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意气强不羁——编者导读之二博约诗词
作者:朱博约 2019年09月16日 1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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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征
(一)
博约诗词以怀古诗、山水诗、咏怀诗三类为主,有五七言律、古风等多种诗体。怀古诗,如《赤水》《访八道湾鲁迅故居》《丁酉五月寻古蜀遗踪》《读夏完淳<大哀赋>即兴》《丁酉六月过长沙贾谊故宅》《禹王宫》等。怀古诗,是以历史题材为对象的诗歌创作,在古典诗词中自成一脉,且源远流长。其内容多是诗人寄寓个人际遇和情感,仰慕古人精神和倾诉心声之作。
七律《赤水》一诗颇值称道。这是作者高一游学贵州等地、游览赤水河所作之一。四渡赤水是红军于中国革命危难之时扭转战局的神来之笔,但期间亦付出惨重牺牲,只要是对中国革命的胜利抱有诚挚情感的人登临于此都会百感交集。此诗以“缨涛漫卷七星北,斜槭恨垂赤土陵”起句,尤为深沉。明代诗人王世贞在《艺苑卮言》曰:“七言律,不难于中二联,难于发端及结句耳。发端,盛唐人无不佳者。结颇有之,然亦无转入他调及收顿不住之病。”[1]以此起句可谓先声夺人,所写俱史实俱实景。王世贞还说:“字法,有虚有实,有沉有响,虚响易工,沉实难至。”七律诗学中,沉郁至尊。此为杜少陵诗不传之秘。沉郁为诗中一种高格。其名称最早出于屈原的《九章·思美人》:“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沉菀而莫达。”沉菀即沉郁。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2]“缨涛”无疑是工农红军之代称,“七星北”,很显然是红军北上抗日之方向。“斜槭”者,赤水植物,枫树之类。此时红叶泛紫、抱恨低垂于假想的英勇红军战士之葬身地。此两句发端已锁定悲壮气氛于全篇。颔颈两联“剩勇万难飞渡影,游军九死战盘鹰。大江且唱血侵岸,崇岭犹悬月绕绫”,更仿诗史之笔,精工对出,实笔虚笔交织,实笔之处既沉痛又豪迈,“血侵岸”写实而夸张的意象,令人联想战争场面的酷烈和血腥;虚笔之处哀婉悱恻,令人展开不尽的想象,尤其是“月绕绫”这样的凄美意象——月亮仿佛为战死的红军战士化为白绫随风萦绕。如此浓墨重笔之后,作者以“天地有情回瑞雪,霜藤遗志哭良肱”结句,便是长歌当哭地对天洒泪一祭了。
另有一首《夜访八道湾鲁迅故居》也是颇有韵致的一首七律。鲁迅是文人斗士,尽管近些年其作品部分从教材中撤下,但不能因此认为鲁迅过时了。鲁迅之可贵,在于其精神、风骨、气节,而这些也并非其独有,也非孤独于世的,在浩瀚的中华民族士林中,屈原、贾谊之忠耿,唐宋文人之豪逸,竹林七贤之风度,晚明狂士之高蹈,都是一脉的。是一种没有媚骨的自由精神之遗世独立。诗作者深崇鲁迅其人其文,常去家居毗邻的鲁迅故居瞻仰。此诗首句“忽觉阖诗寒宇彻,拢云月栉碧林疏”,显然是作者夜里读书已毕在其故居附近的流连。颔联“朝花谔谔上文曲,野草森森隐故庐”,内嵌鲁迅的两部作品集《朝花夕拾》《野草》很有深意。接着颈联句“枫染黛墙谁荐血,窨藏青石世忧书”,其中“荐血”,其典故出自鲁迅《自题小像》“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的名句。其收句“狂人乱竹空题字,何似萧梢九月初”,笔触只莞尔一转,便以故居竹林等实景做结,内嵌鲁迅小说的人物,颇有意韵,有画龙点睛之妙。元人杨载《诗法家数·律诗要法》曰:“七言律难于五言律。……七言若可截作五言,便不成诗,须字字去不得方是。所以句要藏字,字要藏意,如连珠不断方妙。诚以为实如是也。”这两句中虽是写实景却似有深意蕴藉其中,又仿佛空谷幽兰,但闻其香,未知身在何处耳。
(二)
山水诗,肇始于东晋谢灵运诸家,端在有情致逸迈的美感。如《游贵州》《黄山》《天山晚秋》《玉泉观》等。其中《黄山》一诗颇好。此亦为作者高二游学安徽等地之作。首句“天梯虎步乌啼早,林浪黛峰紫霭笼”,以远景勾勒,辅之色彩词“黛”“紫”,顿时呈现一派雄山美图的青绿山水画面来,既有一股朗朗向上之气,又点明时令交代缘起。“松仰垠崖扶海客,石摩清汉跃神骢”,拟人式实写,却富有想象,“海客”之缥缈,“神骢”之俊采,俱在其中。“几回霜兔拜黄石,一梦苍雕射碧穹”一句对出,令人耳目一新。似乎是双关隐喻,尤其是“黄石”,既可能是黄山之石,又可能隐指“黄石公”,令人联想起太白著名的《经下邳圯桥怀张子房》中的诗句“唯见碧流水,曾无黄石公;叹息此人去,萧条徐泗空”。这种自然而然的联想正是诗歌的审美价值所在,也就让人揣测作者此诗中的志向抱负来。陈廷焯曰:“结句贵情馀言外,含蓄不尽。”“玉露浮光都不见,苍苍还望老仙宫”,作为结句,是一种化实为虚,断然宕开的写法,将诗意轻抛于虚缈之境便戛然而止。通篇而言,该诗符合七律“篇法有起有束,有放有敛,有唤有应。大抵一开则一阖,一扬则一抑,一象则一意”的诗美要求。
