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工场（1—11）
文/邰婉婷

手工场（1）
一个失忆的人安慰另一个失忆的人。
没有茶，没有咖啡。对着影子，
互相发现。
（我们有过心仪的过去吗？）

雨，这位童年的配角，
它向前走了一步又停了下来。

手工场（2）
热闹的广场舞并不影响
柏树，剑一样矗立。
灰黑的云里躲着白太阳，
（难道它是被虚构的温暖？）

海棠花开得有点单薄，
风一吹浑身打颤，有点像你。

手工场（3）
鸟儿在笼子里，笼子挂在树上。
树下的老人下着象棋。
有间歇地争吵，有间歇地沉寂。
碧桃树上的花都开了
（它们是以怒放的使命唤醒古老的树枝？）

灰白的天空，使叶子们更绿。

手工场（4）
一个诗人。他的身体，
莫名的空荡起来。
（也许他在尝试变成一个衣架的感觉？）
当有个声音指使他把衣架搬过去，
他就滑稽地站到了门边。

立在门边的衣架，是沉默的大多数。

手工场（5）
脸，当然不是永恒的。
比如现在，我努力的把一张脸
隐藏在文字里。
然后，给一个远去的人打电话。
（告诉他，我想喝吧台上的红酒吗？）

是的。身体是杯子的碎片。

手工场（6）
口红正在给大萧条注入活力。
谁能想到一个坐轮椅的男人，
拯救了他的祖国。
而世人正在厌恶的靠近。
（难道他们明白了真相而分分逃离？）

风能把夜吹醒，那是有辨识度的人道主义。

手工场（7）
在没有想好后果之前草率行动。
把宝贵时间浪费在无用的实践。
把破损的古董修复，
这是一个人的梦，建立在饥饿和恐慌之中。
（难道非要虚荣的度过晚年？）

要说完善之物，还是不在东方。

手工场（8）
每天都要晃出水声来。一个空瓶子
没有底线的道出人类的笑话。
忽有一阵风，把它的虚腔翻倒在地。
它碎了，就在昨日。
（难道花儿们暗地里怒了？）

它想把花变成诗，但风来了 。
俗人，终是在浪费时间。

手工场（9）
把他说的话再复述一遍。
让它开枝散叶。
（让它开枝散叶。）
让它枝头有鸟鸣。
（让它枝头有鸟鸣。）
让它叶子有虫咬。
（让它叶子有虫咬。）

门徒们走下山去，思想里种了一棵树。

手工场（10）
雨在夜里安静地下。
厨窗花了，远处的灯塔也花了。
摩天轮的彩灯熄灭。
马达声由远及近。

想起蜗牛的吸盘在叶子上蠕动，
夜晚的床榻就水一样消失。

手工场（11）
四月的最后一夜。丁香的气息
浓于咖啡。花香在午夜的街市闲逛。
也有失魄者，如你。
在故土征战，带回饥饿多年的枯草。
把风沙一口一口吞下去，故乡就成了你臂膀上
无法抹去的纹身。

四月的最后一个清晨。
阡陌纵横，唯有故乡慌不择路。


手工场（12）
她听到咳嗽声。一个声音
压着一个声音。
从一楼传到二楼，从二楼爬上三楼……
整整一天，憋闷都不肯缓解。
她起身，用白袜子裹住了浮肿的脚。
拖着鞋子，一步一步下楼。

楼下的花园，有一只喜鹊占据了凉亭。
花儿们开得很红，但香味还需要咳出来。


手工场（13）
吹奏乐器的众人得到美的犒赏。你
混迹于此。乐器于你，永远是
崭新的钓竿。你有日渐深刻的鱼尾纹。
弯曲和垂直的钩子，发酵的饵料。
（是不是圈子越小，圈外的无知越空旷？）

渔夫坐在那吹“笛子”，月亮又胖了一圈。


手工场（14）
冗长的赞美中，雨水忍不住泻了。
草丛里隐蔽的蚂蚁窝和花草一起沉沦。
雨水让藤蔓的触角又疯长了，它的影子
先掉进水洼处，正好够着了
一只刚刚浮上水面的蚂蚁。
（也许影子不相信上帝已死？）

