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著名古典文史专家程千帆先生的诗歌研究集《唐诗课》,选辑11篇程千帆先生具有代表性的唐诗论文。在这些文章中,程先生深入浅出地讲解了古典诗歌中一与多、小与大、曲与直、形与神等艺术创作规律。南京大学资深教授莫砺锋是程千帆先生门下的弟子,也是中国古代文学学科的第一位博士研究生,他继承并拓宽了程门的学术路径和治学精神。2019年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莫砺锋讲唐诗课》,该书汇编了莫砺锋四十篇文章,以专题形式解读由初唐到晚唐诗歌的诸多面向,以示中国古典文学研究薪火相传。
8月16日晚,莫砺锋来到Page One书店北京坊店,讲述程千帆先生的为人为学以及自己和文学相遇的难忘记忆,和热爱唐诗的朋友们一起“围炉夜话”。
“从那个时刻起,我第一次真正读懂了杜甫”
1966年,莫砺锋高中毕业,高考志愿他填了“三个清华”——第一志愿:清华大学电机工程系;第二志愿:清华大学数学力学系;第三志愿:清华大学自动化控制系。莫砺锋期待在高考中金榜题名,日后实现梦寐以求的理想,当一名工程师。“但是还没等我走上高考考场,中央就通知废除高考,文革开始了。”
《唐诗课》 程千帆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10月出版
和当时的大多数年轻人一样,莫砺锋选择了下乡插队。知青的生活很苦闷,每天用镰刀、锄头劳作,他觉得日子单调极了。“说实话,我后来听到有一首歌叫《小芳》,我的生产队也有小芳,但是小芳不喜欢我,所以我非常苦闷。”
在郁闷的十年中,理科生出身的莫砺锋开始慢慢读一些文学书。中学时期的莫砺锋热爱数理化,“数学竞赛满分第一名,作文竞赛却名落孙山”,不过好在语文老师循循善诱,让他对唐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尤其是李白和杜甫,我都很喜欢”。不过,在下乡插队以后,李、杜在莫砺锋心中的地位逐渐发生了转变——毕竟,一个常常在云端里“驾鸿凌紫冥”“俯视洛阳川”的李白与此时莫砺锋的境况相去甚远,但“蹇驴破帽”的杜甫却像一个同样潦倒的知音慢慢走进他心中。
南京大学资深教授莫砺锋
真正与杜甫结缘,是因为一场大风。1973年深秋,莫砺锋正在田地里用镰刀割稻,突然一阵狂风从天而降,刮走了莫砺锋屋顶上全部的茅草。杜甫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写道,“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莫砺锋暗自感叹:我现在全部的茅草都没有了,真是比杜甫还惨。是夜,村中没有通电,而定量的煤油也早已用完,莫砺锋感受着秋末的江风寒意,仰望着满天星斗,品味着四周的黑暗。“忽然,一个温和、苍老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或许是幻听,或许是昏沉中的喃喃自语,但莫砺锋更愿意相信,这是杜甫关心天下苍生的伟大情怀穿透时空来到了他的身边,“从那个时刻起,我第一次真正读懂了杜甫”。
相逢是缘:一起看草地 一起写论文
1977年恢复高考,莫砺锋考入安徽大学外语系,仅一年后,他便提前考研,成为南京大学古代文学系的硕士。当时他并不知道程千帆是谁,只因南大那年古代文学招收唐宋方向研究生,而自己在农村空闲时“背了几千首唐诗”。入学之后,莫砺锋才发现自己和程千帆先生的经历惊人地相似:两人都想学理工专业,最终阴差阳错学了古代文学;两人都因时局原因下乡锻炼,最终收获了许多农业知识。某次,莫砺锋陪程先生在南京玄武湖边散步时,先生指着一块草地说“这够五头牛吃一天”,莫砺锋暗自点头,心想老师也很有经验。
著名古代文史学家程千帆
莫砺锋是程千帆先生晚年再上讲坛的第一届研究生,对于没有受过完整本科中文教育的他,程先生制定了严格的培养计划。从先秦时期的经典到唐宋的大家别集,程先生开列数十部必读书,并要求莫砺锋在研读每部必读书之后,都撰写一篇可以达到发表水平的论文。由无书可读的乡下迈入书山学海的南大学堂,莫砺锋异常勤奋,一路苦读下来,接受了完整的学术训练。从1978年硕士入学到1984年博士毕业,六年的学习时期,他几乎没有游玩过南京的风景名胜。
