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月刊》头条诗人 | 李寂荡:当雨水重新变作乌云

2020年4月第4期

作者:李寂荡   2020年04月20日 16:43  中国诗歌网    3773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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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寂荡,生于 1970 年,贵州福泉人。曾就读于长春师范学院历史系和西南师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获文学硕士学位。发表有翻译、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作品,诗作入选多种选本。出版诗集《直了集》。获第七届贵州省文艺奖、贵州省青年作家突出贡献奖、百花文学奖·编辑奖、第三届尹珍诗歌奖、第二届海内外华文文学期刊“人和青年编辑奖”等。第三届贵州省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主编有《新世纪贵州十二诗人诗选》《寻找写作的方向》等。


推 荐 语


无论诗歌、小说、散文等文学作品,创作时都需要追求其异质之美,尤其是在当下写作呈“同质化”“趋同相似”的现状之下,我们更要在创作过程中,时刻警惕自己作品被他人的美学理念、写作方式和形式以及语言、气息所裹挟、覆盖、支使乃至同化,最后使自己的作品陷入他人巨大的“黑洞”,而变为悄然无声且失色,变得可有可无的随从角色。

诗人、翻译家李寂荡长期以来在诗歌中坚持走自己的路,大胆地进行从内容多层面拓展到形式多方位试验,并都有所获,业已形成自己的辨识度很强的诗文本,在中国当代诗坛中以异质多变的探索构建了属于自己的高地。

李寂荡这组诗歌的异质在于他的思想层面,它有三个向度的辩证思考:一是对传统的人与事的再审视和自己的独特发现;二是对传统美学继承时的当下性再改造;三是亲情和日常的反庸常的隽永呈现和瞬间思考。我们来看,他写《晚景》这首诗,诗的表面写的是友人请他游雨花台,又拜谒大儒方孝孺衣冠冢,途中遭遇明太监义会碑,下午参观齐修社区时,看到老人们在打牌,幻想到自己喜欢打牌的母亲也在他们其中。纵线是从明到今,横线是从雨花台烈士到大儒到太监到当下普通市民再到自己母亲,最后归属到“我”,“隐约看见了我未来的身影”。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追古悼今,他在诗里求证人为何而生?为何而死?活着的本质意义是什么?我又将如何老去等哲学意义上的考量,内涵丰富多汁,这样的诗就有了与他人诗歌不一样的重量和魅力。同时,我十分喜欢他的这些有意味有异质的句子,比如:“很少见到这么多老人聚集 / 就像无数的‘老’字书写在一张页面,无数冬天的山峰聚焦在一块平原。”“我弃掉了红袍,割去了长须,/ 蓦然回首,横刀拦马,仍是时间之神”,“我不是一个纯粹的步行者,/ 我担忧步履踉跄的内心被洞悉”。以及他《当雨水重新变成乌云》诗行里的流畅感和气息充沛的奇峰突起的表达,还有《体育频道》里电视、遗照的道具运用等,充满了他的智慧的诡谲。

异质,就是与他人作品不雷同,不相似,有区别,有距离,有特质。

毕飞宇在评价鲁迅成就时说:“在我眼里,鲁迅和他同时代的作家,同质的部分是有的,但是异质的部分更多。”鲁迅之为卓尔不群的鲁迅,可能就在此,这是我的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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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寂荡的诗

李寂荡


樱桃


樱桃树结出绿色的果实

果实在生长,长成珍珠般浑圆和大小

四月中旬,天气变热

满树果实很快变成杏黄

又由杏黄星星点点地变成彤红

我一次又一次从樱桃树下经过

触手可及的地方,果实还未成熟

而成熟的已被之前的行人摘取

成片彤红的果实挂在高高的枝条上

可望而不可即,我只有吞咽着唾液

我想,要是一场暴雨降临

一定是落红落黄满地

并很快在污水中腐烂,或冲掉

鸟雀在枝条上叽叽喳喳地鸣叫

那是满心欢喜的鸣叫,不用说

这满树的樱桃,是属于它们的盛宴



冬至


夜如何其?

