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执浩的诗
张执浩
主编荐语
张执浩在他获鲁迅文学奖诗歌奖时发表感言里有一句设问:一个诗人究竟该怎样开口对他身处的时代说话?在这句设问后,他没有做正面回答。在他的这篇《思想与想法》创作谈里,他依旧没有给出明确答案,他只是这样说:“……就是写作者身处悲凉的人世却依然有以身饲虎的勇气,以及在此过程所感受到的惊惧、疼痛、庆幸、慰藉等等,所谓的百感交集。”他只是用自己的这组诗文来阐释,他的诗歌理念、抱负、实验和他的思想,以完成他的写作目的——“写作是抵抗心灵钝化的武器”。
张执浩从“做一个披头散发的老父亲”形象,已然变成缄默睿智的歌者。他被杨克赞道:“他让日常生活呈现了诗性的光辉。”这组诗的底色,依然是他从日常生活中撷取宝石,并擦拭出诗的晶莹和幽光。同时,他在完成自己的诗歌美学理念,即:一是他强调主动生活,被动写作;二是把诗歌当成一种声音的艺术看待。他想实现完成的一首优秀诗歌,应该是从里到外都能发出一种召唤的声音,能够把人群,陌生的人群,对现代诗不了解的人群都召唤到这首诗身边,最终自己成为一个“被词语找到的人”。这些都是他要开口说话的根本目的所在。看完他的近作,我想,他应该是做到了。
再回到张执浩的设问,我们该怎样开口对他身处的时代说话?我认为,唯有真诚的大声说出自己对其的真爱、真思、真恋、真提醒、真批评,无其他了。
◎ 反刍的人
埋在米糠里的鸡蛋
封在坛子里的猪油
挂在屋梁上的腊肉
晾在簸箕上的薯干
摊在筛子里的腌鱼
倒扣在腌菜坛中的辣椒
堆放在火塘角落的花生
藏在竹林地窖里的红薯
悬在树丫上的丝瓜和葫芦
沉睡在草丛中的老南瓜
——哦,十根指头
已经不够用了
第十一根是香烟
供你在饭后反刍
第十二根是铁钉
好多年前就被钉在了墙上
好多年前它就已经生锈了
当它什么都不挂的时候
它连锈迹也挂不住
◎ 催咚催
打过菜籽的梿枷又打在了麦穗上
捅过猪的刀早晚会插进
牛的喉咙——牛拉着石磙
一遍遍在禾场上走——
闪亮的刀尖必须用血蒙住
而我们被尘埃蒙住了
快活的泥水从腮帮上滚下来
被大地稳稳接住
死亡是一把巨大的扇子
扇得越快风却越小
我蜷缩在星光下
听见扇子从你手上滑落
看见又多活了一天的牛
在黑暗中眨动着
妩媚的长睫毛
◎ 重返旷野
落满麻雀的树枝背后
北风在蓄力
落满麻雀的草垛上
太阳走过,无声无息
父亲用棍棒轮换抽打着肩膀
落满灰尘的公路尽头
北风醒了
麻雀往南飞
我在麻雀腾空后的树枝上
留下过人猿的记忆
我用父亲留下的棍棒
四处戳捣,漫无目的
太阳昏昏欲睡的时候
我依然保持着少年特有的警醒
◎ 泡木耳
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木耳
你没有见过
每当我把它们浸泡在水里时
我们同时心满意足的样子
像刚从梦中醒来伸伸懒腰
侧身望着窗外
昨晚又下过雨了
现在雨过天晴
木耳趴在湿漉漉的枝桠上
静静地聆听水滴
落在腐叶上的声音
你不知道我也曾这样
沉浸在遗世的欢乐中
以为我们都能像木耳这样
逆来顺受,生生不息
以为这世上最动听的声音
是我热泪盈眶地抱着熟睡的你
却终于忍不住
落在你脸上的泪滴声
◎ 树叶走路的声音
树叶在空中走动时
你不一定留心过
嫩绿是一步
枯黄是另外一步
你在树下来回奔波
直到一片叶子落下来
一树落叶在秋风中形成旋涡
你抬头时看见
天空已经发生了变化
从前长满树叶的枝桠上
落满了不知从哪里飞来的鸟
到了晚上,凌晨时分
大地上全是树叶的走动声
它们从树下跑到墙根下
它们集合又分散
多么像走投无路的人
走着走着
就消逝在了道路尽头
◎ 鸡冠颂
我喜欢看血红的鸡冠
锯齿一样长在公鸡的头顶
夕阳西下的时候
透过它就能看见
冬日里
