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延》十七首



绵延

母亲低头削土豆
一边对我说出门在外
千万不要讲真话
父亲用鞭子说话
当然是在我更小的时候

幼年时，冬夜爷爷把我揽在怀里
讲蒋堂湾“笔杆子”
铺着良心写状纸
屡屡取胜
声名远播

远山绵延起伏
阳光照临厨房
今天我给女儿做土豆泥
我从不对她说起黑暗
不拿重话鞭笞儿子
或告诉他文字里也有陷阱

我想让他们
“多保持几年错觉”＊
终有一天他们自己会了解
当看见公路上一只鸟耷拉着翅膀
我倒期望他们再次惊呼

女儿住读的第一周
走进大栅栏铁门，回头哭泣
我和妻子一齐把手伸进去
一缕夕光照着深红色的外墙

＊引自《赫伯特诗集》771页，赵刚译。


微光

火柴嗤的一声
黑暗中出现爷爷的脸
一片咕咕声伴随着
火星明灭

微光的呼吸。起伏之间
锄头挖进猪婆山的砂石地
当归和黄芪
满了小小背篓

那时越过界田长长的田垄和村舍
他和来往的农人说话
我扑在水井边
一捧水从指缝瞬间漏去

夜晚爷孙俩站在门角落撒尿
淤桶里两道弧线合奏
从我抬头看他
到黄土落在棺盖上砰砰作响

仿佛只有一袋烟功夫
如今埋在木子塘山的半坡
繁星闪烁的夜空下
牙缝里银子和骸骨一定在闪光


篝火

一堆圆形的火屎
早已被风雨抹去痕迹

现在它变成一个词
你像小时候对着灰烬吹
它依然会渐渐明亮

那是在邻县双峰
一片远近没有人烟的荒野
一堆人围坐篝火边
严寒中守护着一个冻僵的孩子

我少年发疯出走的小表弟
悲伤的母亲寻他的第七日

冬夜大地上开出一朵灿烂的向日葵


画饼

小小的圆形
乳白泛黄
裁缝用它在布匹上
画下直线或曲线
奶奶用它在碗柜门背后
写满亲人的生更时辰

早春的薄阴传来父亲的声音
“今天莫是南姐的生日？”
奶奶走过去打开碗柜门

一条水泥路连接南姑和我们两个家
一条水泥路像裁缝的划线
剪刀咔哧一声
一分为二的布料
从此分属
无法缝合的两个世界


豪猪

某个雨天谁从田野
捡回几根豪猪毛
两头尖中间圆
中间黑而两头白如箭矢

但当我奔出门
豪猪消失在山林
我没能赶上它放箭
那一刻的神奇

世上多暗箭。你若亲眼
看见发射的那张弓
会失去许多想象
包括与之伴生的人生智慧

一支箭羽在心口颤动
疼痛但多年后路过妖龙塘
顶着细雨我也放慢脚步
这可是豪猪出现的地方


洗衣机

滚筒开始转动
衣服形成漩涡
洗衣粉从小盒子下水
产生大量泡沫
不像码头上的跳水
激起明亮的浪花

地球转动不像滚筒
正如觉察不到
权威的搅拌
当声音渐渐轻盈
你打开盖子会发现
一种依附如相恋

长久反复的清洗
衣服开始发白
多么古怪我竟然对它
生出莫名的青睐

2019.12


映像

窗玻璃贴着一张脸
忧伤的眼睛朝远处望
嘴唇压出一道平面
雨水集聚不断从外面流下

被人推下山洞我常想起
那个印度医生被雨水抹去的脸＊
我在洞底绝望的时刻仿佛听见他
喊着“摩尔太太”同时
礼花在另一片天升起

早上在湘江一个码头边
我看见锚绳拴着一条小船
绳子和船在风中拉扯
伴着波涛舔岸的声音吱吱地叫

我解开绳子。各自荡漾开来
那是个晴朗的日子北辰的落地玻璃
映着好看的竹枝和丹桂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观看电影《印度之行》的印象。


