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沉默的语言里,捕捉“震耳欲聋”——胡弦诗歌的审美透视

作者:孙思   2019年08月26日 15:00  中国诗歌网    4055    收藏


在喧嚣的诗坛,胡弦是唯一沉默多于话语的人。有诗才而不卖弄,是一种美德,犹如女子长得美不弄姿一样。这样的品质可谓弥足珍贵。

胡弦的眉宇间,有我所无法读懂的神情,温和、沉默、坚定。他是个极有才情的诗人,他能找出表面上任何事物毫不相干的神秘的相连性,让它们成为一个整体而不是碎片,吸引你调动起所遇到的各种经历,去吸收它。他诗中那鲜活又难以定义的感觉,去掉皮肉,凝练准确到只剩骨头的悄无声息的语言,是他认识与情感,再现与表现的统一。它们相互联系、相互渗透、相互作用,一起形成了他诗歌所独有的深沉内敛的质素,冷静卓然的风格感。

在当下,我们最大的痛苦,是精神与生活分在两处,即便不断分向寻觅,也难有会合的可能。胡弦便努力让这样的会合出现在他的文字里,使我们对于物质、空间、时间的知觉,被集中唤起。他诗里的情境充满细节,而每个细节都会跳出来抓住你,可在你每一次触碰到的时候,它们又滑脱开去,落在不远的你能看到却抓不到的地方,诱惑你下次再去抓它,让你不得不停顿下来冥想其背后的意义。于是,凝神屏气之间,这些文字便动起来,走出纸张,以沉默的光芒坐在我们中间,让我们日常习焉不察的种种重获新生。

请看他的《风》:

“也许你永远不会知道/风在怎样经过//当一个人远去,没有音讯/只有风声。当一个人/从远方归来/已变成一段难以把握的感情//也许你永远不会知道/风在带走,还是在放下/穿过某个事件时,它曾怎样/与那中间的火苗相遇//它吹着岩石,推敲其沉默/吹着水,吹着患有不孕症的平面/有时,你以为一切都过去了/但风在吹,过往的一切/又在风中重来。”

要想写这个不断伸缩的世界,容纳出那些多出来的人和事物,和看似多出来 的精神空间,就必须给那些消失的人和往事,找一条可以回来的缝隙。这首《风》做到了,它慢慢走过来,再走过去,回荡、离开。它的速度和间隔的节奏,并不稠,却带着某种不同以往的全新的隙缝,朝我们显露,召唤起一种感觉的极致。让我们按各自不同的过往,把自己看过的、知道的、难忘的和向往的东西,以越来越清晰,清晰过我们现存的世界,并尽可能地包涵我们此时此际才看得出的棱角和裂纹,然后让我们忧伤完整,情感完整。这个时候,时钟停摆,指针凋落,文字背后的安静,盖过了风声。

《风》以个人化叙述的生活痕迹为轨道,以敏锐和直觉穿透现实;以一个人、音讯、远方、感情、事件、火苗、岩石、沉默、不孕症、过往等名词,通过经过、远去、风声、归来、把握、带走、穿过、相遇、推敲、重来等动词的联袂,在主领动词“吹”的引领和带动下,使得《风》的每一个断绝之处都有渊源,无论旁逸斜出到哪里,都有一个归途。诗人的语言语调,远望的视角,风的影像运动,没有明确可界定的影像语法,却无一例外地担负起超叙述的功能。人、往事、远方的挣扎和纠缠,似乎触及到了我们每个人身上浩瀚浑浊的内在宇宙。一直以来宗教称之为“放下”的,在我们却那样的难以做到。就像这首《风》,诗结束了,风还分明在吹,诗人的世界和读者的世界,这个时候才刚开始。

不是每一个诗人都能有胡弦这样,有洞悉一切的明澈和睿智,不管是自然的,时代的,人类自己的,他都能拿捏到它们的命脉:

“不是一种方式:不存在/接通遗忘的路/相比远海上摇晃的孤灯,此地/草尖上的惊涛无人识//——像来自失落已久的结局,这跌跌/撞撞的火,要把整个庞大黑夜/拖入它的一小点光亮里。——《萤火虫》”

