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予或陈述

吉  尔

▲ 距离

我和镜子隔着一座寺庙

它不度生死，只度时光

我和佛只隔着抬头纹的距离

焚香的时候，佛离我近一些

尘念重的时候，佛在我头顶

写诗的时候，佛在我左边

走路的时候，佛在我右边

对着镜子数鱼尾纹的时候

数出了星星和月亮的光芒

最近，佛在我前面

佛说:能看见的山脉都不是山脉

能看见的海都不是海

▲ 沉默

你终于找到你了，在寒冷中握住星辰

在漆黑的夜里翻出日子，就像拉一只旧风箱

我们总希望炉火旺盛，希望煤炭降价

生活还被北风呼呼地吹着

这些我都熟悉，苦

咬咬牙就过去了

哥哥，忧愁是祖传的

你和父亲额头堆积的风雪

找到了我

我每天晚上都在胸闷，有时听到水鸟的叫声

那应该是一只走失的水鸟

苦像蛰伏在我体内的蛇

哥哥，我羡慕你的简单

我什么也不想知道，什么也不想想

我又失眠了，在完美的枕头上

再次被虚拟

▲ 名词彩南

是什么样的人穿过风沙

用穿过荒凉的眼睛找到词

是什么样的人翻开砾石，取出寂寞

彩南，是准东油田某个石油基地的名字

而在彩南，我去了滴12

它是一个井队的名字

班组的人说，井队附近有一眼泉

所以用了“滴”字

多美的词啊！

没有悖论、尘世、我们、你们

在广阔的荒野，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深处

“彩南”“滴12”这样有温度的词

被月光一遍遍地照耀

被照耀的，还有彩南人的情怀

和他们静谧的孤独

就像今夜，月亮把北斗七星照得锃亮

▲ 寒山寺行

去寒山寺时，已经过了零点

空荡荡的夜色里，月亮和寒山寺一样清冷

站在枫桥上，我看着的月亮

是张继看着的月亮

吹过我的风是吹过张继的风

手扶石栏，我听到的涛声比河流更古老

在寒山寺前，我温习一个出家人的旷古之愁

在枫桥边，我效仿一个失意人的惆怅

在寒山寺的夜晚

我带走了一座古刹和它的钟声

寒山寺还是寒山寺，枫桥还是枫桥

只有张继夜宿的客船

在《枫桥夜泊》中摆渡，只是

人间又多了一名苦行僧

▲ 一念一念

若再择，就择有香火的地方

烧不烧香都用心敬香，若再择

就择傍山水所居，推窗听涛声

鱼游、花开，清风拂面

往后余生

听朝钟暮鼓，抄诵心经

让布满尘垢的心，一次比一次干净

雨落人间就像一只敲木鱼的手

我的心和我的脸庞一样素雅

善意之处，一念一念

▲ 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雪

向十二月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出发

向苍茫的大雪

静默的额尔齐斯河

鸟儿像纸片一样闪过

雪正在融化

天气预报说更大的雪将要来临

这让我想起一九七九年的雪，而事实是

我从未见过那一年的雪

父亲说：我降生的时候，雪高过了窗檐

但我记得，我确见过那一年的雪

甚至雪中降生的女婴

就像与雪有关的命运

都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

三只黄羊与我们相望

九只蒙古野驴向我们回眸，在白雪中

像精灵一样来，像精灵一样离去

放眼望去，雪

将人间擦拭得明亮如初

▲ 卡拉库尔村

我曾到过库车的每一村，每一村

都有着相似性，农耕的脸膛微微发红

在最远的卡拉库尔村，手机没有信号

我度过了完整的四天

天不亮我和户主的小儿子去水渠取水

善良的女主人为我们准备早饭

白天我随转场的羊群去北山深处的牧场

那里，碧草连着蓝天

傍晚，我去村头牵回放牧的乳牛

夜里，我和同事用高清摄像机

拍下夜晚的卡拉库尔村，高悬的明月

是村里最亮的灯

我们拍下走动的风，像想象

翕动着翅膀

