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嫁,1966年生于湖南桃江,毕业于湘潭大学哲学系。多年供职于传统媒体,曾任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兼职教授、中共湖南省委宣传部新闻阅评员。现赋闲,专事诗歌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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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正阔步走来 (组诗)
李不嫁
海峡上空的鹰
那是一只鹰!在悬崖的边缘
在山顶的寺庙上空
静止,像一个黑点,一动不动
但它确实在盘旋
只是移动的速度异常缓慢
令肉眼难以察觉,除了一棵老人葵
迎风战栗。那无法企及的高度
鹰的双眼正如电子警察
扫描着翻卷的大海和山峦
跃出水面的鱼,山中的狡兔,无一逃得过监视
那双利爪如铁锚,死死揪住天空
当它松开,当它俯冲而下
这山,这岛,也会随之崩塌,轰隆隆扑进海峡
大海淘空一切死亡的躯壳
爱过一个女人
但被她抛弃,因贫穷和漂泊
初时我尚有恨意,像海边的椰子树
时不时摘下一颗脑袋
砸向大海。后来也就释然,因那沙滩拾贝的午后
忽然留意到
小如指甲的贝壳里
仍有寄居蟹探出触角。这小得
不能再小的穷人,却驾驭着大海
从惊涛骇浪中从容而来,先我一步抵达天涯海角
南太平洋
哦,鱼群肥硕,珊瑚礁美丽富饶
请给我一条小船
在夕阳下抛竿,收线;再抛竿,再收线
我只需两条最小最小的鱼
一条给自己准备晚餐,一条给怀孕的小猫催奶
三亚湾的黄昏
大海其实很辛苦
像我尊敬的那些大人物
无论是活着的,还是已经去世的
无一不是起早贪黑
穷尽一己之力
消除这世上的不公
让每个人如汪洋中的一滴水,生而平等——
每晚七点,三亚湾准时涨潮
大海拱起青色背脊
似乎要将这一大碗苦水
稳稳地端平。我谛听那一整夜的喧嚣
延迟到早上六点才准时退潮
远航而去的灯火,将海啸扑倒的椰子树,一一扶正
海滨客栈之夜
一个字:吵
我只在海滨住了一夜
却用了很长时间消除心悸和耳鸣
海浪在枕边喋喋不休。喋喋不休
像千万个老祖母
急切地,要将一千万年的沧桑,一口气说完
东临碣石
当我年轻,也曾如海浪
赤手空拳地扑来,粉身碎骨地败去
那无惧的怒吼
没有了回响。当我不再年轻
仍然相信那坚如礁石的
终有坍塌的时候。大海啊大海
就像妈妈,摔碎魔鬼的罗盘
如今我走到哪里,都要掬一捧海水
亲口尝一尝不一样的苦味
只有这样,才让我多一种仪式感
就像沙滩上的小狗
无论被海浪逗弄多远,都能凭气味,找到母亲的乳头
三角梅
一到冬天,身边的人
候鸟般飞往南方
一张机票给旅途插上翅膀
热带海岛,阳光和沙滩,让人瞬间忘了严寒
但也有人从那边过来
我冒着风雪
去机场迎接我的女人
一丛三角梅,热气腾腾地
扑进我的怀抱
而寒风凛冽如刀,刹那间,黯淡了怒放的容颜
南海观音
我的个神!一百零八米
矗立在蔚蓝的大海上
通体的乳白色
使下午的阳光格外刺眼
我仰望头顶,头顶有飞机
像一条条鲨鱼缓缓游弋
离开海岛的航班一定将它当成坐标
从海上归来的渔船
也一定据此校正航线:它有三副面孔
法相庄严;有三双大手,抚平险恶的归途
我的心太大,装得下南海
辽阔的落日与天空
我的心太小,装不下这人间,顶天立地的大神
去台湾海峡钓鱼
那一带的海岛
盆景一样小,那一带的树木
被台风塑造成弓的形状
就像眼前这个穿拖鞋的渔民
背脊弯得极为厉害,脚趾间的距离
宽阔得像大陆与台湾
在海上养殖场,
他指导我们稳住脚跟
给我们示范抛竿,用活虾做饵
而我们白忙了一个上午
没有一条鱼上钩,没有一只蟹吃我们这一套
但我们热情洋溢,放线、收竿
和大海交手,不停地钓起一朵海浪、万顷蔚蓝
大海正阔步走来
——洞头小住并赠玄武
大海阔步走来。那些岛屿
像手挽手的兄弟
给我这类呼吸困难的
提供洗肺服务,海风和暴雨
全部免费;对于玄武
他那来自北方凄厉的狼嚎
也被海浪收敛了许多
窒息得太久,我们像两只泥螺
奋力吐出喉咙里的泥沙
他和我一样,被陆地严酷的气候
磨炼出一张粗粝的嘴脸
他和我不一样,扛一颗光秃秃的脑袋,任阳光晒出盐来
一只香螺,在死后打破了沉默
多年后,当生命已逝
肉体消亡殆尽,只剩这空空的躯壳
假如有人问我
遥想当年,风暴来临时
你是否恐惧,是否由于胆怯而畏缩
面对未来的人们
你拿什么证明自己在场
没有随波逐流,没有留下污点?
