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人独坐
陪伴我的是整个村庄
以及天空、原野、太阳

盖屋砸断手骨的大舅
瘫痪在床的姥娘
准备好的探视被封存在嘴巴里

年初二，开车去看岳父
走到半道折返
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2

戴着口罩拜年
尊卑消失了
用手机打扑克
隔着屏幕喝酒
一些过去的事物在蔓延
一些人爱上了寂寞

3

和儿子站在家门口
向南望去：那些工厂的尖顶是
我们家过去的麦田，犁铧在土中畅游
种麦的时候，有蛐蛐
跟着播种机一起奔跑。远处的山
大黑山、三独角、二独角，那些曾被我征服的
石头将来也会臣服在你脚下
中间还有一条河，汶河
我要用我的余生让你爱上她
爱上流水、沙堆、螃蟹和孤独的老柳树
可惜，我的爱过于虚假
河已被装饰，此时正端坐在
我们生命中的公园里
我要让你爱上丛林和月亮
爱上过去的一些新事物
我要让你和我一样，拉开一丛幕布
看到人间童年时的颜色

4

我最喜欢的长江
一个在重庆
一个在武汉

告诉儿子
武汉是一座很美的城市
站在黄鹤楼上看长江
那些水和船，是立体的人间
那里有一些我的朋友
同样
把汉字看做生命

5

手机上，看到表演吃蝙蝠的美女
看到一些饕餮的嘴脸
看到一些赞美
看到葬礼上经常会响起的
掌声

看到死神的面孔

6

查看了出村的每一个路口
全都封闭了
小路用渣土封住
大路用人封住
有一条小道通往东边的沂蒙商城
无人看管
我走到路口
呼吸了一下外面的空气

7

去河边走走
没有人，只有野草、流水、垂柳
过去的老柳树早已不见了
人工的柳树，人工的河水

过去每到过年，我就一个人到河边走走
今年，依然是一个人

8

年初三晚上，或者凌晨
一个初中同学死了
心梗，白天还跟我们讨论病毒
他是最有成就的一个
有自己的企业，两个孩子
微信群里有人哭了
班主任说，谁的寿数大谁就是最好的学生
一天后没人再提起他

