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纪事》(组诗)
其一:《在雨中,所有的孩子都要回家》
山雨欲来,杨树晒出它肚皮耀眼的白
红河翻出的波浪也不过如此
风中梧桐手掌残破,青色的经脉分明
蝉壳落在下面,湿漉漉的古铜色
为何紧攥着,这一枚要化了的话梅糖果
傍晚的时候,所有的孩子都要回家
于是雨落下来。金色的尘土扬起,又化成雨落下
从河里归来一只落单的鸭,东张西望
一颗胖大的白色棋子,迷失在阡陌交通的棋盘
它呼唤着回家的路,呼唤着他的归处
接连落下的雨的声响,把家门前大红的对联掩埋
金色的吉祥话不再闪光,村庄只剩一片泛着水光的绿
绿得空旷而沉默,如同一只白鹭,轻巧地从沙洲起飞,不知所踪
红河的波浪涌上来,白得像草鱼的肚皮
玉米东倒西歪,空对着七月的大坝,手足无措
月季瘦弱的花朵不停摇摆,灰尘飞速落下
晴朗夜空下拖着尾巴的扫把星,脚步也不曾这样匆忙
晚七点的新闻频道,说接连的降水可能会导致城市内涝
今夜会不会有哪个街道又被淹没到膝盖
天明的时候,许多黑鱼,踩着马路中央的黄线,慢吞吞地走
雨还没有停,它们的冒险也就没有尽头
因为在雨中,所有的孩子都要回家
其二:《共做轮回的梦》
我将被杀死在惨白的蝉鸣里
我将被杀死在一个寂寞午后
大雨还没来得及落下
祖父在和邻人打牌
他大吼一声坏了坏了
我的牌。没有赢的希望了。
祖母还在找鸭子下在外面的蛋
从夏天的第一个清晨开始,到现在
那时玉米还没有被水淹没,祖母还说
去年的玉米收成很不错。
她说这话的时候,雨还没有落下
天灰蒙蒙的,颜色寡淡得要杀人
预报说明天又会有雨
这属于南太平洋捉摸不定的脾气
忽听得千万重雨山外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
彼时我会在秋葵青黄的叶子上,再次降生
青虫将是我的兄弟,我们躲在青黄不接的卵中,共做斑斓的蝴蝶的梦
彼时月季的叶子还很湿润,木槿刚刚开放,黑色的蜂把它当了婚房
我还在等待着,又一场大雨
蛛网一样铺天盖地的雨水,粘结在晶莹的网上
它没能打湿老屋西北角,那棵梧桐的梦
其三:《人的田地形容枯槁》
奶奶说,前院的悦子,今年二十
已经找好了婆家。对方长得好又多金
黑黑的闷罐子一样的悦子,好大的福气
奶奶说,后院的苏杭,今年十八
不知从哪里领了个女朋友,住在他家
长得俊俏又没爹妈,跟着奶奶长大
婚礼定在这个月二十三
人们都说姑娘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不能再等了
奶奶说,悦子和苏杭都是命好,白捡便宜
现在是七月,荒野里生机无限,蚂蚁又在搬家
豆角忙着开花,母鸡忙着下蛋
蝉们声嘶力竭,企图取悦另一只蝉
秋葵肥厚的叶片,粘满了野蜂的卵
洪水刚刚过去,人的田地形容枯槁
丝瓜番茄们离开海洋太久,早就忘记如何在水中呼吸
也还不晓得直立行走,一日日只是黑萎下去
日复一日的土豆洋葱,染得人脸发黄
而大雨接连落下,池塘的腥气在天地间跳动
雨停的时候,林子深处,日夜传来被遗弃的狗崽的哀嚎
撕扯着破布一样的喉咙,向生者和死者求告
奶奶说,它在等待着最后的回光,返照
其四:《我们坐在死者的房子旁,谈论死者》
玉米成片倒下,竹子疯狂地长
船和夕阳飞速涨起,在市场聚成一个昏黄的湖泊
青白的柿子落了一地,庭院里蓄满藻类
阴凉凉的苔藓,从每户人家的墙角爬出,占领整个村子
洪水刚刚退去,留下一地枯黑的碎木
和饥荒般焦灼的黄
我们坐在死者的房子旁
谈论死者
他是个好人,他甚至一度战胜了癌症
风从河岸的方向刮来
漏下一整群纷乱的麻雀,和一条龙的踪迹
艰涩的蝉鸣笼罩我们,乌云又一次围困村庄
《祖母》:
我的祖母
半辈子都在砍柴火背柴火码柴火
又用了半辈子,把柴都碎成灶下的火
孩子从灶台上跳下来,一个个灰头土脸
母亲被吓了一大跳,然后继续生火,做饭
养孩子不比码柴火容易,母亲咬紧的牙关不肯吐露半个累字
庭院里,正对着厨房的那棵老梨树,花又开了几十年才倒
树中央被蚂蚁掏了一个碗大的洞,洞里浓烟滚滚
孩子的孩子中的一个,在朝里望
母亲还在生火,她的面孔津津发亮
孩子们不知去往何处
那个缺口的碗还在,方木桌油光满面
晚归的鸭子等着吃食,扑棱得整个老屋摇摇晃晃
他听到母亲自言自语
“老三的袜子破了,得补;
村头的稻子黄了,得收。”
窗外有飞速落下的
风,雨,雷电和阳光
速度快到像炉灶间的火花崩裂
谁知道祖母眼角的一滴汗
流了多少年
才落到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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