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海边散步时
你说，在故乡
春天来时，河水抽芽，并逐渐葳蕤
山上的树长出的新叶
像鱼的鳞片
人们一生疲于奔命
做两件事：一是竹篮打水，一是缘木求鱼

你说，三十岁后，每每爬到山顶
都会感到只有在暗中落泪
用悲伤擦拭过内心的人
才能听出，鸟儿明亮的叫声
让一片森林清澈见底
而一棵树
实际就是一座寺院
枝头的鸟，不是鸟，也不是青涩的果实
是一部部厚重的经书
站在山顶的人，虚怀若谷
站在山顶的人，不过是一段经文
比雾霭还轻
初升的太阳，像一口大钟
阳光，是神敲出的慈悲的钟声
传到远方

面对初歇的微雨，你说
想起父亲新翻的空地
过不了几天就会吐出植物的球茎
那些球茎好像刚从雨水里破壳
再过一两个月就长青了
每一年，父亲都会扛着锄头去地里除草
那样一丝不苟，小心翼翼
仿佛在修改自己潦草的一生

最后，你说，四月了
一定要和美好的人，看星星走下长坡
天空结满红樱桃……
你说这些时，声音被大海卷了起来，摔成泡沫
强烈的阳光下，有些耀眼

2、
蓦然回首，我看到那片鸢尾花
白色的鸢尾花，像一场忘怀的雪
看雪的人，在途中
有的变成风的马，有的变成大河远去云间
当我转身，走近
鸢尾花，香味有些料峭
花叶的阳面晴朗
阴面，却隐藏着鲜有人知的雷霆和闪电
像一个人难以言说的忧伤，疼痛
花瓣有些薄，类似于人间的情谊
白色鸢尾花，被花梗高高举起
像一只只蝴蝶，风吹来时
仿佛即将要振翅高飞。羽翼上好看的纹路
如同地图，能够避开生活的误区，苦的歧途
当我离开，身后白色的鸢尾花
不像巨大的橡皮擦，因为它什么也擦拭不掉
倒像是大海摔碎的泡沫，因为花与人
都有着各自的苦海

3、
一个人的夜晚
可以读书，写作
读百无一用的书，写毫无意义的文字
不说书中自有宇宙，下笔
星罗棋布，罗列山河
我只要一盏流萤的灯火，毕竟天南海北，江湖路远
明月清辉，且给我一个了悟，与草木白头
可以想一个人
想得很入神，就像剑离开鞘，声音离开琴弦
因为想一个人，星星才能叫星星，月亮才能叫月亮
阴便是晴，缺也是圆。纵然那个人给过你冰雪，火焰
伤害和爱
可以在深夜
看青草上的露水，那是星星垂下的眼泪
它们也有人间的大悲喜。其实，那些星星
是白天流浪在尘世的人们回到了天上
一个人的夜晚
最喜欢听雪落下的声音，那种空白的声音
可以填补人的一生
但现在是四月，只有雨在夜里落下
黑色的雨声，是每一寸土地，空气，时间
长出的树根。无不使漂泊，分别，生活，命运，死亡
显得有向上的意义

4、
短短十天。期间，我们说过的话语
大多像糖，我总是舔一口，又用记忆的糖纸包起来
不忍一次就化完
我们吵架，说了些狠心的话
我心里有时起雾，有时下雨
我总说，你要是我你就会明白我爱你有多深，有多疼
但我又不想那样，我害怕你感受到那种钻心的疼
每次说完这话，我愧疚于自己的自私。如何爱你，如何疼
毕竟是我自己的事情
其实，你给我的爱是健全的。有欢乐，也有泪水
有糖的甜，也有黄连的苦……这就够了
是的，才短短十天，我感觉我们有十年不见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我在想真正的十年之后
如果你嫁给了我，我们那个时候应该有了孩子
整天都围着孩子转，像两个陀螺
那时，我要是说：“亲爱的，我爱你”
你会不会说：“都老夫老妻了，恶不恶心”
我在想我说爱你时眼里一定饱含泪花
我爱你，不管时光如何流逝，我们多么老，多么旧
我都只想抱着你，哪怕轻轻一碰我们就变成黄昏时
一道撤出房间的光束

5、
窗外，雨骤然落了下来，有些猛烈
不像落在玉盘里的大珠小珠，像从天空的围栏跑出的马
我躺在床上，听到隔壁邻居开门和撑伞声
他就要擎着一块雨天，去钢筋水泥的丛林
遵守法则，练习生活的技巧，才不至于生活的碗里空无一物
不像我。看到下雨，我又闭上了眼睛
午睡浅得像刚露出尖尖角的小荷，立在上头的不是蜻蜓
是生活的琐事。而雨声，使我无法集中精力思考
雨声，使每一件事情都漏洞百出
我不去想。此刻脑海里不由浮现出远方瘸腿的父亲
他又在耗尽了他一生的土地上，栽下了新的秧苗
那些秧苗，像他布下的兵卒，用来躲避，抵抗
生活和命运的陷阱与伤害。他常说：“我们是靠天吃饭的”
我睁开眼，透过窗户，看到了他的天，像土地一样厚实
不像我的，一场雪就会变得摇摇欲坠
没过多久，雨停了。我起床，草草洗了把脸，出门
刺破乌云的太阳，如若放进嘴里，属于很辣的那种
途中，被雨水打落的樱花花瓣
草地上，路上，墙上……飘得到处是
我看到有两个小女孩把那些花瓣捡起来，挖了个坑埋掉
一个女孩对另一个说：“这里，将长出一棵樱花树。”
此刻，就在她们站立的地方。周围的阳光，空气
瞬间无比粗壮，繁茂，而又密密匝匝