夜未央。

——《诗经·庭燎》


这是黑暗幅员最为辽阔的一天

物极必反,从明天起

白昼将如尺蠖一寸寸地扩展地盘

阳气将从地层深处向人间蔓延

因为寒冷,因为漫长夜

世人都要在这一夜选择

围炉,吃肉,痛饮

然而所有的团聚都有消散的时刻

譬如今夜我们的相聚

即兴舞蹈、唱歌、朗诵,以及有备而来的吹口琴

气氛犹如火锅冒出的腾腾热气

苍老焕发出青春,焦虑也可以暂时搁置

像一场不期而至的演出

我们既是演员,也是观众

是演出,就会有闭幕的时刻


我们穿上外套,戴上围巾,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步入黑夜,并转瞬间在黑夜消失

唯有细雨在纷纷扬扬地飘落

仿佛在编织一张天罗地网

但最终却一无所获



晚景


去雨花台,参观完烈士纪念馆

同行的南京友人说要带我们去看一座墓

——金陵,的确有不少著名的陵墓

他带我们去找的是方孝孺墓

那宁诛十族也不愿为帝王写诏的方孝孺

陵墓用青石围砌,犹如铮铮铁骨

返回途中,在梅岗北麓,不经意间

我们看见了路旁的太监义会碑

此碑避过战乱和“文革”的破坏,以及多次文物清查

完好而沉默地伫立在树丛中四百年

——一个宦官丧葬互助团体的见证


那些石碑上的名字,他们曾是帝国各州府英俊的少年

他们或许权倾一时

至少,曾离权势最近

可在晚年,衣锦却不能还乡

不能进宗祠,不能埋在祖坟地

他们从被阉割那一刻起,注定永远是异乡人

他们或许曾跋扈一时,颐指气使,抑或卑躬勤勉,却终归晚景凄凉

长年皮笑肉不笑的脸上那阴鸷的目光

终将如风烛黯然,并慢慢熄灭

只能靠同伴将残缺了一生的身躯埋葬

——入土为安,其余皆是虚妄


就在这天下午,我们恰好来到西善桥的齐修社区参观

这个社区是个典范,在这里

老有所养,老有所依,终有所葬

很多老人正在大厅里分别围桌打扑克

有老人调脸看向我们,目光淡然

有一刹那,我觉得喜欢打牌的母亲就在他们中间

很少见到这么多老人聚集

就像无数的“老”字书写在一张页面

无数冬天的山峰聚集在一块平原


在他们中间,我自然找寻不到我的母亲

但隐约看见了我未来的身影



要习惯于……


雨刮不停歇地刮着车窗玻璃

雨是没完没了地落下,如止不住的哭

要习惯这雨天的阴冷

要习惯扫了又落的树叶

“山无棱,江水为竭……”

誓言不是谎言,然而已形同陌路

要习惯于生命中的到来与离去

尽管来时如海啸,消失如微澜

要习惯于市井中的陷阱,或者侮辱

习惯于衰老,以及日暮的孤独



夜宴


厌厌夜饮,

不醉无归。

——《诗经·湛露》


你该有多快乐,兴奋得像个孩子

大碗喝酒,一曲又一曲地唱歌

唱得那样深情,又含着忧伤


我知道因为我在场

从千重山到两个座位的间隔

你高声宣布你的爱,尽管

那爱美好而辛酸

你的歌声在夜空中飘荡

星月在倾听,露珠如其泪

而几公里外的湖水也因你的歌声掀起波澜


那几日,天空删除了乌云,天地澄澈

盛大的光亮如梦境

久违,却又转瞬远离

在那更高更辽阔的高原



寄畅园


我的老家,曾被描述为蛮荒之地

是少有园林的,园林于我

存在于图书,存在于遥远的江南

而今,寄畅园扑面而来

带着我所无知的卓越声名


“山色溪光”,康熙手书

“色”字像一只昂首的稚龙

异族皇帝,所有的汉字

任其摆布,如其臣工

随意书写,缺横少捺

故意,或者失误,均会成就传奇

并受臣工顶礼膜拜

而天下美色,均欲揽入其府邸


且说八音涧,潺湲的涧水在石山间流转

音随涧变,发出多样不同的声音

九狮台,一群狮子盘踞,似是而非


“取欢仁智乐,寄畅山水阴”

园林,践行着“诗意地栖居”

