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德国汉学家Frank Kraushaar(柯世浩)两年前开始翻译和研究中国当代知名新派诗词写作者曾少立(李子)的作品,并着手撰写其德文专著Lizistil:neoklassizistische Cyberlyrik inChina(李子体:中国新古典主义网络诗歌)。自2018年9月起,两人开始通过电子邮件进行交流,累计通信40余封,目前仍在继续。通信的主要内容是讨论李子作品的翻译与研究等问题。其中柯信为英文,李子信为繁体中文。现征得双方同意,将部分信件编辑为第一辑在此刊登,同时删除少量枝蔓和不宜的内容。为方便读者,柯信的参考译文与原信一并刊出,李子信则转为简体中文,并附上信中所讨论的李子诗词。通过这些往来信件,我们或可管窥国外对当代诗词的研究现状、外国汉学家的视角和思维方式以及李子的某些创作观念和部分作品的创作思路。(由于《新文学评论》刊载的原文很长,这里只选发前两封信,并删除了英文,只保留中文译文)
2018-09-19 18:09:56
亲爱的曾先生:
上周在德国的一次会议上,杨治宜教授给了我您的电子邮箱,提议我跟您联系。
非常感谢您愿意在我们的通信中阅读我的英文来信。我过去通常借助文言文来接触中国古代文学,基本不用白话文(普通话),不过,我很乐意收到您用白话文写的回信。
我长期从事中国古代诗歌(从魏晋到唐宋)的研究和翻译工作,现在里加的拉脱维亚大学教授中国文学。
大约两年前,我在读田晓菲2009年写的文章(《隐约一坡青果讲方言:现代汉诗的另类历史》)的时候偶然发现了您的诗。此后,我开始将您以及另几位中国诗人写的“新旧体诗”翻译成德文(我的母语)。现在,“新旧体诗”可以说已经成了我的一个新的研究领域。
对我来说,翻译您的诗是一次全新的宝贵经历。当然,要理解您诗句中的多义性和模糊表达,对我是一个相当大的挑战。您的诗与庞德将古典抒情声音再现为现代经验的“人物面具”的诗学,在某种程度上有相通之处。在一篇提交给最近一次学术会议宣读的论文中,我试图概述您的诗歌风格与美国诗人翻译家戴维·辛顿(David Hinton)的某些共同点。戴维·辛顿继承了庞德的传统,又开出了一种融中国古典抒情诗歌与现代美国诗歌于一炉的新体式。
随信把这篇短文附上,您若时间有限,就只看下文中我对您的近作《春雪》的译文就好了(见附件二)。这是我唯一一次把您的诗译成英文。关于这首诗的翻译,我有下面两个问题:
1“北上花仙羁受雪,西来沙怪啸摧林”这一联似乎带有某种超现实的意味,它或许与沙尘暴加雪的现象相吻合。不知出句是否有我不了解的典故或前文本。
2 您能否解释下“庶心”一词的深意,我简单译作all those below,但也许译得不对。
尽管有英语母语者跟我说,我对您这首诗译得甚好,但我对结果仍不满意。(这意味着,作为读者兼译者,我还要在您这首诗上花功夫……)。无疑,您的任何意见都将对我大有助益。
在您的诗下面的网络回贴中,我发现读者们对您的诗风的评价褒贬不一,有的批评者似乎肯定地断言,您的诗不符合“正宗”的中国古典诗歌的要求,对此您有何评论?
最后,我曾经注意到您自称“唯物主义者”,这对您的诗学观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我也读过聂绀弩的诗,我发现,着眼于历史,聂诗与“唯物主义”理论有着相当直接的关联,我想知道你们二人的理念会有何不同。)
您请随意,不用急着回复我。可以肯定,我日后还会有更多的问题向您请益。希望我们的通信有助于我对大作的阅读和翻译。
谨致以亲切的问候!
Frank
2018年09月26日 12:34
柯世浩教授,您好!