陌生人,请将我凑近你耳边
仔细谛听:大海隐约可闻
那是现场实录,从未篡改的潮汐、历次海难的回声
椰子
我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
揣测高高在上的一切
随时会做出高空抛物的危险动作
对三亚街头,陡峭的椰子树上
一窝一窝的椰子也是
它们在慢慢长大、成熟
很多已大如人头,摇摇欲坠
尽管走过的人说
那些树通人性,那些椰子长着眼睛
从不瞅准人的脑袋下手
尽管走过的人多了,我还是不敢轻易相信它们
大海退潮以后
我极少注意到
大海有如此不堪的一面
清晨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臭
红树林裸露出凶猛的根系
它们向海水扩张,也在海水里烂掉
被蓝色涂抹的海滩
此刻万亩淤泥,在阳光的照射下
反而像驴粪一样光鲜
连白鹭也不起飞,连我这个久居内陆的
从此也只谨慎地说
我热爱波澜壮阔的事物,但厌恶接踵而至的荒芜
当一群白鹤飞过喜马拉雅
知道的人说,它们是由于迁徙
借助山体的气流
上升或下降,不停编组,朝同一个方向
动用了鸟类的全部智慧
不落下任何一双
衰竭的翅膀
不知道的人说,依靠了众神的眷顾
和一个头领的指引
一朵朵白莲花
才不迷踪
我相信后一种说法
更蛊惑人心
马鲛鱼
故事的开头
就像我看到的渔民,是这样的
他们从南海归来
登陆时,先稳一下身体
以防止摔倒。风浪中颠簸久了
每个人都打哈欠、伸懒腰
将扭曲的四肢,像从洗衣机里取出的衣服
抖一抖,恢复原貌
然后回家去,扛上大海的馈赠
一条马鲛鱼或帝王蟹,消失于椰子树的尽头
然后,没有了然后!
惊涛骇浪中的搏斗、烈日与炙烤,全抛到脑后
十二月,在三亚写诗
阳光如公害
照到哪里哪里亮!
当我好不容易,来到这热带岛屿上
避开人世的喧嚷
以为大海会像一头巨鲸
立起身来,给我做一次蓝色的按摩?
错!
大面积的光污染
让异木棉满身着火
到了中午,杨刺槐还异常高亢
到了傍晚,所有花朵都蔫了,三角梅还瞪着血红的眼睛
热带雨林
万顷绿涛中
我见过最暴力的事件
莫过于,一两棵枯死的参天大树
被剥去了皮,被剐掉了树叶,枝杈向天
而绞杀它们的
是脚下,那阴暗的森林底层
习惯了匍匐在地的野藤
谁能想到啊
为获取采光权
在阳光普照的热带雨林
暗无天日的巨伞下,柔若无骨的植物活成了猛兽
最可爱的花
一曰三角梅
走到哪里,都像小猫的舌头
舔到我。海边的摊位
有你喜欢的海鲜、啤酒,远航归来的船舶
二曰火焰木
这植物中的宠物犬
咆哮着跟随,让我想爱,想放纵
哦!与大海相处日久
仅有的一点孤独,像盐分,已被完全挥发掉
所以李明!你要订一张机票
马上飞过来:此处花开喧闹,我需要安静的一朵
热带植物园三问
为什么木棉开出英雄气魄
百日红终年不敢凋落
为什么棕榈树挺举刀剑
路旁的榕树还自带一捆捆绳索
为什么菠萝全身带刺
青槟榔能嚼出满嘴鲜血
而椰子壮硕如地雷,芒果长得刚好供人一握
林子太小了啊
植物们也学会了相互戒备
相互提防。为雨水和阳光,随时可能大干一场
树王
久仰,久仰!
的确,这棵千年古树
让前来拜见的我们
久久仰望。这如日中天的
真是王气不衰啊!任几条莽汉
张开几条手臂,尽力合抱、摇晃
仍兀自岿然不动
铭文亦作如实记载,此树自秦汉以降
历次战火,历次王朝更迭
未能近其身,伤其肤,败其叶,断其根
有人已经下跪了
有人拿出红布,系上枝条祈福
唯有那胆小的,害怕树叶掉下来,砸中脑袋
海南欢迎您
椰子树提醒男人
挺直腰身,才扛得住台风
凤凰花向女人致意
谁都有获得阳光的权利
你得把自己收拾干净、美好地出门
要活,就得把生命浪费在
阳光最浓烈的时刻
至死,也要像一团火,在枝头缓缓熄灭
看到那些剑拔弩张的霸王棕
孩子,不用担心
它们从不暗箭伤人;真的猛士,从小熟悉刀光剑影
种花的女人
她插手植物们的一切
从土壤到施肥,从加水到嫁接
无一不亲力亲为
不同国籍的三角梅,寒温带的人参花
她从不带任何种族偏见
相反,为延长欧月的花期
她买来喷淋器;为喜爱的巴西野牡丹,使用除草剂
而她付出的一切
终究是败笔:一地落红,如被蹂躏的青春,不堪回忆
橡胶林
去过了
你就能看到
那一道道伤口触目惊心
看到了,你就能体会
一棵树多么沉痛,在它长大的过程
一个个贪婪的采胶瓶
也紧随其身,日夜不停地,吸吮去精华部分
直到放弃抵抗,被榨干,被榨净
枯竭而亡
你也许会捂住身体,无数割痕,隐隐作痛
(“头条诗人”总第320期,内容选自《诗潮》2020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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