏牛山、秦岭、桐柏山簇拥而成,位于中国南方、北方过渡带。盛产小麦、稻子、红薯、黄牛、药材、汉代画像砖、曲剧,也生发一系列诗人——

张衡(“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庾信(“唯有河边雁,秋来向南飞”)、岑参(“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韩愈(“李杜文章在,光芒万丈长”)、张祜(“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朱放(“长恨江南足别离,几回相送复相随”)、韩翃(“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这就是我的来历和背景。

如果将故乡放大到整个中原、中国,我的来历和背景,更加寥廓深远。无穷无尽的历代书写者、言说者,像万川流水汇成我,造就一个小海洋。我必须对汲取的能力、干涸的危险,保持警觉。书桌边缘,就是一道岌岌可危的海岸线?

倘能贡献一个无与伦比的句子,就没有遗憾:我是与那些异代前贤、与你,很相似的人。


6

移居上海二十年。这座城市,参与我中年以来个人史的书写,赋予种种的安慰与不安。

从外滩,到苏州河,异域感和市井气一并洋溢,冒险者与小职员各自沉浮。

一条小街道喜欢与另一条小街道,在拐弯处碰头。那里,会有杂货店、花店、咖啡馆、小笼包子铺、旗袍店、美甲店、用汽油桶改制而成的烤红薯炉……

我步行、坐地铁或开车,穿越这些小街道或大路,到静安寺附近一家公司谋生。打卡,开会,说话,喝茶,谈判,生闷气,与他人毫无二致。喜欢穿随意的夹克、运动鞋,办公室衣柜里挂一件西服、摆一双皮鞋。出差到其他城市一闪而过,乘飞机在深夜落进浦东机场、虹桥机场这两个鸟巢,灿烂灯火如密枝繁花……

如何防止自我在迷失中分裂?阅读,写作,用“汗漫”这一笔名,作为隐秘的护身符。

在世俗生活中抵御庸俗,在脱俗的语言中还俗,这同样是“用现实来医治现实”——多么难,就多么必要。


7

“修辞立其诚”(孔子)。“道法自然”(老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庄子)。“万物皆备与我”(孟子)。“篇终接混茫”(杜甫)。“唯陈言之务去”(韩愈)。“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苏轼)……

古老前贤谈诗论文,总是将修辞与修为、自然与自我,融合为一。杰出的写作者,必拥有杰出的命运和气象,似表里山河。我的写作至今没有大动静,正因为自己是过小日子的人吧。喜欢站在街头吃烤红薯,在味觉中,一下子回到南阳盆地和童年。

“到罗马去,成为另一个。”这是歌德名言。现在,到暮境里去,我就能成为“另一个”稍微杰出的表达者?溃散感、告别感、紧迫感,的确纷纷而至,势必强化语言中“遗嘱与祈祷”的品质,而这,恰恰就是诗的秘密。

庚子年春,像里程碑,此前此后,道路两边的景象已截然不同。

一支笔,领我朝稿纸尽头的地平线走去。

责任编辑:王傲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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