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偶阅《古文观止》,突然看到一篇奇特灿烂文字,翻过来看原来是《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年岁渐长,经常翻出曾国藩编的《经史百家杂钞》,把屈原和贾谊的辞赋拿来反复吟咏,发现其气势雄强,音节悲壮,回环曲折,无不尽意。每次读毕,都有蝉蜕尘埃,遗世独立之感。怪不得《世说》里王孝伯说:“但常得无事,痛饮读《离骚》,可称名士。”屈原文章与酒同下,“胸次全无一点尘”,颇有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酒神狄奥尼索斯“对命运说是”的气概。这才算是真正的名士嘛。洎细细读过《史记》里的这篇列传,才对屈原贾谊的生平有更深的了解。
通过太史公对屈原辞赋的平章,我们窥觇到中国文化脉络中一种非常隐秘的诗骚传统。我借用诺瓦利斯的说法将其称作花的精神。花这般渺小柔弱,根本无法与命运的抗轭,飘茵堕溷,谁能知道其结局呢?然而就算难以改变命运,就算“荃不察余之中情”,就算“众不可户说”,就算颠沛流离,就算天地间没有一个人记得这世上还有美,“同糅玉石兮,一而相量”,花也从不放弃对自身内美的修炼。“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花命定要成为美的,不为政治意义上的魅人,也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繁衍。这是天地之间一种无言的美的理想。
花对命运会怨。他怨的是“众不知吾之异采”,怨的是“莫知余之所有”,怨的是“孰知余之从容”。花之存在,乃是为了在生命中有一刻内在的美好能够自身绽出。他守护着自己纯洁的美的理想。世人不容,哲王不寤,奈何奈何?“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蠖乎!”宦海沉浮,人生坎坷,迷阳却曲,我的美究竟何处绽放啊?文章。这不免让我联想到北岛《零度以上的风景》中的一句诗:“是笔在绝望中开花/是花反抗着必然的旅程”。
我们终于懂得了,贾生为何如此伤吊屈原的命运,而太史公最后又如此伤吊屈原贾生的命运,此乃是惺惺惜惺惺啊。“何必怀此都也?”都,美好。这一问,屈原向天提过,渔父也向屈原提过,如今贾生也要起屈原于九泉之下而问之。这一问,不只是向屈原一问,更是贾生悲切的自问,太史公的自问,古往今来的花的自问!我为何要持守岳然的节操?我为何存在啊?命运这个暴君,我要如何承受?花归属于天地,生于斯、死于斯。人言有声,天地无声。花之美,正是天地最欢快的歌唱。我们只能对命运——必然的旅程——说是,谣诼、远谪甚至极刑,花会绝望,但决不会服输:越绝望,就越要不可思议地开放。当然“对命运说是”和反抗命运看似矛盾,实际上并不。我在这里的意思是将命运如其所是地承受下来。正是由于将命运全盘接受下来,才会以最惊人的方式反抗无涯的命运。这就是肯定中的否定,就是对美的自身价值的最高肯定。
这之后我们在三国时期诗人阮籍那里隐隐听到了这花的精神的共鸣。“谁云玉石同,泪下不可禁。”(《咏怀诗》第54首),“但恨处非位,怆悢使心伤。”(《咏怀诗》第79首)唐代诗人李商隐,则是花的精神的真正继承者。王夫之在《唐诗评选》中说,“义山诗寓意俱远,以丽句影出,实自《楚辞》来。”此洵乃灼见。“寻芳不觉醉流霞,倚树沉眠日已斜。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花下醉》)虽然花已残,花的美将逝去,对花的美的追求却也永远不会停止。美是不会死亡的,反而借助死亡花获得了美的永存。他永远留存在记忆中。美留存,在诗人的记忆中,百姓的记忆中,或者上帝的记忆中。
《屈原贾生列传》是《史记》中最应高声读出来的篇章。“诗歌乃是灵魂的投身(engagement)”(巴什拉:《空间诗学》),并且灵魂最好地体现在诗歌的音调和韵律上。当我反复读这篇列传时,一种感觉紧紧攥住了我整个人。巴什拉对此有很好的表述:
《史记》经常给予我这样的感受,每当读完一篇,不管是《本纪》《世家》还是《列传》,都有一种深深的震撼,我仿佛重新睁开了儿童的双眼,以全新的眼光打量这个世界。在某种意义上,《史记》不仅是史,同时也是诗,更是花的精神最好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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