雪地上
鸡群零散的爪痕
一只公鸡来回走在爪痕之上
拍打翅膀,警觉地
张望着
踢毽子的我们
河对岸的人也与我们一样
在忙腊月的事情
河对岸的公鸡打鸣了
这是庄严的时刻——
所有的鸡都往鸡笼附近归拢
唯有公鸡独自站在夜幕中
对着河水流逝的方向
鸣叫起来
我在公鸡的叫唤声中
进屋,拉上门闩
在火塘边坐下
周围都是黑夜
我喜欢那个坐立不安的人
墙壁上有他的身影
雪地上有他身体的凹痕
◎ 最遥远的雪
想起雪后的那些晚上
天空清凉,还有星星
我能看到你家的屋顶
以及屋后黛色的竹林
半夜里旷野上传来
树枝脆断的声响
有人踏雪归来,含着痰
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日子
阳光刺眼,看不清
雪人明晃晃的表情
只有胡萝卜是橙黄的
只有桃核做的眼睛圆睁着
我们走在结冰的塘面上
身前身后都是冰面的炸裂声
想起你至今没有上岸
最后的雪积在人去屋空的檐下
每天静静地化一点
我忍不住朝天边探了探身体
◎ 停止生长的脚
我穿41码的鞋子
40码找过我
42码找不到我
我穿我妻子给我买的鞋子
好像只有她知道
什么样式适合我的脚
我穿皮鞋,运动鞋
几乎从不穿凉鞋
走在你也走过的路上
只有当我赤脚时
我走的路才是我自己的路
我不穿鞋的时候我的脚
在回望那条路
我不穿鞋的时候那条路上
有我深深浅浅的脚模
我的拇指总爱那样翘着
当它往下抠时
我一定正陷在泥泞中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赤脚走路了
我最后一次在岩子河里洗脚
是在哪一年的隆冬?
那一年我的脚已经停止了生长
我母亲还活着
我记得她把我的鞋样夹在了
一摞废弃的高考复习资料中
此后只有指甲在生长
只有鞋子在重复着脚的形状
◎ 有一次
有一次我决定
自己动手缝一枚纽扣
打开针线盒
找到了针和线
我来到窗边找到了
线头,和针孔
我一次次调换针线的角度
以为自己不会认输
有一次我决定
不再帮妈妈穿针了
我厌倦了需要她照顾的生活
我以为我已经赢得了生活
再也用不着为一枚
掉落的纽扣发愁
有一次我衬衣上的第三颗纽扣掉了
我拿着纽扣在书桌上转动
母亲在桌前的相框里微笑
她以为我永远不会服输
◎ 更好的人
晨起熬粥的人在鸟鸣声中
喝下粥,他清楚地听见
送奶工把手伸进了奶箱盒
晨起看日出的人在山顶的浓雾里
眺望浓雾,哦浓雾
晨起讨生活,终究还是晚了
更好的生活已经名花有主
更多的人像我一样
在梦里艰难地挪动
更好的人配得上这样的
一天——既新鲜又世俗
他将在碌碌无为中享用
身体里塞满了懊恼与满足
他配得上这样的白日梦
谁也不会去打搅他
他也不会去说服谁
◎ 武汉在下雨
武汉在下雨
我能告诉你的是
我穿着T恤
感觉到了冷
我能告诉你的是这种冷
不同于上一次
上次我们还在一起
你总是先抱紧自己
然后才犹豫着
跑过来
让我抱紧你
◎ 吊扇之诗
头顶上的这台吊扇
已经在我的头顶上盘旋了二十多年
木质的,四叶的,电动的
每次搬家我都带着它
它一定明白我的新居也是它的新居
因此总是格外卖力
从来不曾罢过工
春天已近尾声
热浪逼近
我刚刚把它打开了
用了最小的档位
它仍然是无声的,徐徐的
这么好的风
才配得上写诗的凉皮肤的人
◎ 回 答
你要我给你写首诗
这很容易。写诗不过是
石头落地,危险又美丽
但我心存另外一块顽石
上面刻满了致命的纹饰
什么时候我能把它举过头顶
什么时候你跑出了它的阴影
发现天边不过是
另外一座陨石坑
发现我不过是一个人
站在坑洞里重复干着
一件化险为夷的事情
◎ 关于我的睡姿
我没有见过我的睡姿
当我像虾米一样
蜷曲,或者像那个人
被钉在十字架上
我能感觉到身体正在挣脱
梦中人赋予它的原形
我总是在入睡前翻来覆去
而入睡后难道会像一片云?
