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下午,母亲打电话来说,疫情这么严重,你们就不要回家过年了。年底从武汉那边回来的人多,不晓得哪个人身上带着病毒,尽量避免和陌生人接触。
我说,不要紧的,戴口罩不会有事。我还是坚持要回去。年年都回去过年,不能有疫情母亲就不要了,只顾着自己的安全。什么叫孝敬父母?平时不回去看望还能说个这原因那理由的,过年不回去说什么原因和理由都说不过去。何况,我刚刚才提了干部,不回去即使母亲不怪别人都会说闲话的。
母亲说,有什么过年不过年的,没疫情,天天都是过年。再说,疫情期间,你们单位就没事啦?我看电视上放着到处都在值班防控,你做领导总不能自己跑了,让其他人去值班干事吧?要注意影响。
没想到母亲还想到这一层。确实,单位需要人值班的,门口要派岗,测量体温,控制人进出,阻隔传染源,防患于未然。不过,这些都做了安排,有人负责的。要不然,我也走不掉。我还坚持要回去。
母亲依旧不让,说你们单位没收到文件啊,政府不是号召大家近期不要出门吗?记住了,疫情没缓下来不要回来。我为你做的包口鞋先放着,等疫情松了你再回来拿。我暗地笑,母亲居然拿出政府的号召,是怕我不听她的话啊。政府确实是这么号召的,母亲的话要听,政府的话当然更要听。不过,即使年底不回去,开年还是要回去的,既是看母亲,也是拿鞋。
母亲年年都要为我做一双包口鞋,延续了我小时候在家的习惯。包口鞋暖和,耐穿,高高的鞋帮子一直包到脚颈,比皮鞋松软,跟脚。我喜欢穿母亲做的包口鞋,它让我感受到的不仅是暖和,还有亲情。穿上包口鞋,总觉得母亲在护着我,指引我走路。
听母亲的话,过年就没回去了,正好有个原本留下来值班的负责人家里有事想回去,我就替了他。
直到农历二月初,我才回到乡下的家,回到母亲身边。我很自责,母亲却不怪我,看我过得胖胖的,一脸的舒心。
陪伴母亲的时光总是走得很快,似乎是眨眼间,我便要返程了。母亲拿出在柜子里放了一个正月的包口鞋递给我,让我穿上,看跟不跟脚。我说,哪要穿,肯定跟脚的,你年年都为我做鞋,我都三十多岁了,脚的大小还会变啊,尺寸早在您头脑里存着呢!我的眼前立即浮现坐在灯光下的母亲,戴着老花镜,夹着顶针,一针一线纳着鞋底,缝着鞋帮,上着鞋线,勒着手指拽,牙齿咬着拽……
母亲说,你还是穿上我看看。穿在脚上,我看着舒心。
我便穿上。还来回走。跟脚得很,不紧不松。母亲微笑,像是放下一桩心事。说,今年妈给你做的这双鞋还有着特别的意思,因为你年前刚刚提拔当了干部,这是对我对你的奖励。听这话我感到特别地温暖,母亲对儿子的奖励最好的礼物莫过于亲手为儿子做点什么,比如说,一双鞋,一件毛线衣,甚至一顿好吃的饭菜,这比奖励金银财宝一类的东西都要有意义。
我正要把包口鞋脱了,母亲拦住我,说,别脱,就穿着,陪我把便桶抬到地里去。
小时候在家,母亲常带着我抬便桶去菜园地。父亲去世得早,家里的重体力活没人做,都是母亲一个人揽着。但母亲毕竟是女人,遇到比较沉的担子挑不动,就跟我一起抬。比如打水,出便桶。那时候我个子小,抬前面。抬便桶的时候,母亲每次都要把便桶夹往自己跟起挪,拽着不让便桶往前面滑,尽量减轻我肩上的重量……一晃好多年了,没想到母亲又要和我抬便桶。她还以为我小呢。
我对母亲说,甭抬了,我来挑吧,您歇着。
家里就一只便桶,不能挑的,只能抬,你把扁担拿来。母亲说得很坚决,我不好再拒绝。可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我穿着崭新的包口鞋抬便桶?我说,刚下过雨不久,路上估计还有些泥泞,还是换皮鞋吧,别把新鞋蹅脏了。
母亲说,不要紧,就穿着它。小时候你在家跟我抬便桶都是穿的包口鞋,蹅脏了可以洗。不像皮鞋,蹅到水里容易变形,容易烂。虽然皮鞋穿着显身份,但不可忘记穿布鞋的艰苦日子。娘要看你穿新鞋抬便桶的样子。
母亲说这番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我,让我懂了她送我包口鞋的另一层含义。母亲的包口鞋不仅是奖励,还有叮嘱。她是怕我当了干部忘了本,要我时时刻刻记住一个农家子弟的本色,不忘初心。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便把话挑明了说,妈,您放心,家风家训我记着呢,我不会违背的。我是穿着您做的包口鞋一路走过来的,一定本分做事,本分做人。
母亲说,你晓得这样想就好。不过,有些时候不是你想这样就能做到的……母亲止住话头,再次用异乎寻常的目光看着我。
拗不过母亲,我只好拿起扁担,穿着包口鞋抬便桶。
家里到菜园地有一段路,中间隔着好几条田埂,有宽有窄,有高有低,还不大直。雨水还没晾干,田埂有些潮湿,有些埂段尚有积水,一脚蹅下去,拖泥带水,滑弛弛的。母亲抬前面,她说自己个子矮,抬前面认路,于是就牵着我往前走。我不时地把便桶夹往后拽,像从前母亲把便桶夹往自己跟前拽一样,尽量让前面承担的重量轻些。母亲虽然年纪大了,可身子骨还硬朗,动作敏捷,在田埂上走得很快,一点也不顾及脚下的泥水。这可苦了我,为了配合母亲的脚步,起先我还挑着干地儿走,尽量不让脚上的新鞋弄脏了。可母亲似乎不理解我的心思,一次次把我往泥泞处带,我想躲都来不及,没走多远,新鞋就渐渐湿了,脏了……
好不容易到了菜园地,我发现脚上包口鞋已经脏得不像样子了,鞋帮子上都是泥水。母亲拄着扁担喘着气,直盯盯地看着我。我不好意思,嗫嚅着嘴唇解释说,都怪我时间久了不做事,脚步跟不上了。开始我还想着尽量拣干地儿走,不让鞋脏了,可田埂太湿,走着走着就保不住了。后来一看鞋已经脏了,索性就不再顾及,任其乱蹅……
母亲接过我的话头说,你晓得这个理儿就行。做事是这样,做人是这样,做干部往往也是这样。母亲的眼神充满爱意,充满着哲思。
我忽然明白了,算是真正理解母亲送我包口鞋的用意。母亲用心良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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