9

初四开始，停寂了几天的鞭炮重又响起
那是周围的工厂、汽修店、超市
按照往年的开工日期
放完鞭炮，关闭大门
鞭炮屑在风中飘了一会儿，又沉进风里

10

去门前的温室大棚
刨三畦地，刨完了
再刨一遍

旁边，儿子用泥水把几台挖掘机洗了又洗
还有两台赛车
它们会耕地，能游泳

11

站在平房顶上，看落日
再往西，是济南
再往西，是武汉
再往西，是人间
只看到了太阳和山

小时候，我经常睡在平房上
那是夏天，早晨被露水和太阳叫醒

晚上，看到了几个星座
但叫不出名字
想起过去的银河
一条大水，离开我已很多年

12

读完《包法利夫人》
没有爱上艾玛，爱上了她的女儿
应该还有一本书
《包法利小姐》——
一个孤儿的工厂岁月
想了一会儿，除了阅读和想象
我无能为力

13

确诊病例已过千
从未像现在这样，痛恨数字

但后来千变成了万，几万
除了惶恐，没增添新的表情

陪儿子踢球，各守一个球门
他每次进球都发出一声欢呼

我也跟着快乐起来，他赢了
多么快乐，假如我们能控制进球数

14

小卖部关门了
老板宣布
谁要货，送到家门口
但不见面

馒头坊也是
蔬菜大棚也是

但想要西红柿不行
还没熟

15

猝不及防……
一个国家的地图铺开在村庄里
地名蔓延，人群分散
一条条冰冷的锁链，映照了
猝不及防的人间。经验猝不及防
果子狸插上翅膀，死神的面孔
浸润成一碗碗鲜汤
动物猝不及防，餐桌猝不及防
一些孽障让善良猝不及防
十七年前的泪水再次奔涌
而流泪的姿势依然猝不及防
推倒的医院重新建起，封存的口罩
重回工厂。从城市逃离的人
亲人们同行的航班猝不及防
透过一万张口罩，眼神里的暗淡
猝不及防。透过一万双眼睛
人与人之间的篱笆猝不及防
有些人逃走了，有些人逆行
回到医院的战场，防护服里的
母亲隔着屏幕送给女儿
微笑的生日礼物；另一个母亲已
停止呼吸，带走了
腹中刚孕育的婴儿，以及
大女儿一半的天空。
独自死在家中的孩子和
无助的父亲，距离猝不及防
一条大江猝不及防，悲痛中
唱起的安魂曲猝不及防。
运送蔬菜的卡车，奔驰在
天空中的火车猝不及防
惊慌失措的分离
关卡林立的马路，手术台上
新增的数字猝不及防……
此时，我用猝不及防的笔
敲击干瘪的木鱼：
漂浮在空气中的病毒颗粒会被
春天浇灭，骨灰坛里装的
不仅是悲痛。母爱还会回来
命运正为人间制定新的规则
我不断写下的文字
忽而陷入黑夜，忽而升起太阳

16

分析了一下形势
准备回城
带足食物，留下父亲、母亲和儿子

偷偷买了两箱银麦啤酒
父亲又偷偷往后备箱里塞了三瓶蒙山白酒

半年前，为了让我戒酒
他打了我一顿。为了某种尊严
我没有还手

17

把车停在路边
透过口罩旁的眼睛看身后封闭的村庄
出来，就回不去了

国道被分割成一块一块责任田
从这一家的领地换了通行证
赶往下一家
最终被拦在两县交界处

18

只有高速公路是畅通的
只有我，只有一辆车
只有一个国度陪着我

想起一些电影里的镜头
此时应该有故事发生
或开着开着就进入轮回
又开到了起点……

为了拓宽公路
几个工人开着挖掘机陪我
进隧道时怕前方的出口会堵住

最终抵达起点
济南接纳了我，送给我一个书房
我可以坐在里面
写诗，但文字是荒谬的

19

洞中方一日……
口罩成为新的棉衣
所有的村庄戴上了口罩
山头也是
城市也是
我的小区也是
一副巨大的口罩盖住了我的国

20

回济南后，我把自己封进书房
陪伴我的是一盆蒜苗
十几天未浇水，它们依然在生长
喝的是自己的血

21

从老家带来的粮食和蔬菜
堆在厨房
每天吃一点儿，吃完了
我就成了孤儿

22

眼睛眨一下，拍一张照片：
电脑屏幕、蒜苗、一些书
水杯、两盆仙人掌、窗户
一棵榆树、榆树上挂的黑色塑料袋
对面楼的窗户、楼顶的热水器
太阳躲到楼的另一边
一些灯亮了
有人走进厨房，为人类做饭
一只乌鸦停在楼顶的热水器上
嘎嘎叫着，在另一只乌鸦的呼唤下
它们扑开翅膀飞走了
不一会儿，又有一只新的乌鸦
停在太阳最后的光辉里

在照片背面写一句话：
不只有我一个人，不只有一个世界

23

想儿子了

那天我走的时候
他没看我一眼
正把卡车开上沙堆

此时，楼前的小广场空无一人
他骑平衡车驶过的地方
停着一辆车

希望等他长大了
想起二零二零，那是童年里
再普通不过的一年

24

听到救护车声
但它又消失了

听到警笛声
但它又消失了

听到楼下的欢笑声
但它还未出现

听到一个孩子喊妈妈
听到一棵树说饿了

25

去书架翻书
以前我认做生命的哲理
不打自招
我曾想写一部关于非典的小说
买了一些书做参考
后来放弃了

找了一个小时
那些书不知被扔到哪儿去了
太久了
我记得从没看过

26

我有一间卧室，一间客厅，一间书房
一个厨房，一个阳台
各有不同的用途
可修身齐家，可平天下
楼下还有一辆车，作为一间空屋
远行的四轮被锁住了
还有口罩，这是最后的财产
最轻
也最重​