从网上得知您这个很好听的中文名字,我想您不会介意在一封中文信里这样称呼您吧。很高兴收到您的来信,感谢您对包括我在内的中国诗人的作品的研究和翻译。
就您信中提到的问题,与您探讨如下。
一 关于“北上花仙羁遇雪,西来沙怪啸摧林”以及“庶心”
您提到未找到这首诗的原初版本,这首诗写于2000年,原初版本是这样的:
环保话题
题记:今春,京城气候异常,三月大雪,更有赤尘暴肆虐,故经济与环保之争再起。
阳春异兆迹堪寻,蚁鼠喧传地籁音。
北进花仙羁遇雪,西来沙暴啸摧林。
荣枯本是天公道,利害平添士子心。
百代劫争悬胜负,大棋行此费沈吟。
您所引用的版本也不是我最后改定的版本,我最后改定的版本是这样的:
奇征
今春帝都气候异常,三月大雪,复有赤尘暴肆虐,经济环保之争遂复起焉
吹嘘橐龠去来今,上苑奇征帝梦深。
白雪云崩夺花海,红沙风暴伐春林。
荣枯或副高苍意,利害平添下庶心。
百代劫争悬胜负,大棋行此费沈吟。
我算得上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喜欢不断修改作品,所以一首诗往往有多个版本。这可能不是一个好习惯,它确实给别人的引用、出版、翻译、研究带来了额外的麻烦。不过我是性格使然,要改也难。
您所引用的版本中的“花仙、沙怪”并没有明确的典故,应该说您对两个词语的翻译很不错。不过这两个词语还是有一些文化背景。“花仙”是花的超自然形象,一般是漂亮的、可爱的、友善的少女(仙女、仙子)。中国“中央电视台”以前有一档儿童节目,女主持人就叫“花仙子”,她的出镜形象是一个头戴花冠的可爱少女。“沙怪”就是沙尘暴的超自然形象。“怪”与“仙”虽然都是超自然物,但前者的特征一般是丑陋的、邪恶的,在中国神话小说《西游记》里,就有一个“黄风怪”,它可以用嘴吹起漫天尘沙。
至于您提到的第二个问题“庶心”,确切地说,应该这样断句“下庶/心”。所谓“下庶”,就是天下众生或天下百姓的意思。您译为all those below基本是对的。“心”或许可译为sense。
不知您这篇论文是否已经在刊物上发表,倘若未发表,可以考虑用我最后这个版本来翻译。这样就不存在花仙和沙怪这样的问题了。
二 我想解释这首诗中的另外几个词语
1 橐龠
橐龠的原义是中国古代冶金用的风箱或风炉。但因为圣人老子写过“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您在论文中也引用了这句),于是橐龠这个词就被用作宇宙(大自然、天地)的意思了。“吹嘘橐龠去来今”意即大自然从古到今乃至未来都在按照一定的规律变化着。您目前对这句采用了直译,我想如果是意译的话,西方读者可能更容易读懂。
2 奇征
奇征和异兆是同义词。在中国人的观念中,自然界中微小的异常现象,往往预示着重大自然灾害或社会政治变革即将来临。这种微小的异常现象,就叫奇征或异兆。这首诗的标题也变更过几次,从“环保问题”到“春雪”再到“奇征”。我认为“奇征”更能概括这首诗的主旨。我看了您的论文,其中谈到这首诗有用自然现象隐喻政治形势的用意,这点说得非常正确,与我的创作主旨完全吻合。在中国古诗的语境中,天与皇帝或最高统治者的意思往往是相同的,自然现象与人类政治也有着紧密的联系和对应关系。
3 沉吟
沉吟这个词语在这里的意思是慎重的长时间的思考。围棋有个术语叫“长考”,就是长时间思考的意思,指的是对弈中遇到关键的或难以决断的选择,棋手陷入长时间的思考之中。这个词您似乎没有译出来,但您译的should not complain, but know我认为也非常好,甚至比直译更好。
4 答或副
您那个版本是“荣枯或答皇天意”,我后来的版本是“荣枯或副高苍意”,其实,皇天与高苍意思基本一样,答与副也基本一样。答和副都是反应、响应、配合之意,译作answer恐不确切。这句诗的意思是,(晚春之雪等)虽然是异常现象,但可能正是上天(或最高统治者)的意愿,而且也确实收到了效果——万物被迫以“荣枯”来配合。
诗歌深植于语言和文化土壤,翻译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您的翻译已经是非常捧了。而且我认为,译作不可能也不必要与原作在意思上完全等同,译者在理解原作的基础上,可以有一定的自由发挥的余地。
三 关于网上对拙作的评论及唯物主义
中国当代诗词写作者是比较复杂的,分为许多圈子,有不同的写作风格和理论主张。总的来说,保守主义是主流。他们恪守传统写作技法、词语,对变革采取排斥态度。他们对拙作不认可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唯物主义与我的诗词写作的关系,主要是我提出了“以物证心”这样一个写作主张,它的具体内容是更多地采用客观叙事而不是主观议论,以及强调场景化、画面感、大量及物等。关于这一点,一些评论文章也都谈到过,附件里有一篇中华诗词研究院莫真宝博士写的文章就是讲这个的。不过它是简体中文,不知您是否习惯阅读。我虽然是个唯物主义者,但对神秘主义也有着特别的兴趣。我曾经在网上写过许多鬼故事,有大量的读者。在诗词中我也喜欢涉及神秘的东西,某些评论文章也关注过我的这一写作特点。
附件是我最新订正过的作品集,以及几篇别人的评论文章,欢迎指正,并祝秋安!
