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月刊》头条诗人 | 潘洗尘:深情可以续命

2020年6月第8期

作者:潘洗尘   2020年06月27日 10:38  中国诗歌网    2856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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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洗尘,诗人。1963年生于黑龙江,1986年毕业于哈尔滨师范大学中文系。1980年代开始诗歌创作,先后出版诗集、随笔集12部。2009年以来先后创办并主编《诗歌EMS》周刊、《读诗》、《译诗》、《评诗》等多种诗歌刊物。作品曾被译为英、法、俄等多种文字。曾获《绿风》奔马奖、柔刚诗歌奖、《上海文学》奖、《诗潮》最受读者喜爱的诗歌年度金奖、《新世纪诗典》李白诗歌奖·成就奖、2016年度十大好诗、2016年度中国十佳诗人等多种诗歌奖项。


主编荐语


在佛道之经典里,皆有“续命”经注之说,有七星续命灯、续魂汤丹等劳什子,这些从无神论的当下来说,皆为迷信且虚无的。人的续命,窃认为,是科技的保障、人的坚定意识和健康生活方式而已;但依旧有人认为“深情可以续命”,“诗歌能够续命”,只要精神是清洁的,只要坚持着自己的节操不变,人是可以续命的,这些人当然包括诗人潘洗尘。

诗人潘洗尘的续命是坚持捍卫生命尊严和珍惜生命的慈悲之基础上的,他的捍卫是批判,在他众多诗歌中从来不乏对社会之丑陋、人性之恶等方面的批判,这种批判是我们应该提倡的。他的这组诗里也是这样,他写《鸟儿问答》,对“不说人话的鸟”和“不说真话的鸟”的无情揭示和抨击,在《我从未相信过钟表的指针》中,他发出呐喊:“谁愿意人吃人/但这样的事情过去/不是没有发生过。”他还写道:“国军的钢盔和自由女神像打火机”,是“定时炸弹”等。他发出“人之何时都性本善。”警世醒言,发人深省。同时,他又是持悲悯为怀的人,“爱你所爱的事物所爱的人”是他的人生念头,故此,他愿“老天要施恩”于湖北,他写给女儿的一系列诗也表现大爱这一主题,他的短诗《哀鸣》中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即,“如果听懂了/就是得救,/如果听不懂,就是哀鸣。”

续命之术来自自身的不妥协,来自自身的坚守和抗争,来自批判的精神,这是全部吗?但愿是这样。

——李云


推荐作品


深情可以续命(组诗)

潘洗尘


鸟儿问答


与常来家中的鸟儿

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

至少 我已经能听得懂

它们说什么


今天 突然听见其中的一只

正在教育另外的一只

大意是什么你可以说

什么不可以说


我这才突然发现

过去它们还只是一群

不说人话的鸟

现在 它们竟然变成了一群

不说真话的鸟



天问(一)


到底是人类抛弃了

椅子

还是椅子

抛弃了人类

枯萎的花朵上

没有答案

风里也找不到

它只能在那个叫

下一秒

或者叫明天的

时间里



天问(二)


子鼠丑牛寅虎卯兔

辰龙巳蛇午马未羊

申猴酉鸡戌狗亥猪

这个从公园前六世纪

就已经开始的纪年方式

在两千多年后的这个庚子

将被彻底颠覆

而原本一年连着一年的

十二生肖轮替

因一场超越人类视野的灾难

戛然而止

比如从去年的猪

到今年的鼠

中间就隔着

不止千年



学习


每天 和植物们在一起

虽然会变得更自卑

但也懂得了修辞里的

玉树临风和貌美如花

说到底

还是在赞美树和花的本身

不管还有多少余生

我都愿意谦卑地跟着她们

学习她们永远

按着约定的时间来去

宁静 淡定 友善

总是从容不迫

波澜不惊


其实 植物的自重

还体现在她们的名字上

你听:

曼珠沙华 地涌金莲 凤梨百合

蝴蝶兰 扁竹兰 紫罗兰

秋海棠 晚香玉  虞美人

虽然她们的名字也是先人们取的

但她们绝不会像现在的人类那样

随随便便就给自己

贴上一个标签:

