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稿终于杀青，在北京外国语大学东院的宿舍中。简单排版之后，我如释重负，又深感欣慰。重负倒也不至于，因为诗人的诗歌并没有充斥太多后现代的修辞，英译起来并不困难；欣慰却是因为这本是一本没有出版希望的书，而今借助华语诗歌协的“华诗会译丛”项目得以顺利出版。当然还得感谢师兄石永浩教授，他参译了其中11首诗歌和译后记的英译，如果没有他的分担，出版可能还耽时日。

我与诗人胡平相识于两年前，初读几首诗歌之后我就决定接受翻译。他的诗歌语言很浅近，不费思量。如果读者随便拿起他的诗读上两句，我都怕他可能被如今诗坛诗风的先入之见误导，才读四五行就要扔在一边了。原因就是胡平的诗“简单”，就是这种读者头脑中存在的如今诗坛高深莫测的印象在作怪。

大概凡是读过几首中国现当代诗歌的读者都会对当代诗歌有一个三个字的大体印象——读不懂。为什么呢？首要的原因估计就是主体碎片化时代的个性喧嚣，每个诗者都在叙述自己的主观语境，没有把体验提纯至人类情感的精华。也就是说，读者读到这些现代诗并没有产生情感的共鸣，他们捕捉不到诗中展现的、与自己体验相似相同的质素。这些现代诗把自己的情感隐没于一首首主观的印象诗篇，还嫌不够，更把每个片段的印象进行叠喻，让一个本体有了喻体之上的喻体之上的喻体之上的喻体……好像一座神秘的中世纪古堡被迷雾缭绕，而高耸的巴洛克尖顶则隐藏于深深处。——太复杂，太自我。

胡平的诗歌不是这样的，他简单，他直接，尽管有的时候太嫌简单而平白，而这也只是偶尔。他的简单自然是语言方面，你看他娓娓道来，像一个孩子在复述简单的故事，波澜不惊。这是我所译的胡诗大部分诗作给我的总体印象。于是我的翻译也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不用耗费多少精神。可是胡平并没有就这么“简单”地结束他的诗，他总是把精彩埋藏在诗行的最后，好像你一直在观察一个相貌平平的异性，而这位异性伸出手来了，扶了一下上公交车的老人，顿时，TA成了一个美丽的异性。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上了胡平诗歌的决定因素。
"直到我转身离开/他也在镜子里越走越远", 近乎白水，可是意早已在乎言外，镜中人和真实的自己就是两个互相映照的自我，互相走进也互相疏远，镜子里外，都是人生。胡平是一个人生哲学家，一个不论是渐悟还是顿悟之后的禅师。“这条河一直在流……整个过程我不在现场”，是对时间的冷思考，平铺直叙各种事象之后，他笔锋一转却说自己“不在现场”，可是不论你在与不在，时间都在那里，不以任何主观为转移。类似的构思不胜枚举，我总是在他开垦的柳暗花明中找到一个新的所在。

出其不意，就是胡平的诗歌，大象无形，就是胡平的诗歌。他甚至让我联想到了少林扫地僧，只不过那是金庸的虚构，而胡平是真实的存在。他冷静而睿智，每一首诗都透着对哲学和人生的深刻思考。我或许因为翻译的缘故，脑袋顶上了几圈晕轮，这效应我不否认。但我也可以甩掉这晕轮，说几句取次丛花之后的意见。胡平的诗歌气象还不算宏大，他不能算多产、擅长技巧，也尚未蜕变，他尚不具备成为大诗人的五个条件之三四。这又如何？他已经有了深度，有了广度，蜕变也只是时间问题，谁说他以后成就不了伟大的诗名呢！以我浅见，中国现代诗之一大弊病不就是滥用“奇技淫巧”已极了么，胡平却用平常的心态和语言，面对这一激流，浅浅一笑。别人都在努力识破庐山，而他已经见山是山。

【胡平的诗选辑】

■杀鱼

我怎么能如此残忍
怎么能拿一条小鱼开刀
我怎么能用刀剖开它的肚子
它太小了
被刀切开的骨头是柔软的
我怎么能从它切开的肚子里
取出内脏
我怎么能将它的身体掏空
并在它掏空的身体里，撒上盐
这时候，它并没有死去
它在不停地抽搐，颤抖
是的，它只是一条鱼
一条被本能驱使的鱼
它只拥有七秒钟的记忆
但愿被我剖开身体的这条鱼
没有思维，没有灵魂，没有感知
然而，它刚刚又抽搐了一下
像用针，在我的内心深处
狠狠地扎了一下

■开会

起初，我不过是喜欢里面的一张圆桌子
于是我走进去
里面有很多人，他们在翘首等候

我走进去，然后坐下来
我刚好坐到主持人喜欢坐的位置上
那个位置没有任何标签
那个位置一直空着

我走到桌边
我见那个位置一直空着，就坐下去
于是会议便开始了

大家把目光齐齐地投过来
那一刻我头脑完全空白
我想我可能走错了地方
我想，我来不及想，会议便开始了

我开始发表演讲
（没有办法，他们都看着我
其中的一些人，他们的耳朵会动）

我开始发表演讲
我知道，我的声音此刻一定像蚊子
——断腿的蚊子
而那些参加会议的人，他们的耳朵会动
他们聆听的姿势，比蚊子还要安静

此刻，我的大脑完全空白
我在发表演讲
我想，我可能真的走错了地方

这是在哪里
这是什么时候，这是些什么人
谁才是真正的主持者
我想，我可能真的走错了地方

我想……我想……会议散场了
一些人朝我走来
我向他们耐心解释
我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不是有意的！”

他们个个向我问候：
“您真是讲得太好了！
您真谦虚！您真棒！您真……”

“唉，这真是一个非常好的会议！
真的非常好！非常好！
太好了！太好了！简直太好了！”

■睡婴

不如倒退四十年
那时候我在摇篮里躺着
你要喊我而我已经将你忘记
 
那时候我像一只蚂蚁在一片树叶上
快活地睡觉，望着天空
我的耳畔有清风轻轻地
 
滑过湖面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那时候有一些人来到我身边
而我不知道他们是谁
我想和他们说话但他们已经离去
 
我被遗弃在摇篮里
茫然地睁大眼睛
望着干净的世界

■一棵树用它的平静击败了我

一棵树长在路边，一棵
脱光了叶子的树，长在
贫瘠的土壤里，我决定
看住它，我决定在窗口
紧紧地看住它，用自己
的耐力和韧性，击败它。
人，有时候得对自己狠
一点，就像现在，我站在
窗前，一动不动，用自己
全部的身心，看住一棵树。
我不能败给一棵植物，一棵
在秋天里脱光了衣服的树。
但是，在经过激烈的对峙
之后，我败下阵来，我被
树木长久的平静所击败。

■相逢

与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
不期而遇
我们停住，迅速将储存在
心底的微笑，搬到脸上
伸出手，握紧对方
用力摇晃，松开

他挠头，回想我名字
我摸耳朵，搜索他代号
我们都没有想起来
于是我们不停地寒暄，问好
用平常的话语填补时间的空洞

在我们消耗掉
我们认为应当消耗的时光之后
我们挥手告别
并极力让自己显得恋恋不舍
然后我们快速离开，消失

■镜中人
 
我在走廊的拐角处遇见他
他的目光有些游离
好像在极力回避什么
我朝他走过去，站定
试图看清他，他在镜子里
侧过头，神色略显尴尬
就这样，我与他面对面站着
好一会，我们不说话
彼此不敢正视对方
仿佛他犯下了什么过错
直到我转身离开
他也在镜子里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