蚂蚁从典籍里爬出来，木已成舟。

手工场（15）
我正在不由自主的沦陷。
沼泽在哪？沼泽。
糟糕的夜晚，糟糕的
孩子一样的单纯。
（难道我早已踏足而又不想承认?）

黑色的漩涡一样的云朵，撕心裂肺的唱。

手工场（16）
怎么能爱你一点点。不惊动风
不触动雨。
只是惊动自己的眉毛，触动自己的
软肋，在雨夜
隐隐痛。

不告诉你我来过，我来时你还年轻。

手工场（17）
让情绪静止于睡眠。
暴躁的小兽与温柔的海。
梦的孤岛漂浮于你的掌心。
请赐予我爱称，亲爱的
当你醒来。

你有歌唱，有朴素的月光
吻干我的泪水。
我们互为陶罐和蜜汁。

手工场（18）
怎么确定已进入暮年？
耳聋眼花还是思维回到童年？
我想，这都不是关键。
关键是，不管你的想法对与错，
子孙们都顺着你的心意。

你的路，是别人走过的。
和一面徐徐降落的旗帜形成刺眼的反射。

手工场（19）
用一天时间来等候自己扔出去的回声，结果
很明显：
它远没有想象中的积极。
无边无际的虚空来缠绕新生的夏季，它是
童年芦管里吹出来的泡沫。
荒岛，幽灵，哭泣的羊群，放大的孤独，一一在
画布上呈现。
（难道真心是一只狡猾的兔子？）

我想描述一个事件的过程，但它很模糊。

手工场（20）
水的猜测，火的雄性
一一回避。
再一次还原，回到它蜗居的场所。
一只软体动物，在石壁上写下
最新的诗行。冷，冷，冷，
冷，冷，冷
正是燕子北归时节，它翅膀上倒挂着
崖菊颤抖的歌声。

她说：看到燕子，就笑了


手工场（21）
要不要反复的确认一个事实？
它已死。她已死。他已死……
那么，还有谁还能站起来说：
这个世界如此空旷，风的力度无需再大？
如果说风物就远了，我爱上了你。
在此刻，在瞬间，在刹那
死于经验之物的效应和定律。

没有语言的风暴席卷你。火是慈悲的灰烬，
不是邪恶的幽灵。


手工场（22）
象征性的名字挂在墙上。墙体
开出了玫瑰，康乃馨，开出了
月季花。花朵的寿命很浅，其间
流水不断，其间一点水花
都能拉伸地久和天长。

倏地飞过去，是黑鸟群的翅膀。


手工场（23）

黄昏时分，我们相约抵达
那座城市。
要说那座被海岸线包围的城市，
要说鼓着白帆远行的船只。
要说幽默的船长和他的船员，
度过的休闲时光，我便
快乐万分。

要说起黄昏的钟表师，躲在库房里睡觉
那快乐又减少了万分。


手工场（24）

夏日的杨树假装聋哑。它产下了
棉花的孩子。在大地
一群调皮的少年，吊着嗓子
你追我赶。他们手里攥着家长不可能发现的
秘密。
他们迅速聚拢又迅速飞散。
就在他们弯腰之处，大地新增了几处烫伤。