莫砺锋说,程千帆先生在教育学生上用心良多,“我不敢说老一辈学者中程先生是最优秀的,但在培养学生这一方面,程先生可能是那一代学者中间花力气最大的,真的是把培养学生当成他第一位的工作。”一个好的老师深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莫砺锋谈到,程千帆先生虽然文章不多,但几乎每一篇都视野开阔、眼光犀利,最重要的是,对学术界有启发性意义。“因为程先生写一篇论文不是为了单纯寻找一个结论,而是试图用一种比较新的方法来研究老话题。”《唐诗课》中收录的《一个醒的和八个醉的》《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被理解和被误解》等文均是在细读的基础上另立视角,提供了有别于传统观点的他样解读。
程千帆(左)与莫砺锋(右)
为了培养弟子的写作能力,程千帆先生还通过合写论文的方式对学生加以训练。程先生曾说,他与弟子合写论文,先只告诉论文结论,然后让学生自己去想怎么写,待写出来后再指导修改。莫砺锋曾与程先生合写过多篇论述杜诗的论文。《唐诗课》中收录的《他们并非站在同一高度上——读杜甫等同题共作的登慈恩寺塔诗札记》一文,便是他们合作的文章。
避免把西方理论用成花拳绣腿
当被问及如何看待西方理论在分析中国古典文学中的使用时,莫砺锋和读者分享了一个小故事。
在西方理论呼声最高的上世纪80年代,有人提出用“新三论”,即用信息论、控制论、系统论等工程技术理论解析文学作品,有的学者表示支持,也有的学者表示疑惑。在方法论最热门的1986年,莫砺锋受邀去哈佛大学访学一年,“当时程千帆先生很高兴,因为我们弄不懂用三论研究文学,他让我去这一年什么也不要干,好好了解一下美国学者怎样使用‘新三论’。”
来到美国的第一个月,莫砺锋就结识了当时还在留美求学的博士生、日后的文艺理论大家张隆溪,以及西方首屈一指的中国诗歌研究专家、哈佛大学东亚语言文化系和比较文学合聘教授宇文所安。有一次三人乘坐同一辆车去开会,莫砺锋感觉提问的机会来了,当他兴致勃勃地提问“怎么用‘新三论’分析中国古典文学”时,没想到宇文所安反问他,“什么是‘新三论’?”原来,在美国文学界,并没有人用所谓的“新三论”进行文学研究。“我第二天开完会回家就写信向程先生报告,说你交给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因为美国根本没人用新三论研究文学。”莫砺锋说。
《莫砺锋讲唐诗课》 莫砺锋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年6月出版
莫砺锋谈到,西方学者善于理论架构,西方理论在某些方面对中国文学研究确有启发,西方学者常对中国人习焉不察的问题深入思考,往往得出中国学界意料之外的答案。闻一多先生研究《诗经》《楚辞》时,运用西方人类学、文化学、神话学新理论,就得出过很好的成果。虽然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但莫砺锋认为,西方理论是否全部适合用来解读中国文本,还要打上一个问号。“从总体来说,包括中国古典文学在内的传统文化跟西方文化是在很长时期内从互不相识的情况下各自发展起来的,很长时间它们的发展阶段没有交叉,没有互相影响。因此西方学者基于西方文学现象归纳出来的那些理论,有的可能并不适用于中国实际。”
莫砺锋为读者签名
莫砺锋说,有些中国年轻学人热衷于使用西方理论解读中国文本,是因为他们存在着错误的思维定势,以为以此获得的学术成果可以超越前辈,其实这是一种学术浮躁的表现。 “有的年轻人认为老前辈功力深厚,甚至可以全文背诵《十三经》,自认在文献功底上无法超越前人,便把新理论认成灵丹妙药,希望新的理论能够‘夺胎换骨、点铁成金’。”在莫砺锋看来,生搬硬套式的理论挪用,好比《水浒传》中的九纹龙史进,身上纹着九条青龙,舞起棍来水泼不进,但实则花拳绣腿——被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一招就放倒了。“有些论文贴满了洋标签,但是他没有很好地解决实际的问题,这就是学术上的花拳绣腿,我们应该避免这种浮躁的学风。”(中国作家网 陈泽宇)
