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诗是从“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开始的。“人有感觉、思想,必加以感情的催动,又有成熟的技术,然后写为诗。”顾随在《驼庵诗话》中很清楚地道出写诗之经。诚然,是这样的。他还指出:“文人是自我中心,由自我中心至自我扩大至自我消灭,这就是美,这就是诗。”诚然,也是这样。
好的诗人必须是有思想的人,有着自己对事物变化、社会变迁、人性善恶、历史进程的独特思考、发现、揭示和批评,不随波逐流,不人云亦云。何晓坤在淬炼词语的过程中,更多的时间是注重思想的锤炼,使自己冷静、深沉、睿智和果敢。他的诗歌对俗世的干预性和批评性较猛烈,每首都是刺向黑暗、邪恶、丑陋的匕首。他如狙击手一样,潜伏在云南罗平一隅,用长诗短诗弹无虚发地射中“靶心”,《骨头基础学》一诗,他击中了人的“媚骨”;以及《志书上说》诗人的追问:“转投人间的妖魔,藏在/哪个角落?”等等,这些都是手术刀或金箍棒。现在不少“成熟”的诗人把诗写得很艳、很甜、很腻,读后却是轻飘的、油滑的,有钙质的诗,有重量的诗太少了。
何晓坤的诗
何晓坤
俗 念
我更喜欢油菜籽挂满枝头的景色
它比盛开的油菜花,让我踏实
种花人的感受,也应该和我一样
我们都是俗尘里的俗人
无法对飘落的花朵,心生伤感
和愁绪。葬花,原本就是闲情
而我和种花的人,只有俗念
油菜花落,种花人想的
是油菜籽和钞票。我想的
是新榨出的菜籽油,用来炒菜
口感会更好。如果用来佛堂点灯
会比陈油更明亮,也更清爽
赶春人
渴望灿烂的事物,都奔向了春天
这个季节,万物都有剥开自己的念头。
在风的引诱下,油菜花倾巢而动
大地手足无措。赶春的人抬眼望去
整座天空都是蜜蜂的翅膀。
谁也不知道,它们追逐的是花朵
还是花朵后面的快感与心跳。
而花期过后,这个世界并未安宁。
更多的赶春人还在路上,更多的蜜蜂也在路上
所有错过盛开的来客,都在等待
另一场春风
骨头基础学
刚刚降临人世时
人的骨头很多,多达305块
这时候的人,叫婴儿。
时间让有些骨头合在了一起
到称呼换成儿童时
骨头减到了218块。到成年
所有的骨头基本定型
206块。
这便是骨头学的基本常识
再往深一点探究
我们可以得出两个结论
一是人的骨头会慢慢减少
二是当骨头离开灵魂后
耻骨以及别的名称便不复存在了
所有的骨头都只有一个称呼
叫媚骨!
眼泪的晶体与舍利子一样坚硬
长时间未去寺庙,负罪感
会不会加重?错过了清明时节
拜会亡灵的时间,下地狱的证据
是不是又多了一条?
清明前夜,我在重症室外的
过道里,看见从伤口溢出的哭泣
比诵经的声音,要更加具体
夜色深处的街灯,也比佛前的灯火
更为醒目。
有没有一针见血的咒语
可以绕过疼痛与悲伤?
未发出的赦令,能否放过生死?
这世间死结太多。所有的液体
都有结晶物。眼泪的晶体
与佛塔中的舍利子,一样坚硬
忏悔录
带着负罪感睁开眼睛,这一天的日子
会很漫长。这个与魔谈判失败的人
忘记了夜的长度。在时间的拐角
他还没有学会独处。面对心中的贼
他显然束手无策。春天这样的季节
树木会冒出很多骨朵
冬眠的蝼蚁,也开始蠢蠢欲动
而最终,只有满目的灰烬
覆过曾经生动的面孔
这些本相,注定变成万千虫子
在他的内心爬行。
他需要足够的勇气,接纳阳光
也需要足够的疼痛,在镜中
忏悔,并找到出去的路口
志书上说
这个楼群的前生是文庙
它的里面,住着圣人和神灵。
对面的那个荒芜的山坡
之前叫香山寺,里面的空房
适合悔过和祈祷。偶有禅者
在此面壁,结果不得而知。
中间那个圆圆的山头
有过一个威风的建筑,叫玉皇阁
志书上说,切勿神无所居
玉皇阁其实是座塔,一直在此
降妖除魔。而今这些都没有了
我不知道,失去居所的神灵
被撵到了何处?我也不知道
转投人世的妖魔,藏在
哪个角落?
