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此刻，我在冬日微朦的雨中
想起我懵懂的童年——

“我在东浜泾丢失了一个可爱的邻家妹妹
她的姐姐曾在我的病榻前
陪了我整整一个夏天
我无数次坐在夹篓河边
在那里，我看到舅公从大会批斗下来
他把挂在胸前的牌子狠狠掷进了河水里
我看到地主三叔公
在耄耋之年，要饭经过我的家门口
他布满愤懑和哀伤的眼神
是多么的无助
还有，他的知青女婿绝望地倒在农药瓶旁”
……

我曾在很多诗里写下环绕村庄的小河
东浜泾，荷花池，尤家泾……
这些注入我生命的河流
日夜在我心头流淌
我无法追溯你名字的起源
除了一条小河冠于你的姓氏
再找不到你的缘源

此刻，雨中写下你
我生命出发的地方
写到你的苦难和沧桑，你的温暖
你一湾小河水在夕阳下的安祥
我看到我生命的初源，尤家泾——
她的天空中
母亲淡蓝色的炊烟，正袅袅升起

（二）

我想到你，就想到我的母亲
想起那个冬夜，我睡在灶间
茅屋上呼啸的寒风陪我安然入眠
母亲从姑母家回来
把一个冰冷的桔子，贴在我小脸上
我在睡梦中，像小鸟张开小嘴巴
一瓣瓣咽下酸甜
咽下清贫岁月中朴素而浓稠的爱

想起我的父亲
他背着蛇皮袋，杠着竹杆
穿梭在乡野的情景
一颗颗金黄的苦楝果，在他竹杆下扑簌簌落地
堆成小山似的苦楝果啊
换成我读书时的伙食费

如今，我的父母依然坚守在你的怀抱
你身处的僻壤，没有污染和喧嚣
每天早晨，听见的鸡鸣
每天晚上，听到的犬吠
还有一只猫，敏捷地跃到墙上
叼下一只壁虎

那天傍晚，在荷花池的坝上
我一袭红裙，与落日余晖融为一体
我知道，我的骨子里藏着浓烈乡愁

（三）

我无法回避你的贫穷
泥泞的土路，父亲的双轮车
沉甸甸的稻谷，在乡亲们的肩上轮翻传递

记得那年大年三十
从河南流浪来的一对父子
我的寄娘，留他们吃了一顿年夜饭
青菜白米饭，我看到他们
感动得泪水哗哗哗地流淌

那些年，贫穷的村庄迎娶了
几个外来媳妇
她们走的走，失踪的失踪
留下嗷嗷待哺的婴儿
留下父辈们声声叹息

我的村庄，我的土地
我的清清的小河水
多少年来，你虽贫穷
却总以你宽阔，包容的胸襟
滋养着朴素单纯又善良的我们

（四）

水乡的村庄总与河流有关
我不能不写到你——西塘泾
你是我孩提时代见过的最辽阔的河流
一河水，分界无锡、常熟两地
置身稻谷飘香处，见隔岸桑田遍地

老杨树在岸边站成光阴
茅草在秋风里轻轻摇曳
罱河泥的小木船上传来滩簧小调
我躺在布满阳光的船尾
白云飘荡，飞机划过天际拉出长长的弧线
我的梦想也跟着辽阔了起来

这些年，我走过了许多城市
看过了许多河流
唯独不敢忘记你——

那年秋天的一个傍晚
我去田头寻找父亲
台风过后，池水骤涨
看到父亲佝偻的身影从坝上走过
我远远地喊了一声:“爸爸”
路边金灿灿的野菊花
在夕阳下，就这样怒放着

（五）

我常常想起我的童年
我睡在大片的紫云英田里，白云从头顶飘移
麦苗在广阔的土地里，油菜花引来翩跹的蝴蝶
绿水环绕的小村庄，桃红李白
白墙黛瓦，炊烟袅袅
夕阳里，我领着小河里嘎嘎嘎叫的鸭子回家
走着走着，就走进夏天了

祖父点起一大堆野蓬和艾草驱蚊
我与姐姐睡在长条桌上
看星星，听祖母讲牛郎织女
在祖母的蒲扇和蛙鸣声中睡去
梦来梦去，就梦见冬天了

我喜欢雪花飘在
原野上，雪下是春意萌动的麦苗
麻雀在雪地画上亭亭修竹
茅屋上垂下长长的冰凌
我在雪地上写着一个个童话

（六）

我深情地写下你的名字：
——尤巷，你座落在常熟的最西边
所有对你的描述，可谓闭塞的穷乡僻壤
乡亲们曾说:“大路无人来筑
工厂无人来建，除非梦想国家来造飞机场”
调侃的言语里流露着对你浅浅的怨艾
年少时，我曾经无数次立下志愿
要跳出农门，要离开你
也曾为高考的失利而伤心不已

多少年后的今天
许多的村庄已消失
许多的土地已流失
多少村民被赶进了钢筋水泥筑成的火柴盒
而你，我的村庄——
大片的土地依然种满庄稼
小村依然绿水环绕，炊烟袅袅
我的父母和乡亲们依然守着
生活了一辈子的土地和家园

那天，当我站在村口看向西边
火红的落日
在冬日的田野上一览无余
我看着它慢慢消隐在地平线下
眼睛瞬然湿润
久居城市，不知有多少日子
没有看到这乡村落日了
我的心，有种无法言喻的安宁
我知道，这是因为
我拥有着原乡的幸福和满足
我的心有着故乡的深深的归属

雨亭于2019.12.17--19，修正于2020年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