6、
赫章别后，明月所照，越发辽阔
我们之间，相隔一千座大山，一万条河流，无数阡陌
甚至飞雪，落花，雷霆，闪电……哪怕是一滴雨
向我奔来时，同样席卷着整个宇宙向下的浩瀚
那是你不懂的，在我对你说出那些誓言后
我害怕孤独。庞大的孤独，有大海的惊涛骇浪
我每天坚持给你说早安，晚安。那一声声
伴随生活的境况，你可知
有春光的明媚，夏雨的滂沱，秋叶的静美，冬雪的纷飞
我有三十年陡峭的疲惫，失意，惆怅，爱，狂热，坚持
今夜，我只想喝酒。无关悲伤，迷茫，爱，抛弃与薄情
第一碗，酒是辣的，最初的味
第二碗，酒是苦的，有生活与命运的黄连
第三碗，酒是冰的，里面有冰雪
第四碗，酒是烫的，有火焰
第五碗，酒是快的，有锋利的刀刃
第六碗……我喝
天上的大河，众生的眼泪，地下的鬼魂
我喝。过了今夜，我的碗将空着
空成一首如明月般孤绝于世的诗

7、
我们景区的园丁，我们都叫他李师
不知从何处来的李师，如风吹来的尘埃
不知归去何处的李师，在人海中是最随意的一滴
李师身穿的衣服，泛黄，单薄，像我们在坟前焚烧的纸钱
那是在外祖父的坟前，母亲们下跪，念念有词
言语杂沓。无非是让死者庇佑生者：人畜兴旺，财源广进
她们双手合十，虔诚如信徒，夹住了那些纸钱
她们跪下，起身，拍掉膝盖的泥土，就像拍掉
令她们一生向生活下跪的贫穷
李师说话的声音节制，像他修剪过的植物，没有多余的枝条
眼睛清亮，像植物的叶尖，悬挂的露珠。仿佛身经过多的人事
透过眼睛，能看到心明如镜
李师的脸，充满了皱褶，像他翻越的沟壑，侍弄的假山
整日受雨水，烈日和岁月拍击
李师的头发，总是理得短而顺，没有丝毫的凌乱
但他的操劳，心事，在深处，像一口深深的井
去年，公司裁员。今年，李师没有来
生活和命运的剪刀，总会“咔擦咔擦”伸向每一个人
四月的一天，吃过晚饭
我在李师修剪的园林里散步，太阳晴好，风轻，鸟暖
那些修剪过的盆栽，像我精雕细琢的修辞，句子
绽放的红杜鹃花，像深藏于胸口的鲜血
当我走完这片园林，仿佛我已经被修剪掉了一些
肆意长成，充满野性的傲慢，偏见，坚韧，慈悲和爱

8、
为什么翻阅森林的风，阳光，鸟和虫子
这暗合思想，目光所及，以及手指的事物
一读到光阴，树叶纷纷下坠，像一次盛大的退潮
万物又何其冷静，像指针一样在树的年轮之中步入轮回
为什么月亮之上，会有难以言说的神秘
在人心的土壤播撒种子，并以雷电的速度长成
如藤蔓爬满名叫故乡古老的石栏，倾颓的墙壁
而又是为什么，沿着藤蔓的末端摸爬渐进
那些被生活和命运打进泥土的人类，却能寻到故乡的根本
那里，永恒的天地初始，尚无混沌
为什么大海在我们脚下延伸到无际
大海何其满，大海何其空。为什么大海能与蔚蓝的天空
融为一体？那些遇难的渔船，游轮
竟如此轻易航向天空。那里无边无际，足够没有归期
为什么大地上的坟墓不像风筝，铁，像巢穴
天空的飞鸟皆如灵魂。大地如若失重一次
我们能否在天空找到一个发光的位置
以永恒照亮一生有限的孤独和虚空
为什么天空如此富有，不断向人世输送雷电，雨雪，风暴……
那终日被日月的光芒所丈量的，是怎样的力量将我们主宰
如果我们为木偶，那它必定以线条而存在

9、
这是阳光明媚的一天。鸟儿的叫声像滔滔不绝的大河
穿过心里的丘陵，沟壑，山脉……将纵深的地方填平
寂静是辽阔无边的平原，声音是上面的青草。牛羊。漫天大雪
我走在小路上，路的两旁是葱郁的树林，树林里
有阳光漏下的星星点点的光斑，在青草上移动，像粼粼波光
阳光下，树林给予的阴凉，仿佛已被风扭成一股清亮明快的溪水
溪水两旁，是不知名的野花开满，伴随蜿蜒曲折的的溪水延伸
如同一种经久的称赞。我触摸到路旁的一棵大树
仿佛触摸到里面的船，罗盘，木质的年轻水手
多么坚定，日夜飘浮于时间的深海，不问去处
触摸到里面的纸，笔。既记录美好，也记录苦难
触摸到里面的棺木。我的眼前是无边黑暗，就像无边光明
尽管死亡，对我来说不过是昼夜相交替的刹那
触摸到最多的是里面的碗。我整日用它来盛食物和思想
树皮很粗糙，像父亲被生活磨损的手掌
悬于高处的叶片，将天空遮挡，间或露出一丝丝蔚蓝
那密密匝匝的叶片，像补丁
那是以神的视角，朝这片大地俯瞰

2020.4.12—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