手工场（25）

一阵风吹来，窗帘飞出窗外。
我在观看卡夫卡。
日历从古旧的木箱里翻出来，蚊子的血
把遥远的战役翻出来。
我在观看卡夫卡。

为了在更广阔的闭塞里，印证一个谬误存在的正解，
我在观看卡夫卡。


手工场（26）

一个接一个，应接不暇。
花朵从颈部切割，一支谎言插入瓶中。
一支炫耀植入水中。瓶身浮肿
五月孕期的妈妈。
红的，袖筒。沦丧之乐。

红红的五月星期天。
袖标上的字体醒目，枷锁紧固。


手工场（27）

我躲进诗中，这恰恰是悲哀的开始。
除了点燃虚假的愤怒，还不如
那只小鸟。它从河面飞过，
使河面看上去很美。

从河水偶然的静止中，我看见了那条鱼。
在这里，我再一次踏进了同一个悲哀。


手工场（28）

一扇窗子下，那个人喋喋不休
讲着自己的情绪。
他的脸贴着窗玻璃，而他的下巴
已够到了黄昏。

灯突然明亮。憋闷的屋子，
长舒了一口气。


手工场（29）

我想用意念控制它的去留。比如
现在，想让它逃出自己的壳。
像那个断臂人，甩着空袖子游荡。
或者像那个挎篮子的老妪，在嘈杂的叫卖声中
镇定地前行。

事实上我只逃出了一间小屋。而它
有睡不醒的各种理由。


手工场（30）

怎么能印证马的存在？是它的主人
还是主人正在投放的饲料。
如果再宽广一点。草原能不能印证
马的存在？

如果草原能印证马的存在，马就是
更为宽广的否定，和杀戮无关。


手工场（31）

花蝴蝶们在几十年时间里迅速顿悟，
它们有了妖和魔的气场。
它们把一座城市浓缩在羽翼上飞翔，
它们是确信的成功的伪装者。
当它们从南以一头巨鲸的速度飞行。
它们的蛹，已在北方的泥土里打颤。
此刻，我是先于花蝴蝶抵达的云彩，

从飞扬的日子找见蒲公英苦涩的根基。
它们曾是大地的孩子，但已被天空拐卖。


手工场（32）

或者叫蒲公英。或者是一个流域人群的
命名。
它们从笔直的烟囱里飞出来。
就像一个笔直的芦管吹出来的泡泡。
或者叫苦菜花的母亲，为此还在挖泥土里闪光的金子。

泥土的呐喊很微弱，也很苦。
或者这是公然的秘密。


手工场（33）
他把注意力转向了竹林。
他坐在那个古人坐过的青石上，
喝着现代感极强的火。
（我不能隐喻他为水）

他鄙夷水火交融时互为征服的瞬间。
对于互相渗透，他有权说不。


手工场（34）

不幸作为标题，是否有独特的经受力？
比如现在，那个人正黏着
杂货店里跑出来的糖果，用溃疡的
舌头，或者疏松的牙齿
试图消灭，突如其来的眩晕。

他已经习惯。在净手之后顺便安慰一下
这里藏着的隐秘的经营者。


手工场（35）

还不能修成正果的，是无尽的灰色。
灰色的飞机从更灰处逐渐放大，
低飞的灰鸟翅膀没有着落，灰线群密集，
一只鸽子不知道站在谁家屋顶。

想起走过的路，不过是个任性的孩子。


手工场（36）

一直，一直在想。墙上的门动了一下，
屋角的尘埃惊叫了一下。
相框里人物的眼睛眨了一下。
（难道梦境尚活在人间？）

他说：不要想太多，他只是短暂。
像昙花一样，星期五的黑幽默事件。


手工场（37）

丛林里走出来的人，年纪轻轻
却是一阵衰败的样子。
腐叶纠缠着鞋面，眼睛纠缠着河水。
就这样，日复一日的
干涸下去，
干涸下去，
干涸下去……

轻到不能再轻，是一点点恐惧。


手工场（38）

一只壁虎，浮在墙上。
一动不动，仿佛受了时间的魔法。
我能说什么？越来越轻的悲伤
从左手传到右手。

一个随风滚动的坐标，忽然平静。


手工场（39）

更加年轻的孩子，鱼一样涌入。
午后的赛道正在检验
一条鱼的勇敢。我站在铁制栅栏外，
发出铁一样生锈的声音。

雨一直在下，考验一个人的孤寂。


手工场（40）

一条路被雨水胀满。
要说雨水，新开的刺梅笑了。
她捧着空箱子出门。饥饿感充斥，
雨水不停地翻滚出泪花。

她想道别。
河水汹涌，已然来不及。


手工场（41）

一个人蜷缩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姿态
沉睡，苏醒，沉睡。
罪与罚都很露骨。如果知道风的悲伤，
如果风的悲伤一遍遍，填满虚空。