张平 王平 李平 赵平

张玲 王玲 李玲 赵玲


自卑吗

但我已习惯了每天在这种

自卑与羞愧中穿行

一位专门研究人类

数学哲学精神哲学和语言哲学的

犹太哲学家维特根斯坦

他在东方的一个挂名弟子

曾说过

他之所以总是远离人群

每天只和植物打交道

就是怕自己

变得越来越蠢



题目没有意义


湖北 一个多么好的地方

只要你想想那些地名

秭归 天门 保康

黄梅 赤壁 钟祥   

孝感 仙桃 当阳

尤其是我的老友野夫

生于斯长于斯的

恩施

很多年以来

我都一直想为这个地方

就为这两个字

写一首赞美诗


但现在我只想

老天也应该施恩了

至少你要对得起

所赐予湖北的

这些吉祥的

地名



我从未相信过钟表的指针


谁愿意人吃人

但这样的事情过去

不是没有发生过


极端的灾难能催生

人心中的善

但也会催生

人性中的恶

我多希望凡我族类

尽为前者

抑或前者更多


但现在还不是

一盘棋终局的时候

不论你执黑执白

先手还是后手

也不管是一目还是半目

即便是到了

读秒的时刻


所以现在你说什么

我都不会相信

就连我此刻写下的这些

我自己都不能

彻底相信


这就像我从未

相信过钟表的指针

我只相信

时间本身



在恐惧中度过了半生


年少时恐贫穷 恐饥饿

虽然那是每时每刻

都要面对的

长大了恐高 恐水

所以不敢坐飞机

不敢游泳

每次车行盘山公路

手心都会出汗

后来又恐寒冷 恐闷热

恐阴雨 恐暴风雪

所以要离开东北

但不敢去江南

就只能来大理


离开家乡后

恐家里人的电话

总是担心传来

什么不好的消息

而不论面对友情或爱情

就更是恐虚伪

恐背叛


多媒体时代

每天打开手机和朋友圈

恐官话 恐套话

恐油腔滑调的文字

总之作为一个诗人

最怕的就是眼下

语言的堕落

和腐败


而自从生病之后

恐失眠恐到

大把大把的安眠药吃下

仍辗转反侧

虽然信奉了天主

看得见天堂

但仍恐惧死亡

也恐惧

定期必去的

——医院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虽然偶尔自己

也会觉得春风得意

顺风顺水

但事实上年年岁岁

日日夜夜

分分秒秒

自己都是在

恐惧中

度过了半生



变成机器人该有多好


这几年不停的

在各种医学仪器中穿梭

我觉得

自己就要和这些器械

融为一体了


今天在磁共振

刺耳的噪音中我想

如果真的就变成

一个机器人

该有多好

不再有那么复杂的

人体结构

不再有肝胆脾胃肾

甚至也没有喜怒哀乐

最重要的是

从此就只剩下一副

铁石心肠



忧思录


改革开放那阵儿

我在山西的平遥

花四百块买了一个

国民党的旧钢盔

卖家一再承诺

这货可是

真真儿的


还记不得哪年哪地

我又买了一个巨大的

带自由女神像的

打火机

很多年以来

它们在哈尔滨

在北京

在大理

都一直摆在我的

书架上


我刚刚又给它们

拍了两张照片

但此刻在手机镜头里

我怎么看

它们都像两颗

定时炸弹



人之何时都性本善


每当有人离去

朋友圈就会满屏哀声


有很多次

我都想诈死一次

然后躲在屏幕背后

为从前那些素昧平生的

或鄙视我的

轻视我的

漠视我的

甚至对我心怀敌意的

都把干和戈

魔术一样

变成了玉和帛

而涕泪横流


但我一直不敢也

不能这样做

因为我更会怕

真的朋友们

伤心欲绝



一眼望不到边的冬天


从春天我就开始储备柴禾

像老鼠一样

为冬天做着各种打算


谁知这个唇亡齿寒的冬天

来得太早

冷意也不是一股股的

它直接汹涌到你的骨头

和心肺


我只有不断地往炉膛里

加柴。加柴

以万不得已也要把自己

填进去的绝望和信心

——只为我的孩子们

能熬过这个

一眼望不到边的冬天



哀鸣


麦穗在镰刀下

蝉翼在秋风中


如果听懂了

就是得救


如果听不懂

就是哀鸣



不要再赞美秋天了


不知说过多少遍了

不要再赞美秋天


对于一切赞美的理由

我也替你们

想过很多遍了

从动词的收割

到名词的收获


但你怎么就忘了

那么简单的逻辑

镰刀越锋利

越接近魔鬼

你们就收吧

割吧

收获吧

此刻 你们制造的

