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飏,1953年生于北京,一级作家,曾在兰州市文联工作。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在《诗刊》《人民文学》《散文》等刊物发表作品,作品入选各类年度选集,已出版《阳飏诗选》《风起兮》《风吹无疆》《山河多黄金》《墨迹·颜色》《中国邮票旁白》《甘肃文物启示录》《百年巨匠:黄宾虹》《左眼看油画》《右眼看国画》《古遗址里的文明》《简牍的惊世表情》《话说兰州》《走过甘肃大地》《笔墨天下》等诗歌、历史文化及艺术类随笔著作十余部,曾获《星星》诗刊跨世纪诗歌奖、2011年度诗人奖和甘肃敦煌文艺一等奖、黄河文学一等奖及全国文化遗产优秀图书奖等奖项。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推荐作品
甘肃:史与事
阳飏
黄河古象
远古时期,人们驯养大象耕地,谓之象耕。想象一下几头大象同时耕地的场面,可谓壮观。
屈原《天问》有句:“一蛇吞象,厥大何如?”《山海经》则说,巴蛇长八百尺,能吃象,三年才排出骨头。
试想,能吃大象的蛇应该有多大?“人心不足蛇吞象”——绝非无中生有。
东汉时期,佛教传入中国,“白象驮经东来”。《山川经异》记载:“象至洛阳化为石,今石象犹存”。
不是白马驮经吗?白马白象各驮各的经,亦如大乘小乘都是佛家宗教。
唐玄宗曾在洛阳五凤楼大宴群臣,大象入场随乐起舞。杨贵妃起舞安禄山起舞,安禄山腆着肚子旋转如风,群臣欢呼。
北宋皇帝主持三年一次的祭天仪式,大象跪拜高呼,伴着节拍跳舞。
南宋祭祀巡游,襆头紫衣蛮奴,手执短䦆,骑着大象,随口令旋转跪拜。
元世祖忽必烈外出喜坐象辇,高高在上,可以眺望辽阔的大元帝国疆域。
明代时期,大象被授予武将官衔,每天在宫门外对上朝大臣进行安检,有带金属器械的大臣,会被大象用鼻子卷起。
清光绪十年,一头牵引玉辂车的大象突然用鼻子卷起一个太监,抛到皇城墙壁摔死。
小皇帝仁慈,自此,早朝不再用大象。
垂帘听政的老皇后喜欢狗,小皇帝害怕猫,猫捉老鼠,老鼠钻入大象的鼻子。
我在西双版纳看过大象表演,披红挂绿的大象带着小象跪拜作揖,然后退场,然后一车游客被拉去野象谷,装模作样等月亮出来。
然后真会等来一头野象吗?
一头月亮下的野象恍若一辆白色越野车,没有人看见。
其实,我要说的是世界上个体最长保存最完整的黄河古象,因发现于黄河流域庆阳合水县马莲河畔,故名:黄河古象。
黄河古象仅化石就重达三千公斤,复原后身高4米,体长8米,象牙3.4米。
——让我的想象踩着桥一样的象牙,从马莲河的这边散步到那边。
象牙桥太雅致,最好有个佩戴香包的女孩子,从马莲河的那边再散步到这边。
礼县秦公簋的传奇故事
上世纪初,秦公簋偶然被一牧羊人发现,当废铜而卖到了兰州某商肆,用作厨房盛放残浆的器皿。后又被识货者购得,为时任甘肃督军张广建所有,携往北平。
王国维曾作《秦公敦跋》一文予以介绍——当时称簋为敦,国之重器遂举世皆知。
从盛放食物的生活器具又回到象征身份地位的宗教祭祀礼器。啊啊,只怕簋都不认识簋了。
鼎和簋相比,鼎,重,大。话不用多,一言九鼎。
而簋更像是大腹便便的文官。秦公簋一口气念了篇一百多字的铭文。古文字拗口,连续念30遍始觉典雅。
滔滔不绝的秦公簋缄口不言自己的传奇故事。
