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朵雪白棉花
——献给祖母
张  旭
一
天空湛蓝，辽阔高远
白云成群
几行雁阵
鸽哨数声
庄稼已经收割
村庄在乡愁里
长成
一朵素色的硕大的花

二
八十六岁的祖母
在时光里席地而坐
她不会吟唱晨光曲
欣赏不了曼妙的舞蹈
这朴素的坐姿
才让她自信踏实

而自卑胆怯者
才需要
冠冕堂皇的说辞
三
你面前是一堆待掰的棉花
你左手边是棉壳
右手边是雪白的花
这雪白的花
是祖父写给你的情话
你要一朵一朵打开
一句一句听清，一字不落
而祖父已死去多年

四
十岁少年
在私塾里正襟危坐状如圣人
诵《三字经》《百家姓》
背《论语》《孟子》《诗经》
而私塾就在你家
你是周家的长小姐
少年吃过周家的青梅
骑来了张家的高头大马
马首配一朵硕大红花

五
花轿里十二岁的张周氏是你
头顶大红盖头，轻移三寸莲步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高堂已病入膏肓
喜庆冲走了高堂最后一缕游魂

少年夫妻
一定不是年幼的你和祖父
祖父有一个寡母
你竟有两个小姑
你们在时光里艰难穿行
筚路蓝缕，雨雪缤纷

六
旧社会的张周氏是你
新时代你姓周名立英
同姓同名的娘家姐妹
你还有几人

余华若把你写进《活着》
你应该比福贵活得幸运
战火连天里
你把两个儿子带进新时代
新时代你又有了两女一男

你是世间蝼蚁却是家族功臣

七
一个叫秀秀的八岁女孩
卧在坟里
她要感谢她的母亲
母亲给不了粮食
却坚持要给她一座可给可不给的新坟
坟外母亲流尽最后的眼泪和血
从此眼睛模糊不清
从此不再受孕

一位少年紧紧抱紧女孩的新坟
把手臂伸进土里，扯女孩衣襟
女孩是我姑姑
少年是我父亲

八
你把蚕豆嚼碎
用嘴喂进我的嘴
这是我对你最早的记忆
虽然很不卫生
我却不愿抹去

你还会在生产队的晚钟敲响前
给我一枚煮熟的鸡蛋
要求我快速吃掉，风卷残云
然后你消灭偷吃的罪证
然后我们迎接劳作一天疲惫的家人

我们是两个贼
我是你的长孙

九
儿子已经长大
媳妇陆续进门
孙儿纷纷降临
女儿也要嫁人

而你半生里，只剩下一碗水
一碗水也要端平

长大的子女
是冲向不同方向的马匹
你被五马分尸
每一个方向的拉扯撕裂
都让你痛彻心扉

你要和我保持同等距离
因为公平正义

十
少年郎被光阴撕扯成老鬼
你理所当然被撕扯成老女人
从老鬼嘴里你听出了丝丝怜惜
怜惜太无力
消散在风里

而有时候
儿孙也会变成马匹

十一
那少年郎已太无力
嘴里已背不出《三字经》《论语》
额头上的瘤已大如拳头
丑陋了时光里的俊俏容颜
你在那周家私塾里描红
那少年也在描红你的少女心

因为你比祖父长两岁
所以你说：
你走好啊，道伦兄弟（祖父名道伦）

跪拜一地的子孙
像马一样温顺
作为长孙，此刻
我泪下如雨

十二
雪白的棉花
是祖父写给你的情话
从土里生长到枝头绽放
只有白得像雪一样你才看得见
每掰一朵
你手里心里全是温暖
每一句情话都会羞红
光阴里那少女娇羞的脸

一地雪一样的棉花
一地祖父温暖的情话
而情话，祖父已写了十年

马车从云中驶来
白帷白马
也不忍心催你出发……

你睡在一堆棉花中
我的祖母啊
你轻得像一朵雪白的棉花

               写于2020年2月21日深夜—22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