27

为什么要如此伪装
把自己封进口袋
为什么惧怕动物
为什么撕扯自己的皮囊
为什么举枪对准自己的脑袋

当我说爱的时候，是虚伪的
当我赞美的时候，是虚伪的
当我控诉敌人的时候，是虚伪的
当我像神父一样，跪下忏悔的时候
当我打败了自己的时候
当我再次说出爱的时候……

28

记忆会出错吗
记忆不可靠
口罩会出错吗
口罩是最后的防护墙

我记挂一些事物
但并不总是多余
我记挂曾经的战场
但总是遗漏太多

还记得那只老鼠吗
还记得那只狐狸吗
还记得山洞里倒挂的蝙蝠吗
还记得原子弹爆炸时
风暴眼中的真空和宁静吗

29

手
对，我看到了他们的手
病人的手，医生的手
长期戴手套而水肿的手
皴裂的手

此刻，哪里都是战场
但医院一定是主战场
此刻，后勤队、担架队、啦啦队……
无数队伍正注视着前方
一双双手正在以最美的姿势
撑起未来

我们经历了无助、恐惧、欣喜、绝望、叹息
所有的表情聚集在一双双手上
此时，我忍不住握了一下自己的手
有些温度可以传递

30

今日立春
天气阴
阳台上的绿植依然是绿的
有一朵花偷偷开放

确诊病例超两万
不断收到短信
有一些是问候
更多的告诉我命运不可捉摸

记挂一些人
记挂过些天去黄河边踏青
记挂时间恢复原样
记挂女娲曾修补过的苍天

31

对面楼的乌鸦飞走了
天黑下来
有些人举起火把
有些人拉上窗帘
有些人和我一样
梳理这一天，一些数字
一些路程，一些心情
一些路障，一些面罩
一些樊笼，一些背影
我拎着自己过去的每一天
拎着一壶酒
听到做饭的声音
听到楼下的走路声、车声、口哨声
我听到故乡的炊烟声
打开酒，敬一条大江
敬一座座城市
隔着重重山峦，我敬故乡的炊烟
愿你袅娜的身段
持续在风中起舞
烟中富含五谷
永远有一个掌勺的母亲
永远有一个供我钻天入地的田园

32

今日晴，阳光勾人
开车到黄河边走走
视线张开饥渴的大嘴
把天地拉得老长
能看到远处的华山和鹊山
黄河用一根扁担
挑着它们乱跑
遇到同样来放风的人
我们把各自缩进口罩
藏身一旁的芦苇荡

33

你看见了吗？
对面楼那个坐在桌前
发呆的男人
没有任何征兆
突然哭了起来
眼泪形成两条河
扭曲了这张沟壑纵横的脸
他的桌前
一张地图错乱摆着
和他的脸形成某种对应
这天凌晨
他的一个同龄人死了
李文亮，1985年-2020年
他们同一年读大学
在各自的城市安营扎寨
娶妻生子
在他的哭泣史上
这是又一次为亲人的死
流下眼泪
但他后来否认是为某个人而哭
应该是为一支蜡烛而哭
为绵延不绝的
沉默的头颅而哭
他觉得自己太矫情了
一点都没有
男人该有的样子

34

我们坐下来，把各自的心
放到桌上。可以饮酒
可以撒谎，但要自圆其说
我们讲出各自的故事
规定时限，十天吧
我们在这个世界的避难所里
交谈，用眼睛和嘴巴
规定人类的格局，规定一种语言
规定一些符号，规定每个人的身份
那些故事，悲悯和暴虐一组
薄伽丘和加缪一组
证人和被告一组
贪婪和奉献一组
就义和投降一组
来，我们让嘴巴开始工作
我们都是多情的种子
在此刻降下一些真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