山水,日月的光辉,花鸟,以及虫鸣

用围墙框定,私有化,并期为恒产


无数次花开花落,无数的鸟飞越围墙

园林犹在,曾经的主人已杳无踪迹

可我还是深深体会到,曾经

一个阶层的生活,是多么的闲适

精致——近乎于做作?令人向往


满园的榆树,枝柯苍遒

扭扭曲曲攒劲向上伸张

似不甘与小桥流水、假山奇石为伍


我想我的老家,或许就是一座园林

狂野的园林,山川还未完全被规训


烟雨迷蒙,正是江南典型的暮春场景

有鸟鸣叫。来自密林

仿佛来自我的老家。来自清朝



当雨水重新变作乌云


广场上跳舞的已散离,包括铿锵的乐曲

整个广场空空如也,除了我,和一面高高飘扬的旗帜

一辆黑色的警车闪烁着红蓝两色的光

我看不见车里的人,但车里的人一定关注着我

我一人在广场上转着圈,循环往复

我想我不会被当作异端吧

我只是一个徒步爱好者,我只在时间的缝隙疾行

我登不上高山,也去不了旷野

小小的广场暂且成为我独步的天下

成为我的昨日和未来

上演着曾经的分别和可能的重逢

我想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命运

曾经的水中捞月,刻舟求剑

月在水中如明眸。而剑在水中,锋芒毕露

我置身的高原曾是大海,百合在岩石中盛开

我们都将在岁月的潮水中成为化石

潮水隐退,波澜留置在沙滩之岸

我不是一个纯粹的步行者

我担忧步履踉跄的内心被洞悉

仿佛思想的黑暗被探照灯照亮,无处可遁

我感到自己与犯罪嫌疑人咫尺之隔

逮捕、审讯触手可及

在这被严寒清场的冬夜

我奔走着,风随我行

所有的花树缄默着

栅栏维护着的池塘水波不兴

时间的追兵紧追不舍,喊声震耳

我弃掉了红袍,割去了长须

蓦然抬首,横刀拦马仍是时间之神

千里迢迢抵不过一场夜宴的诱惑

百般恳请也不如一场宏大的游戏

夜宴上,女人们以姊妹相称

男人们或许都是同靴兄弟

不,不是男耕女织,而是男盗女娼

走狗烹,良弓藏

我仿佛听见楚歌像暮色四起

今夜,乌蒙的山顶将覆盖上一层薄薄的积雪

我高原的乌江不是项羽的乌江

但都将汇入大海不复回



集中营


石榴花年年如期开放

犹如当年集中营里传说的恋情

怎样也关押不住

关押者与被关押者早已离去

审判者与被审判者早已离去

拷问者与被拷问者早已离去

“一念落,风烟俱净”

剩下的是空空如也的办公区和囚室

剩下的是林木的愈益茂盛

一处处木屋与庭院

如今剩下的只是蔓延的苔藓与宁静

剩下的是墙壁上的文字

“天堂与地狱,为人自择”

一只蜻蜓停栖在一块褐色的木牌上

木牌刻着的文字如此

“无霹雳手段不显菩萨心肠”

对曾经的被关押者

我们的同情何以堪

我们前来探看

不见关押者。空旷的囚室

像一面镜子,映照着我们踟蹰的身影

我们在其外,仿佛也在其内

被关押者向死而生

我们向生而死



白衬衫


她向他提了一个请求

要他将穿过的白衬衫送一件给她

他问为什么

她说,你不在的时候我可以穿着它睡



体育频道


我的岳父曾经是一位篮球运动员

他最喜欢看体育频道

我不是运动员

也喜欢看体育频道

我们经常一边看比赛

一边讨论

现在,我还是喜欢看体育频道

我看,他也在看

只是,不再讨论

我坐在沙发上

他挂在墙上



妻子


我做梦

梦见妻子睡在我的左侧

醒来时,发现妻子是睡在我的右侧



撤回


前几日我接触了太多的人

因此近日我将少接触人

前几日我说了太多的话

因此近几日我将少说话

前几日我笑得太多

因此近几日我将少笑

前几日我喝酒太多

因此近几日我将滴酒不沾

属于我的本来不多

多了的就得减少


(“头条诗人”总第298期,内容选自《诗歌月刊》2020年第4期)


诗歌评论

从古典穿越现代性——浅谈李寂荡诗歌的精神向度

阳正午


李寂荡的诗歌有一种直抵本质的自足性,是拒绝阐释的。这样说并非囿于桑塔格所谓的“反对阐释”论,而是他的诗歌同时拥有不言自明的单纯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性。作为编辑家,李寂荡对诗歌作品有独到的眼光和精确的判断,在诗歌写作上,则是一个没有野心的淡泊之人。这种非功利写作态度,让他的诗有一种从容的气度。有意思的是,李寂荡做文学编辑二十余年,身处当代诗歌现场的中心,深谙为诗之道,但他的诗歌写作却游离于边缘,自在而恬淡。这种近乎心不在焉的诗写状态,却不经意呈现出璞玉般的浑厚质地。

