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南山深处，一个小山洞里
藏着一个泉眼。爬在洞口你也看不出
它日夜不息缓缓地流淌，像山里面
有一个宇宙，它只是一个小小的出口

它流过草地和乱石，流过蝴蝶和蜻蜓
流过一片杏树林，一个红土坡
再穿过一座杨树宫殿，带着蝌蚪的不知疲惫
把一条小河的蛙声铺到村庄门前

给它一个小石槽的是我的哪位先祖？
让男人挑水，女人洗衣，孩子捉鱼，牛羊晚饮
让小水潭装不下山神们的笑容
让他的后代从此都有泉流的中低口音

他们还为西边的玉米、东边的小麦、南边的苹果
北边的彩虹，早晨的太阳、正午的蝉鸣、黄昏的晚霞
夜晚的星斗，为村庄的基因，准备了一个水库
槐树、枣树、柿子树、皂角树，都从四野斜过来身子

四叔把从镇上带回鱼卵和河蚌投进水库
夏夜，他变成一颗肥胖的炸弹
炸开水里的花和星星，鲤鱼和河蚌
衔走碎片，潜入水底装饰大鱼的客厅

冬天湖面结了厚厚的冰。我扔上去一块土
它啾啾地滑行，画出一个长长的大爪子
母亲说，那是大鱼，它会来抓你
我扔了一块又一块，凝望着爪印，等大鱼出来

它真的出来了，一天夜里，冰层将它封困
四叔最先发现了它，他把一架木梯放上冰面
裤带别着斧子慢慢靠近，用一个上午把它凿了出来
好一条大鲤鱼，红鳞长须，像从年画上下来

它躺在架子车上，村民拉着它从水库回来
经过我身旁时，我看到了它圆张的嘴巴
圆睁的眼，像极了一个难产的孕妇
像有一句捎给我的话，却永远无法说出

多年以后的夏天，潜水员捞出了二波
他们在水底找了两天才找到他
听说二波出水时，咬着牙，攥着手
脸色乌青，头上嘴里都是泥巴

我对更早的一个午后有更深的悔意
那天大波给我一个针做的鱼钩
系着纳鞋底用的棉线，他说鱼很聪明
它们会试探，第三次才会真正吞钩

鱼漂第三次沉下才能拉线。他去树林里大便
我怀揣预谋，爬在草丛里屏着呼吸。在他擦屁股
穿上裤子前，我兴奋地抱着一条挣扎的鲤鱼出现在他面前
二波说大波最爱喝鱼汤，喝了一碗又一碗

我问父亲泉眼的来历，他讲起清朝时
马家出了一个县令叫马中林，回乡时
在村头立了一通石碑。有人说看到
老宅的阁楼上，晚上有一对金烛、一对金鸽

县令儿子赌博败光了祖业，房宅卖给了吕家、李家
碑楼在一场暴雨中倒塌。有人说看到晚上金烛熄灭
那对金鸽飞入南山，落到地上变成了泉眼
“碑立家败。”父亲说的石碑我小时候还在上面玩过泥巴

爷爷生在老宅，死在老宅
门前的老槐一生都在模仿一条龙准备腾飞
我第一次带儿子回去，老宅已塌
龙槐已将倾颓，枝叶繁茂却一如当年

小水潭边的洗衣石还是那几块，小石槽仍然
让溪水日夜歌唱。在父亲盖起的三间砖瓦房里
我发现了儿时玩的小猫洒水壶
儿子很喜欢。它在角落里寂寞了三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