我不喜欢
我不喜欢,垂死的人
在呼吸机下受罪。我一直不能忘记
失去光泽的瞳孔,向人世敞开的
空洞与无助。我不喜欢借生命的名义
镶嵌头顶的冠珠。春天来了
那些触摸花瓣的笑容,多么别扭
和不真实。我不喜欢盛大的葬礼
不能用死者的余温,擦亮生者的额头
我不喜欢,用骨头堆一座山
用深秋的荒芜,隐喻忧伤
就像我不喜欢,满目繁花
淹没了春天的踪影
禅修者
禅修者置身于悬崖之下
他把天上的云朵,通通裁成了
山河的袈裟。他只给这个世界
预留了很小的通道,供灵魂
进出。事实上,他一直
在为灵魂探路。坚信
山水间藏着尚未解密的经书。
所以他为自己精心打了一把锁。
在悬崖之下,在飞流之侧
辨识万物诵经的歌声。
他就是这样的陡峭和决绝,斩断尘缘
在悬崖之下,在飞流之侧
一遍又一遍地将自己
风干,又淋湿
网游者
在网络游戏中忘返的人
回到了自己的另一个虚空
那里有充足的阳光,他不再寒冷
大地辽阔干净,花朵铺到天边
视线之内,告别和问候都那么真实
阴谋与背叛,也那么真实
视线之外,天使款款而来
天堂睦邻而居。每个枝头
都为倦飞的鸟,筑了温暖的巢
每个瞳孔,都清澈见底
像消失了的湖,挂满云朵和星光
偶尔他也穿上魔鬼的外衣
出访地狱。他很自信
他有自己的王国,他是他唯一的臣民
人间轰隆隆的脚步声
离他很远。也很难
把他震醒
白腊山的两块石头
白腊山的两块石头
被人取走了。两块形状相似
大小相近的石头,在兴高采烈中
告别了故土。质地更好的那块
在车床上被人误毁,它再也不能
作为雕塑的主材。操作者们
对它进行了肢解,一部分
用作雕塑的基座,更多的部分
交给了碎石机,之后又交给混凝土。
毫无疑问,被精雕细刻的
是另外一块。它成了时光的符号
成了这座城市的脸面。操作者们
并没有为被肢解的那块石头
准备一句追悼词
旅 行
在屋子里静坐,或者发呆
这个人依然处在旅行的途中
这话并没有太多的玄机,也并非
灵魂离开了肉身,独自去阅读山河
我想说的是,人的一生
其实就是一次旅行。足不出户
与走南闯北、上天入地一样
都只是一种旅行方式
而每一次在停尸间,或殡仪馆
置身事内的人,对生死都有误判
哭声和眼泪,交织成了面纱
遮住了恍惚的面孔,也遮住了真相
倾听者
我试着体会,一个人的天
塌了,是一种什么样的呈现
我试着辨识,离开瞳孔的晶体
有多少颜色和味道
我试着掂出,声音的份量
以虚无之轻,卸下无常之重
当这个声泪俱下的倾诉者
被时间和自己套牢之后,我试着
假装有一片汪洋,可以溶解
所有的苦水
而这个虚拟的容器漫堤之时
我只剩下一个选择,和他一同
在漫无边际的夜色中
泪流满面
平 衡
我一直在学习,如何放下
但在我放下很多的同时
又拣起了很多。我的重量
并没有什么改变
甚至有的时候
我一边作孽,一边忏悔
这种事物的两面性
让我很难经给自己一个
准确的定义
佛与魔,就这样在我的体内
制造平衡,而后维持平衡
相互之间心照不宣
从不道破
落日很好
落日很好。它让我想起
秋天的一片银杏树叶
在风中,和枝头优雅作别
这个过程真的很美
它把自己扔下的时候
天空,已没有任何心事
满天的云朵,都在提前返乡
一身风尘,转瞬间悠然飘落
远处高不可攀的峰峦
也以坚硬和突兀,轻轻托起
铺天盖地的柔软和温情
落日很好。知天命的人
现在可以胸怀一盏茶
与三千世界,款款同行
与空气对垒的人
与空气对垒的人,令我
深感忧虑。在午夜的废墟上
他和自己的谈判,一次次
以失败告终。时间以无穷的宽恕
为疼痛让路。但他仍未找到
放过自己的理由。
瞳孔中堆了灰尘,世界就有
太多的盲区。他认定
空气很空,空气的外面
潜伏着难以胜数的敌对的自己
这让他异常愤怒,让他
走得太远。也让他常常忘记
奔走在空气中的自己
仍在空气中
(内容选自《诗歌月刊》2019年第7期)
何晓坤,中国作协会员。著有诗集《蚂蚁的行踪》《灯花盛开》等。参加《诗刊》社第8届“青春回眸”诗会。曾获云南年度优秀作家奖、《云南日报》文学奖、滇东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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