李寂荡写诗遵从内心召唤,抒发真性情。按他自己的说法是虚席以待,有感而发,是经验性写作。诗作读起来感觉真挚、温暖、通透,有疼痛感。尽管李寂荡的语言方式乍一看上去会觉得不时髦,甚至有点儿过时,但如果就此认为他的诗歌写作简单随性,是很容易被表象迷惑的。就是说,李寂荡的诗在貌似平淡朴实的语言背后,却蕴藏着丰沛的情感、复杂的经验和瞬间洞穿本质的惊骇能量。他对生命意识、存在困境的敏感和洞悉,让诗歌弥漫着一股苍凉而忧郁的气质。

读李寂荡诗集《直了集》,我不由想:为何有些诗人的诗歌技艺越来越娴熟、精致,离内心和情感却越来越远,逐渐丧失温度和质感呢?有些诗人认为成熟的写作不受情感支配,视情感为羁绊,甚至搬出艾略特“诗歌不是感情的放纵,而是感情的逃离”的观点,殊不知这是针对华兹华斯“诗歌是强烈感情的自然洋溢”的诗观而言的,也是对浪漫主义情感美学过度夸饰的矫正,并非对情感的否定。而真性情才是诗歌这一伟大艺术亘古不变的原动力,正如别林斯基所言:“情感是诗的天性中重要的活动因素。没有情感,就没有诗人,也没有诗歌。”换言之,现代诗写作是一种情智并重的心灵活动,无论何种诗学主张、审美取向,诗歌语言的衍生逻辑都是由内在的情感驱动,靠智力控制。语言既是诗意的迷障,也是诗性的解蔽。有的人热衷于修辞,容易自我缠绕,陷入语言的迷津,而有的人则通过语言抵达诗歌的澄明之境。诚然,现代诗的语言因现代人复杂的情感模式和复杂经验,自然衍生多义性和不可避免的艰涩,如何使诗歌语言根植于现代经验,让语言与经验彼此照亮、发现,相互激活、黏融,形成自觉、明净的诗歌语言,是诗写者需要审慎对待的问题。

李寂荡写诗不迷恋修辞快感,不抽离此在而凌空蹈虚,给人以修辞信赖感。这种节制、贴实的语言态度,或许与他中学时代练习过古体诗,一直研读古典诗歌有关。他骨子里是一个有古典情怀,向往诗酒田园的隐逸之人,同时又深受现代主义文学的濡染,具有现代审美意识。但他写诗并不滥用古典诗歌语象,而是基于与当下性啮合的语言方式来表达现代经验。李寂荡的诗学渊源和审美根柢,远绍中国古典诗歌“诗言志”“诗缘情”的悠久传统,又与西方反思工业文明,反技术理性,追问生命意义和渴望精神家园的现代主义文学精神一脉相承。这在《直了集》中得到充分印证。诗作基本上都是在场和及物的,同时也具有现代性反思和批判精神。

可以说,李寂荡是一个穿越古典和现代性的诗人。他从青山绿水的恬静乡村,从古典诗歌的茂林幽径,辗转进入了钢筋混凝土丛林。在秩序森严的城市里,人被置于同质化、秩序化的生存处境。《凝望》一诗揭示了这种困境:“你的一天随着电梯的上升而起步 / 随着电梯的下降而了结 /你几乎全部的日子抛入这部吱嘎作响的电梯 / 随着它在这栋衰老的大楼沉浮”,身不由己地陷入牢笼般的高楼大厦,在不断重复的日子中渐渐丧失自我,于是“阅读他人的生活成为你的生活”。人一旦受制于无形的秩序,有如身陷桎梏,难以脱逃,只能偶尔凝望窗外,“构思了一次又一次的出走”,抚慰困惑心灵,无奈看着“时光正以雪的形态 / 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大地上 / 并把大地埋藏”。这首诗仿佛李寂荡二十多年的城市生活写照,又未尝不是城市人普遍的生存状态呢。