我这样设计过
与你同床共枕
的情景——两朵云
如胶似漆叠加在一起
雨在下面,雨一直在下
我一直这样保持着干涸的模样
像你小时候在泥塘里见过的
那条挣扎着的鱼
当它放弃了挣扎
也就完成了命运对它的塑形
◎ 在一起
1986年我的父亲母亲在黄鹤楼下
留下过一张合影。没想到
这成了他俩现存的唯一的
一张合影
母亲去世后,父亲把它翻出来
父亲去世后,我们把它翻出来
打算用在他们的合墓碑上
从去年清明节开始
我们计划着这件事
但按老家的规矩
得在三年之后才能落实
现在每次回去我都要
先去母亲的坟前劝她再耐心点
再去父亲的墓前劝他不要着急
现在每次看到这张合影
都感觉有一把看不见的尺子
在丈量着他俩生前的距离
死后的距离,以及
他们与我之间的距离
在一起的愿望从来不曾如此强烈
◎ 汇 合
如果没有风
玉兰树的叶子永远没有机会
与香樟树的叶子在大地上相逢
当它们在暮春的清晨
被两把笤帚扫到一起
如果不是因为身处困境
笤帚的主人可能不是他们
每天清晨我听见楼下传来
笤帚划过大地的刺啦声
一个从楼后,一个从楼前
它们汇合的时候曾有过片刻的宁静
之后像两个久别重逢的人
高声谈论着生活的见闻
如果落叶能听懂他俩的方言
就不会奇怪造物主的安排
两把笤帚在清扫完成之后
被归并到了蓝色的垃圾桶内
如果此时我还能入睡
一定是因为我太孤单了
已经接受了被人类抛弃的理由
◎ 暮色四合之地
很难再见暮色四合之地了
晚风徐徐,晚霞淡去
亲人们在鸡飞狗跳声中归来
父亲蹲在水边先擦拭农具,再将
洗净的脚塞进湿滑的鞋帮里
母亲把干透的衣服拢成一堆
扔进姐姐们的怀中
很难再见我那么肮脏的脸上
浮现出来的干净和轻盈
只有黑暗在无声无息中包围住我们
却不知房间里的光从哪里亮起
◎ 在雨天睡觉
我能把握的幸福已经很少了
在雨天睡觉算是一种
窗外大雨瓢泼
我已经醒来却还在等待
另外一个梦成型
哪怕再也无法入睡
只是闭上眼心平气和地
想一想:我与他们
有什么不一样?有什么
是我行至人生中途还能把握的
云团挣脱天空
雨点收不住脚
来到大地上的事物相互混淆
我已经有过长久的浑浊
现在我想变得清澈些
就像现在这样
窗外在下雨
看样子还会下下去
这大概就是你说的幸福
我能预感某张亲切的脸
正从虚掩着的门缝里看我
却不惊扰我
◎ 替我回家的人
替我回家的人给我带回来
三样东西——
松香、桃胶和地衣
每一样都酷似我记忆中的样子
每一样都有出处和来历——
松香照见了黑松林里的
那座几乎平塌的孤坟
桃胶透亮,像一簇挣扎着
从桃树内部挤出来的光
我记得最可口的扁桃
长在活死人门前的堰堤上
夏夜里,他就睡在树下
楠竹凉床吱吱作响
而一场雨后,被践踏过的
青草翻山越岭来到了
我即将离开的故土
大地空蒙,蹲踞其上的
是深秋的草木
从天末吹过来的凉风
让捡地衣的母亲想到了我
她抬头望望飞奔的云朵
她低头加快了手中的动作
◎ 乌龟之徙
一只乌龟从雨后的柴垛里
爬出来,举着可笑的脑袋
在它到达目的地之前
没有人知道它的目的
一只乌龟缩在我的记忆深处
它一动不动的时候
我的记忆一片沉寂
晚霞收敛于一朵蘑菇上
蘑菇会在夜晚生长
乌龟也会在黑暗中爬行
那一年我并没有生活
我在生病,求生的欲望
让我在夜晚依然竖着耳朵
谛听人世的动静
一只乌龟从暗中爬出来
它慌不择路的时候
我正走在胡乱求医的路上
那时候的天空真是蓝啊
乌龟举着脑袋
慈祥地看着
我在生病
(内容选自《诗歌月刊》2019年第8期)
思想与想法
文/张执浩
人类对思想近乎病态的迷恋是人之为人的存在基石。对于任何人来讲,深邃的思想无疑都具有蛊惑性。吊诡的是,人类获取思想的路径往往多种多样,但传递思想的通道却显得单调而滞涩。我们很容易把思想堆放叠加在知识的记忆库中,任其没完没了地霉变、膨胀,自己也随之膨胀变形,变成了一个个面目浮肿之人,丧失了人之为人应有的对周遭世界、自然与生活的感受力。正是出于对这种结果的后怕,几年前,我公开承认:我没有思想,我至多有点想法。在我看来,如果思想不能化为我自身对生活的预判和感受力,那么,我们对思想的吸纳和领受就是有害无益的。再说,我所拥有的那点思想,不过是前人的牙慧,只不过是我换了一种方式在表述罢了。