那些大片大片的

死亡

不论是已经饱满的

还是未来得及成熟的

都睁着

大片大片的

眼睛



深情可以续命


爱你所爱的事物

爱你所爱的人

深情 炙热

能毫无保留最好


这世间只有对爱

是公平的

你爱什么

这世界就给你什么

你爱多少

这世界就给你多少

甚至更多


比如我

此刻还能活在

这纷乱的人世

你可以说

这只是一次

非典型的大难不死

只有我知道

正是我此前给出的

每一滴水

如今都汇成了

江江江江

河河河河

湖湖湖湖

海海海海


深情可以续命

至少

是深情续了

我的命



花园里那棵高大茂密的樱桃树


花园里那棵高大茂密的樱桃树

就要把枝头探到床头了


回家的第一个晚上睡得并不好

但看着叶子间跳来跳去的鸟

我还是涌起阵阵欣喜


如果有一天能变成它们当中的一只

该有多好啊


我还可以继续在家中的花园飞绕

朋友们还可以时不时来坐坐


想到此 我好像真的就听到谁

手指树梢说了一句 你们看

洗尘就在那儿呢



一张欠条


欠山的 欠水的

尤其欠这大地的

更欠这大地上

那些非亲非故的

粮食的


所以 死后不要烧了我

请把我当成欠条

埋在泥土里

这辈子还不完的

让我来世接着还


(“头条诗人”总第326期,内容选自《诗歌月刊》2020年第6期)


诗歌评论


诗歌能够续命——关于潘洗尘的“生命之诗”

霍俊明


诗歌能够续命”,这是我近年来阅读潘洗尘诗歌时最为强烈的感受——他的诗无疑属于“真诗”和“生命之诗”。

深挚、纯粹的潘洗尘多年来给我的印象几乎总是一袭白衣,脸色因为身体的原因而显得沉暗,但是他一直眯着不大的眼睛微笑着。

2017年我在大理见到潘洗尘的时候,他刚失去老母亲不久,八十一岁的老父亲刚刚从东北过来。那次午饭,大家吃得都很沉默。

2018年冬日的大理,一楼的大厅刚刚装修过,潘洗尘不时将断木用铁钳子夹着放在崭新的壁炉里。温暖的光晕笼罩着每一个人,他皱纹深堆、黑沉的脸庞在此刻也变成了微红。

当大理这一客居的异域(相对于潘洗尘的松嫩平原的黑土地以及东北故乡而言)空间——“说到底,我还是一个/北方人/虽然生活在/草木葱茏的世界/但我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也就那么一两株/单调的杨柳”(《冬至》)——和疾病、亲情(尤其写给女儿的大量的诗几乎倾尽了一个父亲所有的祝福、祈祷以及良苦用心)、宗教以及生死(比如写给母亲的悼亡诗)纷至沓来的时候,它们实则直接参与了一首诗的生成。尤其是漂泊和无根感构成了当代人的基本生存状态,而快速的现代化工具的搬用法则又使得认知装置也发生了颠倒,“终其一生 我们呵/也许就只是在做两件事/客居他乡和/客死异乡”(《路上方知身是客》)。注定的是秋天要来了,整个北方空了,伤心的人仍将悲痛,而那“燃烧的肝胆”正逐渐浸入尘世的冰冷之水。2018年平安夜之时,潘洗尘和朋友举着白色的蜡烛在大理的老教堂里受洗,在那一刻宗教和诗歌获得了同等的重要性。由此,诗和人都绝对不是矫饰和虚伪的,而是坦诚的、赤裸的、真实不虚的,“自己用了大半生的时间/反对装 反对演/反对各种形式的谎”(《朋友》)。这样,诗人的精神肖像就会越来越凸显,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具有辨识度。

潘洗尘是天蝎座,和陈超是同一天生日。这又是一个在生活和写作中极致的完美主义者,压抑而幽默、高冷而温暖。

在潘洗尘这里,诗歌的到来是伴随着经验分蘖而一次次抵临的。对他而言,也许个人经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变得如此重要,正如他所自陈的那样“我的诗都是从生命里长出来的”。而当下的很多诗人并没有像潘洗尘这样具有重新把控、再造和发现个人经验中的真正闪电并给予照彻的精神能力,而是在更多的时候像不断膨胀的气球一样滥用了个人经验——这样所导致的后果就是制造了一个个看似光亮而实则无用的碎片。生命经验的纯化和复杂化应该是同时进行的,正如那些火焰和灰烬,那些真实和虚无。其中有理想化的过滤和提升,又容留了经验、现实痛感以及生存状态自身的复杂性和张力空间,甚至其中也涵括了原生经验中芜杂的那一部分。不能不说,潘洗尘近年来体现在诗歌中的精神视域变得愈益开阔。与此同时,词与物也充满了时时调校和紧张关系。