“现代性”这个幽灵般的庞然大物,依然是诗人无法拂去的梦靥。或者说,在我们的现实境遇中,如何从人性压抑、生存异化的深渊中突围,寻找到本真存在,对抗虚无主义,拯救心灵无所归依的诗意还乡精神,对诗人来讲仍然是一项未竟事业。在后工业时代伴生的后现代语境中,还谈及现代性,貌似落后甚至老土。而事实上,我国仍处于如火如荼的社会转型期,同时也处于向后工业社会过渡的阶段,现代困境与我们当今的现实语境更为密切。马尔库塞把工业文明笼罩下的现代人称为“技术时代舒舒服服的不自由的奴隶”。工业化为人类带来了物质享受和无尽便利的同时,也导致物质主义的泛滥,让人陷入物欲膨胀、精神缺失的困境。无所不在的物欲诱惑,无疑遮蔽了人对精神家园的建构。

李寂荡对精神困境有着本能的敏感:“落入光明的陷阱 / 转瞬又陷入混沌的迷宫”,“一次又一次扑打着透明的铁壁”,与其说是自喻,不如说是难以摆脱的宿命。“尽管仅是举手之劳 / 我也懒得为它打开一条生路 / 我将继续我漫长的梦境”,“只有我知道它所有的徒劳和毁灭 / 正如上帝冷漠的目光中我一切痛苦的秘密”。在《午夜飞蛾》中,诗人洞穿了这种悲剧性命运的本质。博尔赫斯视时间为循环的迷宫,梦与现实是一种共时性同构关系,李寂荡这首诗里的迷宫和梦是与现实对应的悖论,具有萨特指出的世界的荒谬性。类似的荒诞也体现在《向窗户玻璃飞翔的鸟》《自白》《一个公务员阴暗的心理》等诗中,寓示人被幻象迷惑,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回头。而当透彻幻象以后,也无能为力,只好游荡于雅斯贝斯指出的“边缘状态”,通过想象和“诅咒”来实现对世界的对抗,在精神胜利法中求得心理平衡。这种人格分裂式的精神变异,让人唏嘘不已。让我想起米沃什的话:“病态的东西今天受到高估。”在我看来,病态的东西往往也容易被低估。

这几首诗是李寂荡某个阶段诗歌写作的精神底色,可以探查李寂荡对现代性困境的敏锐审视和反思,并由此衍生的诗歌精神向度。同时也想求证一个道理:“诗歌的目的是提醒我们,要坚持一己的存在何其艰难。”(米沃什语)

在社会转型的宏阔背景下,理想与现实、精神与物质、自由与秩序、生命与消亡、故乡与异乡、城市与乡村的相互抵牾、对立和纠缠,都在李寂荡的内心激起波澜。他的诗歌大多是基于这种对峙而触发的咏怀和反思,命运意识和现实经验交织在一起,关乎时间、乡愁、漂泊、死亡、孤独等主题。他善于从日常事物中发现诗意,除了对时间之流的喟叹、对亲情爱情的哀婉咏怀,相当部分诗作展现了诗人的悲悯情怀和终极关怀。

漂泊是李寂荡诗歌的一个重要特征,多与“乡愁”关联。胡塞尔认为技术理性对日常生活世界惊人的控制和遮蔽,割断了人与自然的共在统一关系。尽管如此,却割不断漂泊者与故乡的联系。故乡这个传统诗歌母题,往往是以诗人离开故乡后,才在没有归属感的异乡凸显出来。三四十年来,中国农村劳动力、人才等资源大规模向城市聚集,乡村日益凋敝和空心化。李寂荡作为通过读书离乡进城的一员,对乡村的变化了然于心,满怀忧虑。但他与故乡有关的诗歌,并非患“怀乡病”那么简单。传统乡村的式微、生命本源和精神根柢的断裂,让诗人产生深深的失落感和撕裂感。再者,现代困境下的城市生活并不能让人产生归属感,物理的故乡自然而然替代了“精神家园”。然而商品经济大潮下的乡村已今非昔比,面目全非,“在日益陌生的故乡∕我日益像一个陌生人”(《黄昏的忧郁》)。诗人仿佛遭到故乡“遗弃”,成为故乡与异乡之间无所归依的漂泊者。海德格尔认为游子接近故乡就是接近万乐之源,还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处。而李寂荡的故乡却慢慢疏离精神本源,诗歌成了维系故乡与本源的秘密通道,这或许也是精神意义上的还乡,是诗歌的无用之用:在诗歌里安放漂泊的灵魂。毕竟,诗性是人类精神的本原。