曾少立(李子)
2018-09-26 07:34
亲爱的曾先生:
非常感谢您的回复,并且欣喜地读到您的评论和解释,这有助于我理解、翻译和欣赏您的诗,从而使我的工作得以继续。
也要感谢您发现和使用我的中文名字柯世浩。这是2014年我在台北的“汉学研究中心”的东道主同事给我取的。我非常喜欢这个名字,可惜用到它的机会不多。
我必须在10月15号之前完成这篇论文发表前的手稿。文中包括我对您这首《春雪》的翻译。我一定会采用最新的版本,并相应地修改我的译文。
在我看来,“白雪云崩夺花海,红沙风暴伐春林”这一联在语言的密度和深度上明显优于前个版本,这首诗现在已经达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隐喻维度。我会考虑您回信第二条提到的内容,继续加以完善。如果您不介意,我会在10月15号之前把结果发给您,请您做一个简评。
至于您回信中的第三点,谢谢您发来的这些文章。它们大部分我还未来得及拜读。我将认真研读莫真宝博士的文章(我读简体中文没有大问题)。我想知道您对“唯物主义”的理解是否在某种程度上与美国现代主义者的精神相通,比如庞德或者卡洛斯·威廉的Noideas but in things!
最后,我已经注意到在您的多首诗中的那种“神秘的东西”。从译者的角度来讲,这当然是迷人而有趣的,但同时也是高度挑战。明年当我有一个学期的自由时间来做研究时,我会回到这个问题上来。
不用说我非常感谢您的意见和建议,但请您在有时间的情况下才回复我,不必为此打乱您的安排。
祝您度过一个轻松愉快的中秋节!
Frank / 世浩
2018-09-28 07:35
世浩教授,您好!
感谢您的迅速回复。您提到William Carlos Williams的No ideas but in things,我上网查了一下,的确与我的“以物证心”的诗学观念非常地接近。我对美国现代诗歌缺乏了解,只听说过Pound和William的名字(尤其是Pound),以及读过他们个别的作品,至于他们的诗学理论则未有所闻,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巧合,非常感谢您具有国际视野的指点。以前对我的写作影响较大的西方诗学理论是法国人的“零度写作”(writing degree zero)。这一理论在中国现代新诗写作者当中有广泛的影响,也影响了像我这样个别的“新旧体诗”(这是包括您在内的一些学者所使用的概念)的写作者。
我虽然写的是介于中国古典诗和现代新诗之间的“新旧体诗”,但它们在形式和风格上总体还是更偏近中国古典诗歌。后者历来以主观抒情为主。因此在我的诗集中,也仍然有相当多的主观抒情类型的作品,包括您论文中的《春雪》(或《奇征》)。
应一位中国出版商的要求,我这几天正在为我的诗集做笺注,以方便普通读者阅读。等做好之后,我也给您发一个,我想对于您的翻译和研究或许有点用处。期待您论文的正式版。有什么问题请尽管来信,不必在意我的时间。另外,中国官方诗词研究机构“中华诗词研究院”的学术部负责人莫真宝博士想要您的电子邮箱(e-mail),您看是否方便告诉他?
祝一切都好!
少立(李子)
(原载《新文学评论》2019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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