我们是从自己的身体开始认识这个世界的。正是人的身体而不是精神成为人在世的根基,并且成为人认识自我、确认自我的出发点。因此我们对日常生活的感知往往也取决于我们的身体。就像这首《萤火虫》,因为诗人的感觉和强烈的感受力,使得读者的感受不得不与诗人交迭在一起,甚至其想象和诗人塑造出的意象也是可交换的,如此,读者的感受也在这首诗里复活了,复原了。

 经验主义诗学更强调诗人与自然的关联,而文明意识则侧重语言及其历史。在这两种方向、两个向度之间,胡弦的这首《萤火虫》构成了双向引擎之间的连线。通过“远海上摇晃的孤灯,草尖上的惊涛”两个想象的连接,语言过程和自然过程获得了一种互文关系,它们相互波及、相互渗透,诗人经验的直接呈现似乎在暗中吸纳着文明意识的幽深光泽。于是“这跌跌/撞撞的火,要把整个庞大黑夜/拖入它的一小点光亮里。”一种惊心动魄浮现出来。这个惊心动魄便是以阔、以庞大,映衬着一个小小生命的专注、挣扎与顽强。至此,诗人文字背后,那些最难表达的,由它的行动来执行。而读者会在这无声的文字里,慢慢地走向诗人灵魂的存在之所。

 胡弦的叙述,常以第三者视角出现,带有根植于生物性本能的原生色彩,自然、放松,没有一点所谓的矫情:

“昨夜,老K从柳树下经过/遇见一个漂亮的女鬼/他说,她折下一根柳条,要他/把住址写在她的胸口上//他写的,是隔壁一个游乐场的地址//在这世上,有人会有艳遇,有人/会有厄运,还有人/就住在隔壁,彻夜难眠//——其危险在于/人有人行道,鬼有穿墙术。而且/你是个心中有鬼的人,并可能//因此错过一个好结局/对此,老K不作辩解。但他说/如果有谁想试一试,他愿意/告诉你那棵柳树的位置。——《见鬼》”

诗人靠着超验的想象力,在日常生活中,发现和挖掘了《见鬼》这首超现实张力的诗作。使得这首诗具备了不可重复的独具性、唯一性和新颖性。诗中勾勒的女鬼形象和细节,生动而充满了悬念,整首诗幽默、诙谐,读完禁不住使人产生会心的微笑。

如果想呈现我们不熟悉,甚至无中生有的女鬼形象,就需要不同精神状况的设计能力和应对能力,才有可能写出诗人内心想真正表达的真实图景。第一节,诗人以闪现、流动、渗入、相互呼吸、以至于磁力牵引般的诗样纵跳,一次又一次的奋力重开并细心微调,再一次又一次回到初心,回到最原初的问题里来。然后再奋力地发现、形成、内化并稳固下来;第二节,诗人找到了另一条路径极其开启方式。这节的语调外驰得不澜不惊,如同潮水退走,很是安详;最后一节,诗人笔锋一转,以其不可解的独特性,在普遍的可解性经验里平和下来,并通过诗人的筛选和融合,去除掉其最坚硬最折磨人的那部分,让这首诗活在时间之外,并让那些已有的情节再衍生出新的细节,一块块填补那些空白,并在任何一个时间之外打开。

近百年来的中国历史或者1949年以来的当代史,已经有多少文字层层覆盖,能穿透既有的叙事和意识非常困难。很多时候,我们以为看清了,其实中间还有一层薄雾一样的面纱,穿在彼此的身上,让自己和对方都结成茧,把真实的自己躲在里面,只留一些虚的甚或假的给别人看。而胡弦总是在我们意想不到时,揭开我们的内心:

“听说长白山下雪了/我想起一夕苍老的人/想起山顶的天池/池水里的怪兽/爱一个人/就是在心里养一头怪兽/等到怪兽也老了/冬天就到了/下雪时,怪兽不再露出水面/雪,缓缓归来/雪在为一头怪兽落下/山白,草木白/一池寒水不明不白——《天池》”

这首《天池》掀开了被很多人刻意或被动屏蔽的现实帷幕,让人意识到一个潜藏中的世界,听到它的喘息,看到它的伤感,感受那与我们置身的生活细细相关的一切。雪、怪兽在一种惊心动魄的安详里浮现出来,专注、稠密,静穆。诗人这里所有的言说也是人性本身的言说。

诗人以冷抒情的方式,猝不及防间,把我们一直想遮蔽的内心扒开,让我们无法对它视而不见。其所说、所写的语言,既处在人和自然以及人性之间,同时每一个字词又处在已经写下的文字和那些说过的话之间,携带着诗人自身的想象和经验。