《游贵州》属排律,也是游学之作。前八句写景,道出云贵高原的特有风光。“黔风、野钓、古栈、蝶谷、飞泉、雷泽”一组意象铺开清新而感性的画面,令人如临不尘之界。“数声银瀑惊霜鹭,百里丹霞断翠屏”一联勾勒出彩色山水画境,捕捉住喀斯特地貌的灵动感。古人说:“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若一味地这般写景下去,就忘记了山水诗并不在乎山水,而在于山水之情,在于客观之象中的主观之意。当初,谢灵运以为“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而开创山水诗,使山山水水成为独立的审美对象,创造了一种新的自然审美观念和趣味,正是要缘景抒情,因寄所托,表达自己的理想、志趣。贵州,正是心学大师王阳明龙场悟道之地,不知是否因为此故,作者写出了“觉卧何知非沤梦,谓言云游忘神形”的结句来。“觉卧”,是说虽处迷境、却可致悟。这就颇有些像是悟道的意思了。《庄子·让王》曰:“故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3]既然能“忘神形”,那更无疑是致力于“道”了。
(三)
诗词中还有一类则是咏怀诗,如七律《岁末抚琴》、词《满江红》《御街行》等。咏怀诗可以分为淑世、超世、游世三类情怀。阮籍“意旨隐微,寄托遥深”的八十二首《咏怀诗》,可以说是这类诗的集大成之作。博约七律《岁末抚琴》显然在无形之中继承着这类文学传统。首联“寥星眷眷逐茕影,霜霁燕山披带河”点明节气时令即冬夜近于破晓之时的所见所思所感。“寥星”“披带河”意象颇大。这两句而言,有宗李、宗杜的痕迹。李杜之彪炳文史而难以被人超越之处,正在其意象之壮阔。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4]这正是古典诗词之特有审美价值。中间两联“钧梦巡天弦滚拂,壮心映雪竹婆娑。攫虹苍隼思狐兔,挂壁赤霄分道魔”,其中意象如琴(钧天)、剑(赤霄)、雪、竹,苍隼,便知作者有欲追古代贤达的志向。至于尾句“仰胆芸窗终折桂,破关当赋大风歌”更是表达一种学业方面的理想。
词贵“重拙大”。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一:“作词有三要,曰重、拙、大。南渡诸贤不可及处在是。”[5]朱庸斋进一步解释说:“重,用笔须健劲;拙,即用笔见停留,处处见含蓄;大,即境界宏阔,亦须用笔表达。”[6]窃以为,重,当指题材的重大,拙指笔力的劲道,大,指的是意境的阔达。从这一点来说,博约词《满江红》颇具风骨,其题材、笔力、意境都在向“重拙大”的词学审美看齐。
“满江红”属于长调,用仄韵,多表达激越悲愤之情。其副题“乙未九月抚古琴《潇湘水云》”,显然所用主题与之大略。《潇湘》一曲,南宋郭楚望所作,面对金兵锋指长江以南的黑云压城、山河已破的现实,怅望九嶷山之云雾缭绕,忧伤去国,自然是愁肠百结。“每欲望九嶷,为潇湘之云所蔽,以寓惓惓之意也。”该词上阕重在营造国破山河在的南国萧瑟之境,故以“碧水垂天,激万丈、九嶷云幂”起句,用舜帝南巡死于苍梧的典故,感叹国无圣贤则祸至的史律,遂在下片呼出“横万柏,竟绝壁。挥血翊,剑欲北”的时人心声,并用武穆岳飞魂招而不至无人击楫北伐的词句,道出“渔樵唱残寒江寂”的南宋必然灭亡的结局。该词上下两阕过片处浑然无迹,并无明显过渡,似不符合词在过片处须宕开的原则,好在最后一句做了补救,在结句处形成开阖局面,用“古今影,涵万里澄波”做结收住回到现实之境,“余音惕”,千年一瞬、但时过而境未迁,《潇湘》仍足成为今人的警音戒示。这样就使看似怀古的作品有了警讽效果。
王安石有诗云:“少年意气强不羁,虎胁插翼白日飞。”少年之意气才情以及梦想虽然不是非少年人所能理解的,也会由衷地说一句“宣父犹能畏后生”!
参考文献
[1]王世贞.艺苑卮言[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
[2]陈廷焯.白雨斋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3]庄子[M].孙通海译注.上海:中华书局,2007.
[4]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5]况周颐.蕙风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6]朱庸斋.分春馆词话[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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