(图片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提供)
附:
程千帆《学诗愚得》(节选)
从具体作品出发研究古典诗歌的方法,同时也就是古代文学理论当然包括诗歌理论研究的方法。我一直认为,所谓古代文学理论,应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古代的文学理论,一是古代文学的理论。今天许多人所着重研究的对象,主要是古代理论家的研究成果,而古人所着重从事研究的对象,则主要是具体的文学作品。这两个方面的研究当然都是需要的。但在今天,古代理论家从过去的和同时代的作家作品中抽象出理论,以丰富理论宝库并指导当时及后来的文学创作的传统方法,似乎被忽略了,于是,尽管蕴藏在古代文学作品中的理论原则和艺术方法无比丰富,可是我们却没想到在古代理论家已经发掘的材料之外再开采新矿,这就使我们对古代文学理论的研究,不免局限于对它们的再认识,即从理论到理论。既不能在古人已有的理论之外从古代作品中有新的发现,也就不能使今天的文学创作从古代文学理论和方法中获得更多的借鉴和营养。因此,我们认为,文学理论必须要与作品相结合,在进行古代的文学理论研究的同时,要注重研究具体作品并从中抽象出理论来。
在这方面我曾经作过一些尝试。我写过一篇题为《古典诗歌描写与结构中的一与多》的论文。在这篇文章中我提出:作为对立统一规律的诸表现形态之一,一与多的对立、对比和对举,不仅作为哲学范畴而被古典诗人所认识,并且也作为美学范围、艺术手段而被他们所认识、所采用;一与多的多种形态在作品中的出现,是为了如实反映本来就存在于自然及社会中的这一现象,也是为了打破已经形成的平衡、对称、整齐之美,在平衡与不平衡、对称与不对称、整齐与不整齐之间达成一种更巧妙的更新的结合,从而更好地反映生活,等等。这一些带有规律性和方法论意味的结论是从哪里得来的呢?它们直接得自我们对古典诗歌作品描写与结构中广泛存在着大量以多衬托、突出一从而取得较好艺术效果的例子。例如,白居易《长恨歌》中的诗句:“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陈师道《妾薄命》有云:“主家十二楼,一身当三千。”通过人物数量对比,鲜明地揭示了人物命运的差异。苏舜钦《淮中晚泊犊头》写春景:“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王安石失题断句也写到:“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这是通过幽与明、红与绿的光线和色彩对比,来展示动人的春色。再如崔护《题都城南庄》是为人们所熟悉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只今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则是从不同的年月来描述同一地点,通过时空的一多对比,写出物是人非,今与昔异的世事变迁。其次,我们还可从古典诗歌的结构上,看表现一多关系的用例。如,李白《越中览古》绝句:“越王勾践破吴归,战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前三句一气连贯,末句一扫而空,结构十分独特。苏轼《於潜僧绿筠轩》云:“可使食无肉,不可使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医。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前八句一韵,末两句韵一转,充分利用了音律节奏上的一多对比和变化,成功地表达了诗人“嘻笑怒骂皆成文章”的创作特色,以及他写此诗时神采飞扬的精神状态。总之,我们正是通过对大量的具体作品的考察,才总结出了上面所说的利用一多关系来进行文学创作的若干规律。