秦公簋现藏中国历史博物馆。
齐家坪遗址
广河县祁家集镇,一家河沿面片小饭馆的年轻老板和我们闲聊,说有战国文物让我们看看。
他从后院家中取来两枚青铜戈,一枚绿锈斑斓,一枚铮亮见影;开价一枚4000元,一枚8000元。
我们一人吃了一大碗羊肉面片。之后,在小饭馆简陋的饭桌上,我们又对戈饕餮了一次。
小饭馆后院的鸽子咕咕叫着,起劲吆喝着什么;笼子里几只鹌鹑一声不吭,长了一张张战国谋士般连横抗纵的脸。
我们无一人识货,的确不识货。
不识青铜戈不识玉玦玉琮不识七星纹饰青铜镜。
《红楼梦》里贾瑞对着镜子一次次遗精不止,肾亏毙命,风月宝鉴空对空,贾瑞可谓镜子里掘井,自己把自己埋了。
齐家遗址七星纹饰青铜镜乃迄今为止发现的中国最早的铜镜。
大夏河水流过,面对青铜镜,无意之中照见了自己。
车出祁家集镇不远就到了齐家坪遗址。
齐家还是祁家?瑞典人安特生的发现包不包括命名者的笔误。
正午的阳光有些耀眼,地里等待收获的苞谷一片连着一片。
齐家坪遗址管理所大门一把铁锁迎接我们。
不经意看见地上一小块羊骨头,是否可以用来占卜?先这面,再那面,然后——
管理所开门的人骑一辆电动车来了。
中国邮政标志“驿使图”
驿使,也就相当于我印象中多年以前的邮递员,穿一身绿衣服,骑一辆绿自行车,挨家挨户送信送报,腿一偏上去了腿一偏下来了,让初学骑自行车的我啧啧赞叹他们的车技。
看嘉峪关魏晋墓“驿使图”画像砖,一举着木牍的驿使正快马加鞭疾驰着。汉代驿使日行400里。
唐代杨贵妃喜食荔枝,秦岭修有专门的“荔枝道”。安史之乱逃亡的唐玄宗再一次想起荔枝牙疼肚子疼,跳胡腾舞旋转如风的大胖子安禄山蛔虫一样,在唐帝国的肠子里蠕动着。
宋代金牌急件日行500里。
元代千里万里不计日程,一支箭的距离要多远有多远。
清代紧急文书传递一昼夜800里。
“驰命走驿不绝”的驿使,恨不能鸿雁传书,长一双翅膀,信件送到了,回家睡觉去。
我看见一匹马奔跑着,骑在马上的人,被风吹散。
仇池国,及杨大眼
东汉末年,白马氐杨驹建仇池国。
西和仇池广场现有黄铜铸造金印雕塑,雕塑北面为“魏归义氐侯”印面,东面为“晋归义氐王”印面,南面为“晋归义羌侯”印面,雕塑高385厘米,代表仇池国历时385年。
抄录几位仇池国为王者的名字:杨千万、杨茂搜、杨飞龙、杨难敌、杨难当……
中原皇帝太远,杨氏一族就近自己称王。
西汉东汉河边饮马,晋、隋、唐、宋继续饮马。
百姓世代浇灌庄稼,立大业者忙于战争,乱世枭雄圈地称王。
树叶黄了又绿,麦子收了又种。
小儿啼哭,呼诸葛亮司马懿千军万马挡不住。呼杨大眼,哭止。
杨大眼,氐王杨难当之孙,时人形容其眼大如车轮。北魏南征选拔将官,杨大眼应试被拒。他用三丈长绳缚在发髻上奔跑——“绳直如矢,马驰不及。”
遂以杨大眼为军主。
西汉水,溯河而上顺流而下的人,骑着马儿,带着他们的铜剑远去。他们会去涉另一条河,依旧带着他们的铜剑。
这些落日下的身影,始终与西汉水缠绕在一起。
《山海经》记载:“刑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而舞。”
有考证,常羊山即仇池山。没头的刑天,还在和谁厮杀呢。
令“小儿啼哭止”的杨大眼,比起刑天,可谓历史版传奇。
我国书法史有一北魏名碑《杨大眼造像记》,记叙了北魏大将军杨大眼功名显赫的一生。
康有为赞《杨大眼造像记》“若少年偏将,气雄力健”。或者是康有为想起杨大眼的生平轶事了?