齿轮

荒草中两个齿轮
像泥土中开出的花朵
土红，又如衰颜
饱经风雨历练

当我的两根手指
随着手套一根散出的纱绞入
它们黑黝黝闪着油光
一阵尖叫并没有让它停止

转动。带动浩瀚的流水线
当铁窗外那张嘴向我发出恐吓
那一刻我仿佛突然听出
一个庞大的齿轮族群

就像一条大河咆哮
漩涡里叶子的喊叫类同寂静
现在它们在大地的寂静处生锈
银杏和水杉叶子落满四周

2020.1.2





剃须刀

我的菲利普剃须刀
豢养着一片蝉鸣
出席重要场合由它作前奏
簇拥下巴在电影院的台阶上
迎接一个女子的婀娜
或走上舞台灯光聚焦的讲坛

你站在千里无人的荒野
正当秋风剃光树木的叶子
那时没有蝉鸣起伏应和
那时你的胡须如衰草

我的菲利普剃须刀
豢养着一片蝉鸣
它压箱底叠着广袤的秋色
凛冬来临也不会寂灭


取景框

油污沾满屋宇
电线乱穿天空
那就抬高一点取景框
树顶上一片蔚蓝

黑臭浑浊的龙王港河
如龌龊不堪的社会
你捂着鼻子走过去
依然在呼吸它的气息

当你站上大堤，调整视角
一幅干净的抽象派油画
跃入镜头：裸露淤泥的纹理
滩涂春草的翠绿

转过身去，远方麓山夕照里
一群大雁正飞出闪光的“人”字

2019.8
2021.1修改



睡莲

水面上睡莲
铺满咸嘉湖一角
从蜿蜒的水上栈道转折处
我看见蜻蜓停在花中央

有时我会想起
您长眠远处蓊郁的金盆岭
仿佛这一片土地与我
发生了更深的联系

现在我当您是湖面上
静美的水上观音
一个词语失去原籍
却获得新意生长的肌体

晚风带来麓山的清凉气息
湖上芦苇微微地颤栗

          2019.7
          2020.1修改


地铁

从陡峭的扶梯下去
墙上桃花源风光慢慢高过头顶
仿佛我在不断深入它的流水

在北京第一次乘坐地铁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一个冬天
早晨从西站出来被两个喊客的大汉夹住

我挣脱出来，进入地铁站
一滴水汇入那热烈的地下河
每一个站点出口都有一片风景

故宫、颐和园和八达岭
桃花谢尽、红地毯闪耀和炉膛熔铸
高峰时间过去。最终停靠于一册薄薄的诗集


房卡

它在指间向门锁靠近
嘀嘀一声蓝光闪烁
然后进入墙上一个插槽
电灯在一片啪啪声中亮起

它取消了钥匙的声音
多年前我去外省一个城市
按照那位朋友电话里的交代
把手伸进窗户的钢筋格栅

摸出钥匙的声音
一种奇异的喜悦涌上心头
墙上的挂画，书架上的小说和诗歌
无不勾起我的好奇

房卡在锁上发出摩斯电报声
拉开窗帘，异乡的万家灯火闪烁


抽屉

婆婆从兜里拿出钥匙
像往常一样
打开店里的抽屉
她那天早晨站在书桌边
没有像往常一样迅速锁上

媳妇坐在后门口
手上梳着小女儿的头发
眼睛始终注视着店里的动静
她去街上的锁匠摊复制一片钥匙
把抽屉置入无声的审视中

白术和陈皮散发中药气味
书桌不再是书的歇息所
抽屉少了也多了一些东西
少和多不再是多少


落日

麓山的峰顶上
一轮落日收敛光芒
不再像下午两三点钟
眼睛不能直视

大地笼罩在柔和的光线中
这是母子对视的温馨时刻
我走到英才园公交站
回头一望，它已经消失


白鹭

湖边一只白鹭
蹲在石头上
不远处一棵栾树
挂着最后一盏熄灭的灯笼

一个人坐在湖边身子收紧就像
黑黑的一个句点
低洼堆着寒风打扫的落叶
这个萧索的季节处处散发着
孤独的寒意

你总走在我身边
很多年我没有孤独的感觉
每当我遭到寒流围困
你就为我装上一对翅膀

噗的一声，那只白鹭振翅飞向湖天


恐惧

几只野鸭在湖面游弋
倏地钻进水里
树枝上鸟群弹出
头顶响起一片扑翅声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
像幼年那样受到恐惧的教育
夜晚走过新桥垄突然想起爷爷说
坝里曾经打死好几个地主
想起柑子园
年轻的黄建阳因流氓罪枪毙
身后仿佛响起脚步声

一张死者的面容也不能像当年
阳谷里三具电打死的尸体
给我巨大的恐惧：夜晚回来
当我去里屋给爷爷拿黄花棍子点烟
脚伸进门，像踩到火似的弹回来

变得无所畏惧走上钢丝
只看见对面山顶开满鲜花
看不见脚下的万丈深渊
再到海陆丰或普宁也不担忧
被人发现捆着现金的腰带

此刻我走在湖边，细嚼着
野鸭和鸟群的恐惧


              20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