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心翼翼,从一只木箱底部,揭下
被一箱子旧时光压成木纹的纸片,上面黑黑的
两粒死虫,像铁钉扁平的头
这是一张布票!它已经被昨夜的闪电确认为
父亲最小的一件遗物
“壹市尺”、“一九七六年”,通红字样——
字迹尚清晰,却薄得令人担心
像血流无声的旧胸片。镊子
轻拿轻放,毛刷和棉球熨安,唯恐碰疼一段
枯瘦的历史。方寸之间
仿佛我的父亲没有死,他正退回到灰蓝的深处
——涤卡蓝的天空下斜纹灰的世界
一个旧制度把父亲缝进冬夜,却被一张新布票
嘘寒问暖。他把布票紧紧捂在胸口,从此走进
纸上方寸,一走,就是30年
还记得,那捉襟见肘的困难岁月
我曾穿过,哥哥打下来的涤卡蓝褂子。据说
那是父亲结婚时穿过的新郎装
先是姐姐考上高中时穿,再是哥哥穿
缝缝补补,在母亲韧性的可拴得住日月的针线
缝破补绽又三年后,裹在我身上时
已是件“百家衣”,色衰如一张旧报纸
一阵风。它单薄的身体颤了一下,我打了个
寒噤,我几乎忘记了它是一枚布票还是父亲
——啊,是女儿过来了
她曾孜孜于模拟试卷或《昆虫的故事》里不倦
却在一段单色调的中国现代史上
囫囵吞枣。她左右手指比划着:30年
爷爷的小半生呢!眼睛里忽闪着巨大概念的
茫然,而我已梦回
眼巴巴别人家孩子穿的新衣而梦寐以求的青春
“爸爸,那你们方寸生活里
后来怎么就长出了现在应有尽有的市场了呢?”
我认真地答:“是40年
改革的风、开放的雨!”我们就这样
谈着,仿若时间河流的此岸彼岸
惊讶在凝重与欢快间变幻,女儿扬起的粉脸儿
——似懂非懂的骄傲和幸福感
像祖国可爱的花朵
一阵风。女儿回屋去了
被蠹虫的口器撕扯咬噬过的锯齿状布票的毛边
微微颤了颤。我小心翼翼,伸手
要去捧起它,却触电般被麻了一下
紧接着,一股字迹工整的热电流涌遍我的全身
我知道,那是父亲胸口的温度,更是
祖国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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