华兹华斯认为:“不朽的暗示来自童年时期。”在李寂荡身上,童年暗示的“不朽”,或许与死亡有关。他在《我的祖母》一诗中叙述了祖母去世后的情景和细节,从懵懂无知到“逐渐体会到什么叫‘去世’”,之后梦见祖母“向我召唤”,大病了一场。祖母的去世,唤醒了李寂荡的死亡意识,在他幼小的心灵中投下了巨大的阴影。“祖母太疼爱我了,她想把我带走”——这种被“死亡”逼视的经验,过早让李寂荡敏感于生命的脆弱和虚无,从而衍发多愁善感,忧生悲死的性情,对生命本质产生疑惑和追问。《傍晚的森林》里目睹少年自溺身亡、《弄堂里的灵堂》中陌生人之死、《隔壁邻居》的无助猝死和冷漠世态、《日子》中的结婚之喜和车毁人亡等诗,从不同视角表达了诗人对生命消亡的终极关怀。这种情怀不仅仅限于人类,动植物的死亡、消亡同样让他伤怀,体现了万物并育、众生平等的生命观。以《野鸡蛋》为例:“当母亲发现它的鸟蛋被掏走 / 不知该有多悲伤 / 假如这些鸟蛋不被发现 / 那片森林里就将有一群绚烂的鸟群在飞行 / 森林里就将多一片清脆的啼叫 / 然而  假如只是假如 / 一切丧失的终究不可挽回。”

是的,一切丧失的终究不可挽回,但兴许可以唤醒人心之善,悲悯之情。

悲悯情怀是贯穿李寂荡诗歌的一条时隐时现的线索。一些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细节,也会触发李寂荡的底层观照。例如《平民区》通过鲜明对比,诗意瞬时张力毕现。在这首诗中,诗人提出了两个疑问:“一个人是不是可以从中发现诗意”和“他们的生活是不是不可俯视”。这其实也是很多诗人讳莫如深的“诗歌伦理”问题,底层关怀并不是道德优越感的映现,而是基于众生平等的本相。《小酒馆》一诗,写一群干苦力的“农民工”下班后在小酒馆里“狼吞虎咽”的场景,这是隐匿在时代“宏大叙事”背后,可以忽略不计的一隅苦中作乐的情景。“在他们黝黑的面孔和破旧的衣衫背后 / 我不知道隐藏着怎样的乡村 / 我只知道  像蚂蚁似的 / 建造起一栋又一栋高楼  将它们留在城市 / 然后带着佝偻的身体和一叠钞票 / 回到他们的家乡。”李寂荡既是冷峻的旁观者也是在场者,他以平视的心态为某种灰暗现实赋予了诗性的光辉。

现实关怀的题材,诗人的视角并没有停留在现象上,例如在《生的两面》中,从“哀民生多艰”延伸到夜阑人静的虚无之痛,以直接得残忍的方式完成了诗意的深化。“生的两面”既是生存处境与虚无之境,也是哲学意义上的“存在与虚无”。李寂荡揭示虚无,可能也是与虚无对抗的一种方式。如果死亡意识的觉醒是恐惧之源,现实与梦想的距离便是痛苦之根,而孤独则缘自人心的隔阂、人情的疏离。所以我们看到李寂荡的诗歌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孤独意识。诗歌或许是诗人与世界对话、和解的自我救赎之路。

