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亚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诗刊》《星星》《中国作家》《十月》《文艺报》等报刊。曾参加《诗刊》社第三十一届青春诗会,结业于鲁迅文学院三十一届高研班(诗歌班)出版诗集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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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或遗忘(组诗)
赵亚东
◈ 八百里太行,是一盘无解的棋局
八百里太行山,我们看不清,也看不透
群峰肃立,万壑无声,没有一座山峰因为谁的到来
而喜形于色。
黑白不会分明,高低只是错觉。山峰上的崖柏亡故千年
还在弥散着异香。那高飞的乌鸦
遮不住太行山微微睁开的眼睛
人世如乱麻,来不及梳理。八百里太行山
是一盘棋,每一座险峰都是一个棋子
有人在暗中摆布,风云变幻,我等草民一无所知
幸与不幸都不重要。偌大的太行山
只是一个无解的棋局。
我们既不是棋子,也不是对弈的棋手
我们只是一缕微尘,不觉间,惊扰了神仙的雅兴
◈ 把舌头点着
越往高处,就越冷。越往低处,身子就越沉
太行山是石头堆起来的,人心常常也是。
越想遮蔽,那满山的红叶就越倔强地起舞
被折断的枯草,骨头都断了,还站着,人却不能
和群山对话,是一种谵妄。山有山的语言
人说出的话是有毒的。所以
在太行山中,我只需要一束微小的火焰
把我的舌头点着。
◈ 用漫长的来世道别
这些石头知道,低矮的树木知道,洞中的水滴也知道
在暮色降临之时,是谁站在最高的山峰
吐出星辰和村落
这些枯黄的叶子知道,野核桃知道,孤独的苍鹰知道
在我行将就木之时,是谁进入我的身体
取走在八百里太行山
偷来的骨气,和风声
这些埋在山中的故人知道,这些枯骨和空空的眼睛知道
我可以带走的是什么
又有一些什么,我必须以命偿还
用漫长的来世道别
◈ 群山怎样隐没在星群之中
在太行山中,我把腕上的手表扔进悬崖
一点回声也没有。时间,有时也如此懦弱
粉身碎骨时,来不及为自己辩解
刀光剑影,朝代更迭,群山移步换形
我们刚刚叩拜的山峰转瞬间就消失了踪影
月亮缓缓升起,不屑于我们苍白的面孔
唯有山下的一户人家,两个老人,凝神静坐
千年的轮回悉数写进他们额头的皱纹
我们深谙人世全部的秘密,却抵不过他们
轻轻合上的眼睑,手指微微一动
群山就隐没在浩渺的星群之中
◈ 我们再次站在悬崖的边缘
在山谷间呼啸的,不仅仅是风
我置身其中,翻动层层叠叠的山岩
读这本人间最厚的书
岩石镌刻的书页,弥漫着金属的气息,英雄沉默
攥紧的拳头里,依然有一颗生锈的子弹
这些年,我在平原上生活
唯一没有学会的本领,就是躲避猎人乌黑的枪筒
沉默的岩石中依然有隐隐的杀机
在漫长的时光里,被八百里太行饶恕的人们
站在了悬崖的边缘
◈ 迷失在八百里太行的人是有罪的
在八百里太行山,我直不起腰杆
也不敢睁开红肿的眼睛,悬崖上的云竹
响起了锋利的沙沙声
我们这一队人马,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走在最前面的人,迷失于提前到来的大雪
我的脚步踉跄,踩到哪里都是罪过
手中的烟卷被风吹灭,迷失在八百里太行山的人
是有罪的
群山沉寂,我笨拙的身躯卡在时间的咽喉里
像一根生锈的鱼刺,不知将要被谁的手——
用力地拔出来
◈ 无边的寂静和空旷
这疲惫的火车,终于爬上了
最后一个陡坡……
弯曲的铁轨,因为滚烫而变得柔软
再往前就是西岗子
到黑河,这是必经的一站
也是当年的一个兄弟
被赶下火车的地方
余下的路程,他没有钱买票
就沿着铁轨一路向北
途中他遇见了孤独的野狼
与星子对弈的狐狸,盗墓人两手空空
挥舞着看不见的人影
擦过草木时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一点都不害怕。在乌黑的枕木上
也有断翅的苍鹰,在把他凝视
今天,我也模仿他的样子
在这里独自向北。但是我什么也没有遇见
除了无边的寂静,和空旷
◈ 指向我
我为什么越来越低沉
比草丛中的石头还要低
怀中的野兔,瑟缩着,咀嚼去年的干草
在我曾栖身的黎明中的橡树林
倾听着乌苏里江东去的脚步
幼年放牧过的枣红色马驹
踏过我额头上的沟壑……
在这清冷的早晨,我没办法偿还更多
如果还有所亏欠,我希望
就在此地,此时
让刺进雨滴中的荒草
指向我,携带着凌厉的