真是形容得恰到好处。
《西狭颂》摩崖碑刻
2015年12月,我在成县看见腊梅开了。
一树盛开的腊梅,为什么真腊梅看上去反倒更像是假腊梅?
亦如生活中假的经常比真的还真。看来,我已经以假当真习以为常了。
我想伸手摸摸真腊梅摸摸真《西狭颂》。
再想想,饱饱眼福已经足矣。
认识仇靖,是不是更可谓足矣。
《西狭颂》记述了汉武都太守李翕率众开通西狭道路为民造福之德政。
大德小德风吹散去,《西狭颂》成为汉代摩崖隶书之典范。
清代徐树钧形容其“如风吹仙袂飘飘云中”,康有为称其“浑厚中极其飘逸”,梁启超则赞为“雄迈而静穆,汉隶正则也”。
《西狭颂》摩崖碑刻藤萝遮蔽,后被樵夫发现才得以重新面世,至今一字未损。
《西狭颂》碑末刻有书写者“仇靖”二字。
成县小官吏仇靖,字汉德,武都郡下辨道,今甘肃成县人。
仇靖或许就如同现今的机关小秘书,跑腿打杂,誊抄文件,若干年后混个副科级、科级,最好混个县级调研员。
适逢没有战乱,退休回家颐养天年。
有黄酒有新茶,有孙儿小狗环绕膝下,红白喜事大碗吃肉,逢年过节写写对联。
好日子古人今人一样喜欢。
遂想起父亲,十七八岁乃为“缮写”,藉此糊口养家。之后就是远调大西北、反右整风、文革下放五七干校,养猪放羊炊事班揉面。
可惜一手好字全写了检查。
仇靖写完《西狭颂》,流水飞瀑洗手。
我还想多问一句:仇靖书家您写过检查吗?
我这可谓无稽之问,自罚今天临摹《西狭颂》三遍。
其实,我还想临摹成县画家杨立强腊梅三支。权当作腊梅开了三次,分送了三位好友。
至于成县那一树盛开的腊梅,还是献给仇靖,献给《西狭颂》吧。
甘谷:华夏第一县
《史记·秦本纪》记载:“秦武公十年,伐邽、冀戎,初县之。”
秦武公征服邽、冀,建立了邽县和冀县。邽是天水,冀是甘谷。
“县”的古义同“悬”,把人头悬挂在城门前的木桩上,表示震慑。引申地处偏远,不能直接掌控,用来表示地域区划的一个层级。
一个“县”字,曾经多少人头悬挂其上啊。
和分封制不同,郡县制是中央集权制的开始。甘谷为全国县治肇始之地,故有“华夏第一县”之称。
甘谷曾出土了一件距今五千多年的人面鲵鱼彩陶瓶。
这是一尾瞪大眼睛的鱼,它的惊恐是因人的美。并且隐藏着一条河流的前世和今生。
听过鱼叫吗?鲵鱼俗称娃娃鱼,娃娃鱼叫,那就要看好家里吃奶的孩子别丢了。
有专家认为鲵鱼图案就是原始的龙的雏形,故亦堪称“中华第一龙”。
闻到了淡淡酒香吗?这可是将近两千年以前的酒香啊。甘谷一汉墓曾出土一盛有半壶酒的青铜壶。
周代有一种官职“酒人”,就是专门掌管酒的官员。
多么让人羡慕的职务啊,天天闻着酒香,微微醺,真好。
“华夏第一县”配“中华第一龙”,有酒无酒,微微醺,真好。
天水麦积山小沙弥
麦积山石窟始建于十六国后秦时期。
当地民谣:砍完南山柴,修起麦积崖。
据说,当年凿窟时,从下往上,一层层堆积树木,造一层,拆一层。
类似的据说,还有同一时期距离不太远的武山拉梢寺。这不免让人遐想,踩着树梢建寺的工匠全都身怀燕子轻功。
魏文帝原配皇后乙弗氏逝后,“凿麦积崖为龛而葬”。
北魏、西魏、北周三朝,今天你家鸡叫,明天他家鸡鸣。无一例外,全都大兴崖阁,造像万千。
北周时期,秦州大都督李允信为先父造七佛阁。
七佛阁又名散花楼,是麦积山最大的洞窟,建在悬崖之上。半空中四十二菩萨个个慈祥,天龙八部,威风八面。
飞天飘飘欲仙,散花楼下一驮水的毛驴飘飘欲仙。
是驮水给飞天姑娘解渴吗?