孤独总会随着黑夜降临,就像雨水总是降落在黑夜,淋湿漫长的梦境。

李寂荡的不少诗都发生在夜晚,夜晚对他意味着什么呢?我想到了海德格尔关于“世界之夜”的隐喻,但我更愿意认为,漫漫黑夜是诗人审视生存本相,企图从庸常中突围,并通过诗歌对被遮蔽的本我招魂,让诗意烛照黑暗的内心旷野。李寂荡在早年的诗中表达过对黑夜的恐惧和悲伤,定居城市后,他与黑夜有关的诗歌,总是和“夜雨”纠缠在一起。夜雨激发了诗人对黑夜的诗性想象,和对生命虚无感深入骨髓的体验。“雨声随着夜色降临 / 都一样无法抵御 / 在我周围筑起无边无际的栅栏∕使我痛彻地感到∕我从未获得过什么∕从未寻找到一条真正的出路∕自己徒有四壁∕徒有一颗不肯停止幻想的灵魂”。黑夜和雨声如现实的镜像,反照内心的困境、迷惘和无望。但黑夜和夜雨无休止的暗示,也会让人看到希望:“当黑夜消逝,雨水也随之消停 / 仿佛从未发生过似的 / 阳光仿佛升起于水中 / 依然从高楼的缝隙间照耀 / 我的走廊和窗户 / 一天的开始,就这样被重新照亮。” (《雨水总是降落在黑夜……》)这首诗一扫往常的阴郁,透出少见的温暖和敞亮。日子被阳光重新照亮,还奢求什么呢?也许可以这样理解,经过漫长无边的黑夜和雨水的洗礼,李寂荡终于在诗歌中与世界达成和解。里尔克说:“灵魂没有宇宙,雨水就会落在心上。如果一个人的灵魂不够辽阔,就时常感觉随处与奸邪小人狭路相逢。因为越是在狭窄的空间里,丑恶越容易被放大。而当你的心灵盛下世界,即使偶见阴风浊浪,在阔大的视野里,也不过是沧海一粟。”若确如此言,李寂荡已然卸掉沉重的羁绊,进入全新的人生境界,就像《九洞天》中所言:“光明与黑暗交替,压抑与释放轮回 / 倘若没有在黑暗中漫长的摸索 / 当天光乍泄,喜悦又怎能随之降临。”

从无忧无虑的乡村童年,到对进城的警惕、彷徨,到进城后的不适、疏离、压抑,再到逐渐适应并融入城市,历经生活磨砺的李寂荡,心态变得宽和、包容,诗境由对峙转向兼融,明净的语型逐渐取代挽歌式表达,视野也从狭义的故乡投向辽阔的大地,重新接通了人与自然的联系。更重要的是,他已走出城市的闭抑,诗歌视阈转向更加广袤的天地。他新近写的诗,内涵越趋宽博,出现了不少这类明亮的诗句:“因为现实比梦境美好 / 露水、雀鸟、阳光都比我醒得早”,“暗下来的是身外的世界 / 亮起来的是内心的灯”。视角也由消亡转向对衰老的关注,对命运的逼视也更敏感,并习惯了接受,“要习惯于生命中的到来与离去 / 尽管来时如海啸,消失如微澜 / 要习惯于市井中的陷阱,或者侮辱 / 习惯于衰老,以及日暮的孤独”(《要习惯于……》)。

与世界的和解并不意味着妥协,尤其是积重难返的中年写作态度。人到中年,既要直面越加复杂的经验,也更需删繁就简:“属于我的本来不多 / 多了的就得减少”(《撤回》)。有时甚至需要沉默以对:“仿佛只有沉默 / 能独自发出金属的声音。”如维特根斯坦所言,对不可言说之物,须保持沉默,但他也说,我语言的界限意味着我的世界的界限。那么,诗歌的边界是否意味着现实的边界呢?这恐怕也是一个讳莫如深的问题。李寂荡最近《当雨水重新变作乌云》《集中营》等诗,现实感和历史感的融渗更为紧密,依然保持着一以贯之的警省和敏锐:“空旷的囚室 / 像一面镜子,映照着我们踟蹰的身影 / 我们在其外,仿佛也在其内 / 被关押者向死而生 / 我们向生而死。”

《直了集》是李寂荡诗歌写作的阶段性成果,时间跨度有如心路历程般漫长,不妨视为他的一部个人“心灵史”。总体看,李寂荡诗歌叙事和抒情并重,感性抒情背后隐藏着深刻的理性思考。他不避讳生存困境,不掩饰失败感、挫折感及卑微的挣扎,偶尔自我反讽,也是为了反证存在的虚无、生命的残酷,个体经验经过诗意转化,具有了普遍性。正如陈超所言,现代诗是诗人强使自己观看真实、残忍、荒诞的一条途径。李寂荡的诗也有温情脉脉、举重若轻的一面,但没有唯美消遣的痕迹。从文本角度看,有时稍嫌“骨感”,如他自己说的,希望以后写得“枝蔓丛生”一点,这可能是李寂荡对线性思维的矫正,或者是尝试拓展诗蕴张力的一种写作倾向。有时我想,对诗意的造访“虚席以待”,也可能浪费才情,滋生惰性。适度主动一点,把诗歌的“胃口”放大一点,必定会有更加宽阔丰盈的气象。就像李寂荡在这首《暮饮》中彰显的气度:


我饮下夕阳

饮下暮晚

饮下水声

和樟树弥漫的气息


我饮下黑暗

将悔恨像如钩的月挂到天上

责任编辑:王傲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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