绝处逢生产生的是生命之诗。

潘洗尘是自省、独立的,又是悲悯、自挽的,愤世嫉俗而浑身芒刺,儿女情长而英雄气短,感喟命运而满怀缱绻。时间的无情剥夺使得每个身处其中的人都是五味杂陈、一言难尽而悲欣交集,哪个人说已经彻底参透了生死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肉身和精神都是孤独而不堪致命一击的。

一个人来又一个人走,命定般的独角戏延续始终,“一个人坐火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编刊物/一个人办诗歌节/一个人在/去往天堂的路上/还有许多未竟的事儿/所以一个人睡觉前/要把救命的药瓶打开/放在床头”(《一个人》)。这既是宿命又是愿景,既是无奈又是不舍,是弃置、不甘、留念、释然、挂怀、温暖、冷彻的同时打碎和搅拌,由此任何一种情感就不再是单一的了。这就如破壁机中的那些果壳和果肉瞬间成了融合的液体。身体状态、疾病经验、恶性事件、生存伦理和语言意识就如此难分难解地时时搅拌在一起,如同黄昏时分的雨,晦暗的天空突然变得明亮。这一次,诗人站在了黄昏的背后,“没有人 可以从这个斜光残照的黄昏里/走出来了”(《悲伤笼罩大地》)。肉身如此困窘不堪,那么最终能够抵抗和战胜时间的也就只有词语了。这是个人之诗,更是终极之诗。由此来看潘洗尘的诗,它们之间就构成了明显的互文构造,彼此之间都是共通的,一首诗正是另一首诗,它们最终叠加成一个诗人的终极想象和自我观照。也许,越是到了终了最可靠的方式就是“有诗为证”——“多少个日子 多少万物挣扎着/都抵不上这一个词的分量”(《词语的魅力》)。

一个诗人一定是站在一个特殊的位置来看待这个世界的,经由这个空间和角度每个人看到的并不相同,“必须获得自己固定的位置,而不是任意把它摆放在那个位置上,必须把它安置在一个静止而持续的空间里,安置在它的伟大规律里。人们必须把它置于一个合适的环境里,像置于壁垒里一样,给它一种安全感,一个立脚点和一种尊严,这尊严不是来自它的重要性,而是来自它的平凡的存在”(里尔克)。确实,时间是最好的角度,进而生命状态重新激活了语言,语言必须是关乎生死存亡的伦理和道义的,“于是我只有写诗/并且只写那些/与自己的生命/血脉相连的诗/我时刻提醒自己/要尽可能地使用/最有限的字与词/以期此刻不再过度消耗/自己的气力/将来也不致于过多浪费/他人的生命”(《生命如何延续》)。这正是“文如其人”的具体化和生命化的体现。或者说是一个人体察自我和观看世界的途径和角度发生了与生命相关的根本性变化。

时间,或者更具体地说是疾病以及死亡的挑战给一个人带来了全新的取景器——“在恐惧中忘了恐惧”,事物以及自我都得以不同方位和角度的深层观照和验证,“要真正看清一件事物/你必须首先学会/变换不同的方位/但这也只是常识的/一小部分/其实 面对大多数事物/时间才是它最好的角度”(《时间才是最好的角度》)。这是时间的焦虑中深度的生命意识投照以及精神对位的过程,与此同时语言意识也经过了更新和激活。词与物、诗和人、生及死、梦幻和泡影,它们彼此之间构成了“肝胆相照”“荣辱与共”的生命关系,它们之间以往的惯性关系得以拨正和重新发现。诗歌也就成了潘洗尘的生死相托之物,“所有的遗嘱/都早已写在诗歌里”(《死应该是一生中准备最充分的事》)。

潘洗尘这两年来写下的关于父母的诗作数量惊人,这是命运和生死残酷剥夺的结果——生命教育,而他只能在诗歌中完成对伤痛的缓慢的修补。写疾病的诗、写死亡的诗以及写给女儿和亲人的诗在潘洗尘这里是可以等量齐观的。也许,“有多少深情就有多少孤独”这句话最适合送给潘洗尘了。疾病不只是精神层面的隐喻,而是实实在在的身体感知(“而我身患膏肓之疾/朝不虑夕”),诗歌和身体都变成了难兄难弟,“昨天 在南京/一大桌朋友吃饭/想不起话题是从哪儿开始的/浩波突然说/洗尘是个最大的骗子/你们看他这气色 这精神头儿/肯定是多年来/一直在装病”(《朋友》)。当年的苏珊·桑塔格也是在数次疾病的死亡危机中通过语言认知和哲学状态才最终完成了既属于自己又最终超越了个人的“疾病的隐喻”。在猝然降临的死神阴影中,苏珊·桑塔格被迫成了一个挑战死亡极限的强力意志者,在与死神的较量中完成了“生命诗学”,尽管这一过程是相当沉重而难以抵挡的。同样,疾病和死神的到访也使得潘洗尘诗歌中的时间意识和生命本能空前增强,过去、此刻以及未来在回溯、直面和预叙中同时抵达,这三个空间以及相应的时间得以彼此渗透和交互往返。由此,诗歌的精神空间和时间结构得以最大化地拓展。当一个人不断挖掘内心,他必然要在外物那里获得一次次精神对位的过程,“想到此 我好像真的就听到谁/手指树梢说了一句 你们看/洗尘就在那儿呢”(《花园里那棵高大茂密的樱桃树》)。“向死而生”“因诗而生”,不再只是空泛的哲学命题,而是生命体本身,在诗歌中一次次抒写和面对死亡实则是获得了一次次精神的重生——“诗歌可以续命”。值得注意的是,潘洗尘的这些疾病之诗甚至死亡之诗并不只是单纯指向个人,还同时指向了更为繁杂的这个时代的显豁或潜在的命题。