卡拉库尔村在黑英山下，卡普斯浪河

横切山脉而过，像梦一样流淌

如今，我的同事去了另外的城市做记者

我回到医院工作

在这座小城里步履匆忙，恍如过客

想起在卡拉库尔村的日子

我恰好仰头看月亮

她竟意外的明亮，像一颗无辜的心

▲ 雪中

我迷恋雪，迷恋父亲的雪原

树木亮起节日的灯火

我们沿着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返回

雪线由明亮滑向黛蓝

我将不会遇到农舍，如果途中恰好碰见狗

那将不是狗，而是狼

白天，基地的石油工人

让我们看他拍的火狐狸，皮毛光亮

它的眼睛我熟悉极了

但我并不记得见过任何一只狐狸

他说它在那里等，他停下车

给它食物，后来

它常在那里等

在世间我们有着相似的孤独

克制的爱，就像雪

就像雪中的我们，欢欣而失落

从一场雪到另一场雪

我走了多少年

这白茫茫的雪，曾掩去我多少亲人

和风华正茂的记忆

现在，他们顺着时间的裂隙静静地返回

▲ 乌鸦

它黑得纯粹，没有一丝杂质

你看，它蹲在白杨树上的样子

多像一团浓缩的黑夜

在它简单的叫声里

一声没有内容的“呱”，因为没有内容

而令人沉迷

在城里每次看见乌鸦，我都会想起乡下的乌鸦

老人们说它的叫声不吉利

让我们朝它呸三口，化解灾难。直到现在

听到乌鸦的叫声,我都会生出一些恐慌

但我越来越渴慕这熟悉的恐慌

一些冬日，几只零落在光秃秃白杨树上的乌鸦

和白杨树下亮闪闪的麦草垛

我的祖父，相信星相和占卜，我的父亲

相信神住在屋顶，我的母亲

曾从村口带回无处可去的老妇人

有一次，从结冰的菜园带回受伤的白鹭

我固执的信任，记忆的教育

不亚于我受过的全部教育

一只乌鸦的黑，是诚实的，一只乌鸦的黑

是干净的

一只乌鸦的黑，从来没有在黑色里动摇过

▲ 陈述

我向你陈述

“……”中没有说出的部分

它是……，或什么都不是

怎样的留白？容得下一生未完成的写作

怎样的缺场，可以组成新的在场

“我是有定数的人，神为我引路

并设下困境”

我向你陈述

我从未分清白天与黑夜

你看，人们走在悲悯的路上

低头，就能看见自己的暗影

忏悔的样子

▲ 赋予

你看到生命的本意，绿色正漫过

心灵的山峰

你剔出体内的风暴，在植物的神谕里

你想象了自己……楝或海桐

现在，你们一起出发

“一棵树就是一座森林

一座森林就是一部启示录”

在植物的静默里

神也是静默的，而神赋予你的

也是静默的

在流泻的时光中

你是静止的，在沙漠和圣湖的简史中

你接受教育

“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

为此，你对鸟兽的眼睛深怀悲悯

为此，你敬畏静默之声

▲ 我珍爱每一个爱我的人

我珍爱每一个爱我的人，像一种仪式

鸟鸣也在感恩这美好的时间

在飘落黄叶的小径，抠下漂亮的石头

放入书房

我珍爱你们。玻璃厨柜后的斜阳

我们谈着孩子、好莱坞电影和文学

有时喝一瓶陈酿

我珍爱你，从过去的某个日子忽然回来

说起往后余生，就像谈起一片树林

有时散步到夜幕合拢

星月隐现，蛙鸣如织

这美妙的馈赠使我心存感恩

我珍爱每一个爱我的人

一想到你们脸上的沧桑，我就心痛

我珍爱你们……

就像我亏欠着时间

▲ 我珍爱这样一个早晨

这些树记得我

记得落在我脸上斑斑点点的光影。就像岁月

和岁月沙漏

这再也不会老去的时光，晃动的紫竹林

和青瓦上停泻的阳光。我珍爱这样一个早晨

迷迭香安静！我坐着想你

对面草丛中，一个小女孩在蹒跚学步

这独属母亲的爱

使我沉醉

我们从未曾分离，也将不会分离

我珍爱我是你的母亲，这所有的过程

（“头条诗人”总第311期，内容选自《西部》202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