一个人蜷缩在床上。她的沟壑，
接近透明。


手工场（42）

就像这朵小黄花，它正打开
单薄的翅膀，就卷入
割草机的叶轮。嗬，
它来不及喊疼……
就像那象征性飞散的烟雾，寻找
崭新的坟墓……

若讲更高亢的主义，还是算了


手工场（43）

路灯下，我感觉到了另一个摇曳的影子。
它正被两只重叠的手搂抱着悬在空中。
站在此处，我感觉到来自脚底的风以及
莫名的颤栗。
它使感觉之物趋于具体。

一阵颓丧飘过去。它在更远的山丘，
让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的荆棘。


手工场（44）

灰喜鹊落入灌木丛。很快，
它奇特的叫声飞上旁边的回音墙，
喳——喳，多么喜气的感觉啊，
已经让一个呆立的人喉咙发痒。
但他隐忍出声。
喳——他酸软的膝盖忽然发出了声，
喳——他倒悬的头颅忽然发出了声。
喳——已然来不及。他的一根羽毛，
忽然飞上了天——

只是一只只灰喜鹊，忽然变成了感觉。


手工场（45）

雨还是禁不住下了。好在，
它用一根丝线扯住了失控的记忆。
我能对走得太快的人说慢一点么？或者，
我能对走得太慢的人说快一点么？
收回上一句。
再收回上一句。

雨的脚步匆匆，落在地上的，
已经让花草的根须发痒。


手工场（46）

她们拿着各自的身份来造访城堡的主人。
现在，她们的痛苦已写入时间的表格。
束棒们从某个门缝里弹出来，她们不得不把目光
延伸到人工湖。

是的。湖中央有几匹铜马，有柱状喷泉，可以
带她们飞。


手工场（47）

一个身上缠满荆棘的人，你知道他是从哪里来么？
噢，我是多么愚蠢。
我不知道你和他是否相识，甚至也不和你相识。
我只是感觉心里长了尖刺，便虚弱起来。

你的头发倒立，像极了山里的刺猬。


手工场（48）

午后的梦，留下草率的洞穴。
白云的耳朵，绿巨人的伞。从意志里
不停转向的歌声。
一条河流突然闪着金光。你可能感受的时间，
如睡醒的河床，如你微微泛着
波澜的睫毛。

为什么要表达忠心？如你看见的山，
如我看见的一条盘卧的巨蟒。

手工场（49）

很有可能是一只鸟，把一株樱桃
嫁接到柳树桩上。
时间的奇迹，让它们合抱为双生树。
一个孩子冒雨来到我身边，
她蒸腾的脸是一颗火红的樱桃。

风从东边来，教会我们一首歌。


手工场（50）

断桥或者更不确定的流水，让你
成为旁观者。
你坐着热气球俯瞰人间，以低廉的价格购买了
昂贵的旅行。
很多人住在空旷的屋子里。他们不知道，

旁观者在人间，
给每个屋子的高处点了一盏小小的灯。


手工场（51）

此刻的地点：毕加索的格尔尼卡。
此刻的心情：俄狄浦斯在科洛诺斯。
此刻的时间：记忆的永恒。
此刻，梵高的耳朵正在麦田里飞。

此刻。她的出现
是你以为的认真。


手工场（52）

此刻，我和他们，为大人物的莅临制造现场。
来，熟练欢迎词。
来，调试音响。
来，摆好座次。
来，让出一条路。大人物就要出场
来，掌声再热烈一点。
摄像机，大人物的著作蜂拥而上。
来，踩在椅子上拍照。

在意识形态的现场，矮子看不到大人物。


手工场（53）

植物就是植物。
（难道植物就不许变成动物？）
有先例么？不可究。
有柳树变成柳树精。柳树
变成柳树精之前会不会是一只鸵鸟？

如何把荒谬视为可能的发生？
如你发现鸵鸟披着翠绿的枝条。


手工场（54）

一块石头立在那，一块石头立在那。
我们为自己的发现惊扰。
我们站在这块石头前面合影。
我们把一个表情严肃的人夹在中间，只许他露出
暗红的飘带。

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想证明
我们——不是恐怖主义。


手工场（55）

麻雀们惊恐的翅膀落在枝头。
尘埃躲进小草的根部喘息。
她看到了三个故事，
分别闯进了她的过去，今天和未来。

现在，她的身体里装满了烟雾。
风一吹，她的故事就会消散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