体验和超验在诗歌中不可或缺,在潘洗尘这里它们是通过身体状态、生命经验来得以彼此映照的,即使是“时间”“死亡”等这些“大词”也都成了精神实体而不再只是想象化的产物,比如《上帝的模样》这样的诗也只有潘洗尘能写出来,因为他的体验和想象都是在生死临界点上完成的。经受过死亡考验的人既是脆弱的又是强大的,世界和时间的样貌及内核也由此发生了扭转,时间的本质被袒露出来,“你见过上帝吗/我见过/他住在上海/手里有一把会说话的刀子/他也是我一生中/唯一以命相托的人/他和他的那把会说话的刀子/曾在长达四个小时的时间里/主导我死去 继而重生/从此 他便成了我真正肝胆相照的/永远伟大光荣正确的/一句顶一万句的/上帝”。

一个人从未像今天这样变得如此强大而又谦卑,这是生与死的淬炼,这也是生存奥义在苦熬中的结晶。人总会来到分水岭,来到生死别离的关口,这时候任何语言(包括文学语言)都会显得虚弱无力,“我刚刚经历过的这一年,却是命运将我劈头盖脸地卷入地狱的一年”(《我的每一首诗都是从我的生命里长出来的》)。至暗的时刻却拓宽了精神视野并加重了思想载力。当一个诗人在词语和现实中一次次面对着死亡和正义,这就不只是一种单纯的勇气完成对应化写作了。

值得注意的是潘洗尘诗歌中平静的陈述语气变得越来越频繁,以往的抒情和“指向”被描述和场景、意象所替代,诗歌的质感以及肌质空前增强,再加之精神气息和思想势能的强化,这些诗歌具有了经由持续性的轻轻敲打而最终凝聚成的重击的膂力。潘洗尘这些诗歌中的细节和场面把握得极其精准,但并不是照搬生活的现场,而是经过了化若无痕的过滤、提升和再造。这种写作方式在当下无疑具有诗学和精神学的双重启示意义。譬如“父亲从身下抽出一块硬纸板/说:你也坐会儿吧”(《坐在垃圾桶上的父子》)。这块薄薄的毫不起眼的硬纸板却显得非常重要,两个人正在遭遇失去最重要亲人的严峻时刻,此刻最需要的就是安慰了。这一缺失的“安慰”在那块传递过来的“硬纸板”中得到了最大化的揭示。正如黑夜中递过来的摇曳的烛火,悬崖上方垂下来的绳索,溺水时面前遽然闪现的一根细枝。具体而微而又微言大义,这是诗人的本分。

当读到《诗人的职业》《诗歌是什么》《有没有这样一种诗歌》《一首浅薄或刻薄的诗》《词语的魅力》《诗歌人生》等这些文本的时候,我们会发现潘洗尘诗歌中的“元诗”成分也在逐步增强,这些诗关乎一个人的词语和修辞态度以及精神能力,这是关于“诗歌的诗”。这既是写作经验的认知与累积甚至调校的过程,同时也是人与时间相互磨砺和叩访的结果,语言形态和诗歌形态都同时得到了改变。这印证了“生活的边界很可能正是语言的边界”。

在潘洗尘这里,时间、躯体(生命)、死亡、灵魂和诗歌是五位一体的。灵魂和诗歌,真实不虚地成为一个人的命运伙伴。这个诗人应该是幸运的,但是其前提却往往是不幸的。

这是多么吊诡而难以索解的诗人命运——“有没有这样的一种诗歌/写作的成本/可以不这么高”(《有没有这样一种诗歌》)。

责任编辑:王傲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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