唐开元二十二年,7级大地震把麦积山坍塌,分成东西两崖。是夜流星雨,若一小沙弥掩面而泣,手指缝渗出的泪,一滴一滴。
有龛皆是佛,无壁不飞天。
一千多年过去了,麦子熟了一茬又一茬。小沙弥侧过身去,满脸稚气,似乎正在聆听教诲。
我更愿意想象他是听到了与家乡有关的好消息:又一茬麦子熟了,自家母猪一窝生了十多头小猪……
细眯的双眼,嘴角上的微笑。这尊北魏133窟的小沙弥造像,亦如一个面对老师的学生。
张老师李老师刘老师赵老师都是我的老师,那个看上去高过房檐的体育老师刘老师拧过我的耳朵。
侧过身去,发烧的耳朵伴随我快快长大。
长大了再没见过张老师李老师刘老师赵老师。
借一句佛语:阿弥陀佛。
看小学毕业黑白照片:姚继修宋大力李宝成孟宪桥……
一个个同学,一个个小沙弥微笑的模样。
在那个愤怒的年代,我微笑,和一群笑不露齿的同学。
唐代天水籍画家“大小李将军”
听过观画闻声的故事吗?
李思训奉旨入宫作画,所绘一壁画面江水澎湃。
唐玄宗早起观画,谓之昨夜就听见水声从画上传了出来。
唐玄宗欣赏“青绿山水”,亦如欣赏喜食荔枝的肥腴美女。
欣赏嫔妃们发髻佩戴花卉春季斗花,以蝶所落者为幸御对象。
只是唐玄宗半夜醒来,会不会睡眼迷离以为身边睡着一只大蝴蝶呢?
李思训官至武卫大将军,画史称其“大李将军”。李思训卒后追赠秦州都督,荣归故里,回家乡去任职了。
儿子李昭道官至太子中舍,称“小李将军”——这亦是画界称呼。
多少皇帝和将军全都尘封于历史的典籍之中,无人记起,“大李将军”和“小李将军”——还是个假的,却被后人记住了,那是因为“青绿山水”啊。
我想起画有“米家云山”的宋代米芾、米友仁父子;善画珍禽瑞鸟,被称为“黄家富贵”的五代黄筌、黄居宷父子。
不管是守住一片云的米家父子,还是养好一群鸟的黄家父子,其实自然都是云飘不散、鸟飞不走的。
我们坐在云影下听鸟叫,看“大小李将军”的“青绿山水”。
石青、石绿……皴擦点染于一座山又一座山,理所当然,其中有一座必是麦积山。
此时如果跑出一匹马来,青骢马青绿马——若真有青绿马,那也只会是《山海经》里长翅膀的飞马。
《山海经》里有吗?需要翻书查查。
且不要说自家割自家园子的绿韭菜。
李家父子对着万里白云发呆。
“大小李将军”横刀立马——不对,横纸立笔,无意之中用另一种跑马圈地的方式,把大唐的半壁江山盖上了私家印章。
平川瓷窑遗址短句
1 把汉字变成诗歌,是我的任务;把音乐和舞蹈变成瓷器,是火的工作。
2 蓦然看见一件瓷器在磁窑口等我。真高兴,我们并肩坐在一起。
3 每一件瓷器都是一个奇迹,都是花草树木动物的兄弟。
4 每一件瓷器都是一个白天,绕过黑夜永远的白天。
5 穿过瓷器,为什么总是有一只鸟在歌唱。
6 风在奔跑,在瓷器里面奔跑,奔跑成一种接近梦幻和天使的物质。
7 我把一件带着这个夏天温度的瓷器,小心翼翼放在今夜的月亮上。
8 关于瓷器,其实我还有一个小小的心愿:放弃所有关于瓷器的比喻。
(“头条诗人”总第322期,内容选自《散文诗》2020年第6期)
创作手记
细节的诱惑
阳飏
《甘肃:史与事》这一组散文诗,力图从诗意的角度对我所生活的甘肃历史及事物进行审视与解读。