我们强调对古代文学理论的研究应从具体作品出发,应结合具体作品进行,这也是根据古代文学理论和批评的实际才提出的。将理论寓于对具体作品的品评中而且形式上短小精悍,是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的特色和优点之一。这个传统至今仍然是宝贵的、不应当忽视的。如果我们离开了作品这个出发点,也就失去了理论研究的土壤,就不可能真正理解和研究理论批评,更无从体会理论与理论间的内部联系,无从察觉批评与批评之间相承或相对的情形了。因此,我在研究古代文学理论时,比较注意结合具体的作品,对古代诗论家的一些不乏真知灼见但往往依稀恍惚的论断,尽可能地运用现代文学理论,加以疏通印证,以期得出平正通达的解释,丰富我们的文学理论宝库。
莫砺锋细读《春江花月夜》(节选)
《春江花月夜》全诗共36句,如从押韵的情况来看,每4句组成一个小节,都押同一个韵,共分9小节,每一节都像一首独立的七言绝句,然后串连成一个整体。但从内容来看,则可分成5大段,它们的句数分别为8句、8句、4句、8句、8句。第一段入手擒题,总写在明月之夜春江潮涨,以及江边的花林芳甸等美景。第二段写诗人在江边望月所产生的遐思冥想。第三段总写在如此情景中思妇与游子的两地相思。第四段单写思妇对游子的思念。第五段单写游子的思家之念。全诗由景入情,由客观景物转到人间离情,但始终不离开题面中的五个元素。正如明人王世懋、钟惺、谭元春等人所指出的,全诗都围绕着“春”“江”“花”“月”“夜”五字做文章,扣题很紧。如果更细致地品读,则可发现全诗的核心主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月”。清人王尧衢对此诗做过一个统计:“春字四见,江字十二见,花字只二见,月字十五见,夜字亦只二见。”其实即使是没有出现“月”字的一些诗句,又何尝不是描绘月亮来着?例如“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枕上拂还来。”这两联简直就是运用“禁体物语”的方法来咏月的杰作,也就是句中虽不见月字,却又字字都在写月,是典型的“烘云托月”。《春江花月夜》对月光的描写,已达到出神入化的程度。比如写月亮在流水上泛起的光彩是“滟滟随波千万里”,写月光给人带来的寒冷感是“空里流霜不觉飞”,写月光缓慢的移动是“可怜楼上月徘徊”,都使读者身临其境。此外,举凡人们望月时常会产生的联想,诸如碧空银月是否亘古如斯,明月是无情还是有情,离别的情人在月夜为何会格外相思,也都得到了充分的表达。可以说,从总体上说,《春江花月夜》通篇都围绕着一个“月”字,是唐诗中最早出现的咏月名篇,是一首月亮的颂歌。下文试将全诗分成五段进行解读。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这一段是全诗的开端,勾勒出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美丽境界。春天多雨,江水迅涨,东流的江水遇到从大海西上的潮汐,互相鼓荡,浩渺无边。一个“平”字,言简意赅地写出了江水与海水连成一片的奇特景象,表面上平淡无奇,其实一字有千钧之力。伴随着奔腾而来的潮水,一轮明月也从东天冉冉升起。地球上的潮汐本是海水受到月球的引力而产生的自然现象,诗人未必明白这个科学原理,但是他用细致的观察得出了相似的结论。谁说诗歌与科学没有相通之处?更值得注意的是,“海上明月共潮生”的写法,使潮水与明月都充满了生气,仿佛是两个有生命的物体,全句也呈动态之美。从第三句起,诗人的目光随着逐渐西行的月亮溯江而上,发现千万里的江水都沐浴在月光之中。江面上泛起滟滟的波光,江边上则是春花烂漫的芳甸。在月光的笼罩下,繁花似锦的树林蒙着一层洁白的细雪,这是春天的月夜才得一见的奇特之景。“空里流霜不觉飞”一句实有双关的含义:月光洁白晶莹,月光给人带来一丝寒意。妙在诗人并不说月光如霜,而是直说“空里流霜”,从而把诗人在月光中久久站立的感觉真切地传递给读者,读之浑如身临其境。末句“汀上白沙看不见”,意指整个江岸都沉浸在月光之中,并与月光融成一片。这8句诗从江海写到花树,一切都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中,最后只见月光。由大至小,由远及近,笔墨随着诗人的目光逐渐凝聚,最后集中到月光自身,好像画龙点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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