一首好诗打动人心的力量究竟是根源于它深刻的思想,还是其恰如其分、独特讶异的语言感染力,这真是一个令人困惑,同时也让我们兴趣盎然的问题。我曾在一篇短文中这样推断过:人类的第一句话一定是诗,因为唯有诗,才能传达出人类这个物种,初见这个奇异世界时的复杂而饱满的情感,那是一种哑口无言,欲言又止,终至喋喋不休的强烈的表达欲。问题却在于,这“第一句话”究竟是一句什么样的话?说出那句话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我们相信这个推断是合理的,那么,剩下来的工作原本应该非常简单,我们只需尽最大的努力把那句话尽量准确、忠实地“复述”出来即可。可文学史的事实却一再证明,这几乎不能算是工作,因为它是不可能完成的工作,因为谁也没有真正近距离地听见过那句话。因此,我们所有的“复述”,都不过是各种各样的幻听和幻觉,我们的每一次发声都有可能陷入自以为是的境地:你以为你听见了,其实那是幻听;你以为你复述出来了,其实那是你个人在一厢情愿的表述。但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能够通过上溯的方式,找到些许推动诗歌这种艺术经久不衰的动力源。譬如,人类历久弥新的那些情感之源,以及传导这些情感的材料;譬如,那种有能力一下子撕开眼前的迷障,并能迅速唤醒和激活我们内心世界的语言。只有找到了这些东西,我们才能最终克服幻听和盲从,才能在面对最高诗歌的准则时不至于失语,或荒腔走板。
从诗歌的发生学来看,一首诗歌的诞生最有可能肇始于某个突如其来(也许是司空见惯)的场景,在作用于写作者的内心后引发的一系列心理活动。即一连串的声音——甚至还算不上是声音,只是一些感叹词——那是既有的词语在写作者内心里涌动、冲撞和组合的声音,最终形成了我们可见、可听、可感的语言织体。我倾向于把每一首好诗的出现视为写作者对自我生活的一次奖赏:因其日复一日的咀嚼和体味,他又一次获得了继续生活(与生活对视和对话)的动力。由此我们可以断定,这世上其实并不存在凭空而来的思想,而诗歌的深刻也全然取决于写作者面对生活时的取舍态度,即他对现存词语的再发现能力。这样的能力说到底,就是写作者身处悲凉的人世却依然有以身饲虎的勇气,以及在此过程所感受到的惊惧、疼痛、庆幸、慰藉等等,所谓的百感交集,只能从我们的肉身中生发出来,并通过与我们的肉身相匹配和对应的词语得以转换、传递。
而现在的问题是,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最终掌握了准确再现这种感受的能力,更多如我者,即便具备了这样的意识,也缺乏那种一击而中的功力。我们常常在自设的语言圈套中打转,绕来绕去,最终在言不由衷的结局里完成了又一次的“诗歌之旅”。言说的困境是一件普遍存在的事实,摆脱这种困境最简便的策略当然是培育自己求真的本领。对于写作者来讲,每一次趋向真实的努力都是对自我局限的挑战,并通过一次次的挑战拓展自我存在的空间。语言的艺术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我们对语境认知程度的深浅,也就是说,文学史上每一次言说方式的改变都是由语境的变化来决定的,同样的词语在不同的语境里所发挥的效力完全不同。从“关关雎鸠”到“天上的白云真白啊”,汉语诗歌表达方式的变化所呈现出来的各种异样景观,深刻地衬映着语言内部不断发生的秘密变革(甚至暴乱)。移步换景,欲辩忘言,诗歌正是在这样一种“唯彼穷途哭,知余行路难”的窘境中,产生出了意外的效果。
现代汉诗经过百年的摸索、成长,已经造就出了许多对现代汉语独具心得的诗人,他们最大的共同点在于,能够用带有自己独特指纹的手掌重新擦亮汉字,并赋予这些古老的文字以“再活一次”的能量,这能量如长河里的朵朵浪花,象征着汉语前仆后继的生命力。
张执浩,1965年秋生于湖北荆门。现为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著有诗集《苦于赞美》《宽阔》《高原上的野花》等多部。曾获第12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第7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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