我曾在一本关于甘肃的随笔集《走过甘肃大地》的前言中说,书中所记述的地方我基本都去过,有的甚至多次去过,但每次去都还是会有一种莫名的感慨。所以说,这本书也可以视作是我一次次在甘肃大地行走的手记。写作中对于细节的探究,好比面对彩陶罐上清晰的指痕,我们或许会想,这人是谁?而那些锈迹斑驳的青铜器皿上的铭文和繁复的纹饰,又是经过了多少人的智慧和劳作而留存至今的呢?还有那些隐藏着古老历史信息的残垣断壁,甚或一个有着某种特定含义的地名,以及引起作者玄思冥想与其个人有关的事与物,等等,这些以物质的或者非物质的形式留存下来的前人乃或个人的希冀或者梦寐,无不展示了一种曾经的精神探索与追求,正因为如此,一个个曾经的瞬间才成为了值得追忆的永恒。
再宏阔的历史也是由无数细节构成的,这也是我们之所以会被某些历史片段一次次感动的原因所在。
这也正是我在《甘肃:史与事》这一组散文诗中所要表达的。
诗歌评论
如何在诗学中重塑地域历史与文明
刘波
之前读阳飏的作品,我看出他喜在诗中钩沉历史,这是一种古典爱好,也是诗人的美学。历史是理性的,我们似应更多地以寻求真相的目的来切入其内核,当然,这是历史学家的专业。对于文学来说,历史也是可演绎的,小说是运用最多的体裁,而散文诗如何对接历史,还真是一个挑战。阳飏的定位并不复杂,他写下的这一组《甘肃:史与事》,不仅仅局限于历史片断的再现,而是撷取与甘肃这一独特地域有关的历史物事,进行了一种诗化的重塑。
与很多纯粹的历史抒情不一样的是,阳飏没有将此题材直接处理成严格分行顿挫的诗歌,他选择以散文诗来容纳历史的烟尘,重叙远古文明的遗产。由故事进入那些人物和事件,就不至于将历史写得只剩下线性的时间和空洞的概念。史在事中,方见生动;而以事见史,可在时间与空间的转换中保持历史的真实和主体性。在《黄河古象》中,对于大象这动物,阳飏一直从远古讲到清代,简单的勾勒皆通过一个个场景来串联起大象之演变的整体。它作为景观的有用,见证了整个华夏文明的传承与发展,最后回到了当下对黄河古象的凭吊,“让我的想象踩着桥一样的象牙从马莲河的这边散步到那边”。诗人的落脚之处在于唤醒绵延不绝的生命意识,那些景观和遗址,无不与人有关,人并非要征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但人创造的文明,经由这些“风景”来保存和延续,这本身就是阳飏写下这些文字的初衷。
如果要追问阳飏何以重新发现这些历史的变体,我想除了语言创造的动力,很大可能还是基于对遗忘的抵抗。他写礼县秦公簋的传奇故事,写齐家坪遗址,写《西狭颂》摩崖碑刻,写唐代天水籍画家“大小李将军”,这些地方历史遗迹虽然被呼吁要保护,但还是离我们越来越远,而我们对这些文明也相对陌生,这可能就是历史的宿命,然而,我们对待历史的态度正折射出了人类善于遗忘的本性。唯有如实地记录,可让历史成为引领我们反思与求索的思想源泉,成为我们不断靠近内心的美学实践,这些可能不是阳飏预设的写作目标,但他以娓娓道来的文字印证了历史的启蒙之意。“簋更像是大腹便便的文官。秦公簋一口气念了篇一百多字的铭文。古文字拗口,连续念30遍始觉典雅”(《礼县秦公簋的传奇故事》)。拟人的描绘中,古代祭器中的极品获得了美学修复,它不仅是艺术的瑰宝,也是文明的象征。阳飏的这种历史书写,立足于史实,没有过多地停留于细节的叙事,他所要体现的还是历史的气息,修辞上虽趋于古雅和精练,但透过表象的罗列,仍然呼应着现代性的历史书写范式。