人生一世,苦难为伴,我们都是背负着痛苦,在时间的缝隙里哀哭忧伤的人。写作唯有突破自身精神,努力挣扎,突破生活原有的强加给我们的那部分,才有意义:

“壁画中,死者们在裸体接受审判。所以/从明天起,我准备练一练腹肌,最起码/要把小肚腩练下去,以免到时候/脱了衣服太难看/我还注意到,并不是所有受审者/都束手就缚,他们在拼命反抗,挣扎。所以/从明天起,我打算天不亮就去长跑,不能/让那些人在美梦中睡得太踏实/形势逼人呀,我还要多去健身房,因为/即便死后,有一把子好力气也如此重要。——《观城隍庙壁画》”

视觉上的拓展,也是通感隧道的打开。在这首诗里,诗人首先想到的是把自己内心中对世界、社会、人生以及人性的观察思考结果尽情尽兴地表现出来,而不是刻意在诗歌文本的归属上做过多的考虑。诗人拒绝被世俗设定的概念,在诗里彻底放松下来,去除一切伪饰,体验出另一个轻松自在,自由释放的自己。其想象在正常生活的时间秩序之外,享受着反秩序、反规则的自由状态。

诗人将绘画中的点:壁画、死者、裸体;线:审判;面:我,充分铺展,让意象,声音、线条,兼容戏剧性的影像处理,共同铸成了无限敞开的内在性平面。让这首诗超越了瞬间与个人,让一些文字背后的现实世界“腾空而起”。

人被挤在尘土之间,不堪一击,诗人具有怜悯精神的超现实叙述,让我们的阅读也同时进入一种怜悯精神的境界。有时给自己不认同的那些东西一个位置,其实也正是给自己一个位置。

当现实无法提供灵魂徉徜的空间时,诗人必会寻求一种内倾型自足空间,一种自我言说和自我倾听的另一种有回路的空间。胡弦的诗,几乎每一首都能让我们感觉到文字平静下的波涛汹涌,虽然这一切被他深掩在水底,别人无从得晓。它的共鸣,来源与他人命运的共通感。因为这种共通感让读者产生了亲近感和代入感,带来社会与生活问题的穿透与形而上人生省思。

他擅于以放大缩小的方式,故意拉近和拉远那些客观现实的物理边界,追踪不可见却极其重要的事物内在的真实本质和时光流转之下具体事物背后的永恒意义。它们是非理性的,非图解性的,非叙述性的存在的瞬间,却足以撼动那些隐秘的一直以来存在着的,从来极少有人去深究的现实与神秘。他的语言会让我们的眼睛和耳朵变得敏锐,心却沉静下来,然后由着这些语言带领我们穿过水草,深入大海,经过盐的洗涤,让原本游走于泡沫般噪声中的我们,常常变得人格断裂的我们,再次返璞归真,重新变得连续而完整。

在当下,很多诗人写诗不懂节制,他们不知道对自己笔下的文字要负有责任感,不推敲不打磨,不顾及他人感受,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情绪,就像裸奔。而有人写诗写得再忘情和忘乎所以也不会失态,也不会散,就在于他们能始终守住那个点和核。胡弦便为后者。

他会以更敏锐地观察,更细致地落笔,将自然的强度精确传递到读者的眼睛及身体的所有感官知觉中,进而也激发了读者的敏感度,重而恢复另一重感性时空的在场。以非语言的形式和隐喻,让我们看见那些日常生活中很少甚至从未被正视的物事和人性。让我们在其沉默的语言里,捕捉出“震耳欲聋”。

以上为我对胡弦诗歌的审美透视,列举的仅为他浩如烟海诗歌中的几首,可谓沧海一粟。他诗歌中更多的美学价值、诗学价值,还有待于更多的学者、美学家去研究、探讨和打开。


2019年8月26日于沪



孙思简介

孙思,诗人、评论家,《上海诗人》副主编。著有诗集五部。有诗收进百种各类诗歌选本。诗集《掌上红烛》、《聆听》、《一个人的佛》分获2015、2017、2018年度上海作协会员优秀作品奖,2017《现代青年》年度人物•最佳诗人。有诗评获《诗潮》2017年度诗歌评论奖,散文评论获第七届冰心散文理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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