闪电和雷声
◈ 再见乌兰布和
我们追赶落日的脚步
有些急促。甘德尔山尖上的石头
被烧得通红
黄河里的鱼刚跃出水面
就一头扎进风里,闭紧了眼睛
多说话的人是有罪的
乌兰布和终于回到那些沙子里
沙漠边缘徘徊的牧人
我们一句道别的话也没有说
◈ 最暗的那束光也消失了
不知是谁点起了篝火
在黄河岸边,乌兰布和沙漠
此刻正与星空对峙
有人正从远处走来
耳朵里装满了滚烫的沙子
涛声在黑暗中裹紧了冰冷的胸膛
那火焰不是我们的
我们相背而行
最暗的那束光也消失了
◈ 不死
九个月没有下雨了
甘德尔山上寥寥的荒草
还没有倒下
最后一粒草籽,塞在古人的牙缝
使劲儿地
睁开眼睛
突然向西的黄河
一只鸟卡在惊慌失措的波浪里
还在扇动着翅膀
被扔进黄河里的石头
都被流水碾碎了
还没有死。
◈ 打磨
陌生人,在黄昏时分
给我一粒葡萄
乌兰布和沙漠中
只有这一粒
葡萄。
陌生人,指给我半个月亮
被黄河的涛声
托起的
只有这半个
月亮。
一粒葡萄和半个月亮
沙粒打磨着
我们的
眼睛。
◈ 我侥幸得到的一切
其实,我一直对生活
所知甚少。还不如一粒盐
懂得所谓的世道人心
我的牙齿纷纷脱落
最顽劣的一颗,也在渐渐腐烂
我深知自己从未学会咀嚼
这些年,我急匆匆吞下的
粮食、北风,和人世的雨雪
正在发出轰鸣……
我更深知:我在人世
侥幸得到的一切
……都将悉数归还。
◈ 我是一个幸运的人
终于下雪了,我的一个老朋友
此刻正独自穿过广场上厚厚的积雪
他身后的雪地上,一个脚印都没有留下
雪并没有因为他的出现
而有所迟疑。雪也不知道
这将是他在人世看到的最后一次落雪
他身体里的癌细胞
绽放出比雪更白的花朵
也许他已经足够幸运了
还有那么多人没等到下雪
就走了。也许我也是幸运的
在被它们吞没之前,看见了自己
拖得长长的影子
◈ 暮雨
斜纹衬衫挂在墙角的衣架上
它代替一个人完成存在的使命
我们的对话是无声的
窗外的雨,突兀地插进来
那声音像是弯曲的手指
敲着昏暗的玻璃
在暮色极深的寂静中
烛火在缓缓升起
他的脸,有一半被光照耀着
另一半
在阴影里下沉
◈ 在清晨的露珠里重生
所有划船的人,都是同一个人
在黄河,所有的木桨都已经长成树木
那新鲜的嫩芽喂养着灯火,高高在上的银河
没有什么会真正老去
黄河在白昼里长大,在夜晚涅槃
在清晨的露珠里重生,吞下整个大海之后
他才成为一个真正的孩子,
所有人的父亲。
◈ 深陷于细小的火焰
一颗石子滚落,击碎在无底的深渊里
整个人类的叹息声
我知道,一定有这样的一天
我们再次回到群山之巅
整个人类都深陷于
细小的火焰……
山脚下晃动的灯盏
微凉,而又孱弱
足以让我们泪流满面
我们都将成为无家可归的人
在八百里太行山,我寻找一处洞穴
安放戴罪之身
……和万物的敌意
◈ 原来的人
到底是从哪一时刻开始
我们变成另外一个人
走路,吃饭,惊慌失措地睡去和醒来
原来的人在哪儿
他守着最初的时间,老旧的马蹄声
某一个深秋,澄碧的星空
慢慢降临到此世
今天我们所经历的一切
烈酒,烟草,废弃的楼宇
慌不择路的骏马隐身成一张白纸
正被原来的人注视
他斜叼着遥远世纪的烟卷儿
落魄而又骄傲,并不急于拆穿
我们今天的生活
◈ 我也有
我有一万颗稻谷
我也有一颗无名的星辰
我有夜晚的蛙叫
我也有半空中的鸟鸣
我有不安分的心
我也有被一棵稻苗压弯的腰
我有从田埂上滑倒的母亲
我也有在水中挺起腰身的父亲
我有江河,有照耀
被那些弯曲的水渠运送着
我也有生死,有枯荣
被那些稻米养育着
◈ 我将在漆黑的夜晚躲向何处
黄昏中的花岗岩石阶,闪烁着静谧的光
石缝中的枯草
微风中晃动的身影
我不明白,经历了那么多风雨
它们为什么还没有倒下。
此刻,群峰无声
懦弱而又慈悲……
当我俯身,看草根上一只攀爬的蚂蚁
顶着巨大的落日
不禁心生悲凉
我将在这晚逝的光亮中看见什么
我又将在漆黑的夜晚
躲向何处
◈ 厮杀
那个陌生人敲击着
广场上的灰色大理石
他走过我窗前时
身上的尘土化作一场大雪
我一直把时间藏在玻璃深处
在滑落的光中
看见他微驼的脊背
袖口里深藏的剑
我们将在暮晚进行一场厮杀
挥舞着各自的身影
直到老之将至
再也分辨不出彼此的模样
◈ 不安
在马蹄湾村的小旅店里
我渴念的是一杯热茶,暮晚的桃花
少女送来老家的书信
那时我恐惧的是突然降临的不幸
果园里的独轮车
已经很久不曾走动。
我也害怕突然而至的暴雨
……被打碎的花朵不会再开
我也再没有一件可以换洗的衣服
(内容选自《花城》202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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