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必有来由（组诗）







春  天

春天，诗人们相继走散
留下一株佝偻的向日葵
用它最后的一点点力气
轻声诉说着大地的疼痛

一个多么美好的年代
破碎的花朵在枝头绽放
是谁劫走太阳最后的色彩
我先天口吃，说不出
理想的由来和未来的走向
春日午后，我独坐在
门前的一块大石头上
趁着酒兴，大声读出——
 “时间的蛛网，大地的星星
麦地里，金色的波浪狂奔
母亲的眼睛，已经被人挖走……”

屋顶破旧，檐下草木荒疏
后半夜，一阵凉意袭来
诗人们一个一个复活
读着几句寄往天堂的诗
似是而非的春天，正成为
一个巨大的窟窿


苦涩的艾蒿
——致茨维塔耶娃

在早晨翻看你的黄昏纪念册
在闪电里劫走你的魔灯
我最初读到的，都是你早年的诗

然后是你曾经独对的夜色
你故意留在刀锋上的热烈的血
白夜里悬挂在星空中的艾伦堡
和你一样，留着一头短发

用爱情构筑生命城堡的不止你一个
用火焰的肉体祭奠艺术的不止你一个
用诗歌敲响时代的丧钟
摧毁一切情感的要塞，挽留
故乡和祖国的也不止你一个
最后，那些人都走了，只有你
像一丛艾蒿，只有你敢于将头伸进枕套
哦，在哪里都没有新鲜自由的空气

所有的日子都一去不返
在哪里也都是孤苦伶仃
从前的祖国早已经回不去
即使你带着又一个女儿也没有人认识你
你只能选择，在黎明前，屈辱地死去

啊，连死都一直圆睁着眼睛
你只是为了让每一个活着的人
在白天里还能继续梦魇
在睡梦中依旧感到羞愧


调色师

 “忧伤必有来源，黑暗皆有出处
我并非着意改变这个世界的颜色！”
整个下午，他都坐在电脑前面
为他刚刚完成的一部影片调色
将黑夜转换成黎明、火把渐变成血滴
一帧一帧，一幅一幅画面
一个个意念渐渐化为真实

画面无疑更加震撼，但，是否太过逼真？
“我没关心这些，我更多注意到方向感！”
手指拖动鼠标，画面的颜色，继续在变化
“其实我知道你说的是画面不够温暖，我
怀疑了光明”。他说着，但他，并不抬头
他的手在移动，偶尔，会有一些……颤抖

整个下午，调色师都坐在电脑前面
将头颅和肩膀深陷进一段深深的孤独
浮在想象中的调色师，悄悄改变的世界
它的表情和颜色、那匆忙鬼魅的影子
时值冬日，大地有它巨大匆忙的黑暗
                              

南京诗记

梧桐树在下午矮下来
那片低低的黑色树荫
正好放下一段老城墙
放下环绕城墙的黄昏

出租车也慢下来，跟着
一辆公交，慢慢停靠在路边
黄昏时分的西康路显得仄逼
珞珈路琅琊路的巷子更窄
遛狗的人穿着麻布衣衫
一个外地人，乡音里
明显带着一只萝卜的味道

颐和路2号，那座开满
紫藤花的小楼正在拆除
那在梦中静静发亮的女子
轻轻的咳嗽带出的香雾
一座座建筑青瓦红墙
连回声都还留在民国

而我的心里此刻暮色四合
天色渐暗，你新剪的头发
那朵打不开的栀子花，仅仅
为了珍藏住一个初夏的夜晚


背  着

从一朵花中分离出
另一朵花来，让一个
春天，成为，两个春天

让一个女儿，变成两个女儿
一个抱在怀里，一个托在心上

天色渐渐明亮，太阳
很快就要出来，春风已为
你们预留出两朵花的位置

而此刻，我，只愿
做一只属于你的蜗牛
把干净的黎明一直背在肩上

背着柳树和小河，桃花和玉兰花
那被春风移动的菜花金黄的田埂
一树海棠的红，就要，漫过头顶

背着从一粒雨中分离出的另一粒雨
背着那滴跳跃在三月花枝上的蜜
背着早晨，那最后的露水，和星光


指  证

一粒乳白色的药丸，沿着
棕红的实木地板一路滚过
接近墙角的刹那，突然停住
它要指证一场突如其来的悲伤

一粒药丸，它破碎的光芒
类似于一撮随风泼洒的烟灰
一间巨大而空旷的病房
床头的卡片插得一丝不苟
医嘱虽然简短，却已
点到了一个人的死穴

地板末端，药丸倾斜，沉默
我经历过的这些年，阳光
从来只给我一半的光影
黑暗的一面，用来回忆
明亮的一面，留着惊悚


个人史

我早已不关心花的开放、叶的飘零
不关心日出日落、星星升起，不关心
干净的露水怎样自动回到孤独的天上去
不参加聚会，不再围观一群人的快乐和争斗
但这并不代表我已经活够，可以随时死去
我还在说话，还在喘息，还在，写诗

非要说对这个世界尚存眷恋
我只是还没能够，给写给
自己的最后一首死亡之诗
准确找到安放句号的地点


征  兆

从来都没遇到过对手！
你不是、也不配做我的对手
一支胳膊，伸出来就被扭断
一条腿，没抬起来就已变形
我的对手只是对面的镜子

任何高明的理论和公式
都解决不了最简单的问题
何为爱？为何恨？为何生死？
生活，一部写不完的厚重的书
最终只是几个简单的标点符号

多年的善恶最终需要一个了断
一头壮硕的老虎，正设法搬运
安插在肺部的那一小块阴影
躲开一只花斑壁虎，靶向药
只是和时间，做最后的对谈

灰暗而潮湿的墙角，一场风浪
被转移到了无比开阔的海面
想像过无数次的幸福不曾到来
而灾难的降临，向来毫无征兆


废 墟

将一个熟悉的地名
写在废墟边的石头
因为拆迁，很多人家都搬走了
几百年的村庄化作乌有
只留下一片废墟，那弯曲在风中的背影

要不了多久，这些地名和人名
都将被轰鸣的铲车粗暴地带走
但我还是坚持在石头上刻上那些名字
写下一个个人，那苦难中
努力保持的倔强的笑容
再用鲜血，涂红
那些哭泣的字迹

无论何时，即使一切都被拆除
这里，也曾经是我的出生之地
一切都消失，这些写在石头上的人
这孤独的废墟，也和这村庄
一起，度过，这最后一夜


一  半

悬在半空的屈原和李白
被埋到了一半的普希金

一条不停掉头的菜花蛇
灰斑田鼠一路走走停停

那支熄灭在流浪途中的烟
那个只愿活到一半的妇人

口中吐出的白鹮和鱼鹰
箍桶匠从身上挖出豹纹

一条血管无法控制的爆裂
一段时光无法收留的回声

江山一半，美人一半
爱也只爱一半，留下的，用作：恨

我稀释的血液已点不着火
我干瘪的身体里只剩下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