由此,我也读到了理性背后的某种神秘感,阳飏不需要像科学家和历史学人那样精准地定义这些文明遗迹,他以多向度的视野参与对其审美价值的重建,为它们在文学地理学的意义上确立了自身的丰富性。他在书写《中国邮政标志“驿使图”》时,对于甘肃省博物馆的镇馆之宝“驿使图”作了清晰的梳理,从汉代到唐代,从宋代到清代,驿使骑马疾驶,越跑越快,诗人还对唐代杨贵妃吃荔枝要驿使赶路送达作了丰富的联想,“安史之乱逃亡的唐玄宗再一次想起荔枝牙疼肚子疼,跳胡腾舞旋转如风的大胖子安禄山蛔虫一样,在唐帝国的肠子里蠕动着”。历史的漫画化并不一定是真要还原当时的现场,在说明和陈述性的文字之外,这恰恰可能是阳飏在散文诗里要完成的文学铺陈,否则,它很可能就变成了单纯的“事件的分行”。在《仇池国,及杨大眼》中,诗人戏剧化地讲述了仇池国和将军杨大眼的奇闻轶事。在“乱世枭雄者圈地称王”的背景之下,杨大眼“其眼大如车轮”的奇异形象呼之欲出,他让小儿停止啼哭,以强力获得“军主”之位,其显赫一生的事迹都记录在书法史上的北魏名碑《杨大眼造像记》之中,对此诗人写道:“西汉水,溯河而上顺流而下的人,骑着马儿,带着他们的铜剑远去。他们会去涉另一条河,依旧带着他们的铜剑。/这些落日下的身影,始终与西汉水缠绕在一起。”历史在人物远去后逐渐定格为一幅幅沧海桑田的画卷,诗人要留下的,就是“西汉水”和流逝岁月交织的倒影,这些唯美的图景表征了历史的存在与其当代回响。
无论如何,诗最终还是要回到文学的体验中,因为过分拘泥于史,就丧失了以这种方式书写的意义,其价值正在于语言世界内的历史形象的再造。阳飏在写天水麦积山小沙弥时,为历史劈开了一道透亮的缝隙,让文明之光照射进来。他是如何为小沙弥素描画像的呢?“细眯的双眼,嘴角上的微笑。这尊北魏133窟的小沙弥造像,亦如一个面对老师的学生”(《天水麦积山小沙弥》)。一场仰望的观看,勾起了无数令人难忘的场景。当思绪被拉回到记忆中时,历史也必须回到当下,回到具体的个人,就像他在写华夏第一县甘谷时,甘谷一汉墓曾出土盛有半壶酒的青铜壶,穿越千年的酒,让诗人羡慕起周代“酒人”之职,遂感慨道:“天天闻着酒香,微微醺,真好。”这才是鲜活的人生,无需过多渲染,所有的生动、快意与美感尽藏字里行间。
生活是至高的历史,也是最大的现实,再多的美化和虚构,都不足以让历史在真相的层面上获得勃勃生机,如同阳飏在参观平川瓷窑遗址且用了很多比喻后所言,“放弃所有关于瓷器的比喻”。我们进入历史的语境,最终还是要走出来,回到个体生命的当下,接受现实的检验和洗礼。在阳飏的散文诗中,历史和现实的对接,是要以史为鉴吗?他可能并无此意,只是回溯历史,难免要以当下作为参照,唯有如此,那丰沛的历史才是我们生活和思考的镜像。我们在阅读这一组历史镜像时,于古雅语言的接受中,又获得了一种“诗与思”的超越和升华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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