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生三子 ，何使偏心
时值国穷家如洗，你独撑六口人的饭食
疲惫，艰难，苦不堪言
跟在你的身后，在三月的麦地里
找红苕秧儿
我不怪你，那时我小到只认为这就是生的本身
饭不够吃，米不满仓，玉米南瓜茄子都该合在一起
加点盐巴就是人间美食
弄点猪油就是打牙祭
父亲，我不怪你
你说大儿是你的希望
你倾其所有努力
培养他，黄精条子出好人
夜夜一个村子都听见你在吼他的作业
他的哇哇大哭，你的暴跳如雷
我在黑暗的床上，又烂尿了
湿的稻草拨开，木条
冰凉
寒冷的风穿过幼小的身体
我小小的心，此时
为什么会想到久远的一生
为什么会否定将来的我成为现在的你
父亲，我不怪你
我老实，憨直，就是平面的镜子
我就是不可变通的镜子啊
里面埋着这人间最毒的参照物：善良，纯洁
我就是来褪下你虚伪的世故，变通，狡诈，世俗的对立面
我就来看你在繁复的尘世里
耍小聪明，勾心斗角，算谋计划
怎样做一棵草的
我就是来记下你在乌云盖顶下
跑出午夜的丘陵，用玉米换大米的
我就来尝尝你从山腰以一角二买回来的
瘟猪肉是怎样香的
我的父亲啊
十七岁离开山村
我只背了两句：第一句是我怀着悲愤第一次顶你的
鼠目寸光
第二句是你悲愤的站在玉米地里
对少年的我说的
你们三弟兄，谁离开这高坡子
我就可以让他不供我！
我的父亲，你把我送到九眼桥头的人肉市场
刚好遇见一中年妇女找小工
你把我交给他，就走了
我不怪你，我的父亲
站在城市的街边，望向城市的街头
那么多的人，穿得像走亲戚
那么多的高楼
比山还高
我洗碗，择菜，扫地
五点从铺子顶上的床铺上下来
晚上十二点又爬上去
睡觉前，可以看书，读诗，甚至一个人走得九眼桥头
看灯火辉煌，流水远去
父亲啊，我不怪你
做了一个月，我就失业
一个人又来到人肉市场
我不想回去，这片城市
是我扎根之地
当我踏上这块平坦的土地
我就是与你不同的人
你的少年与中年
都被土地奴役
你是土地的主人呀，你是当家做主的一分子
多大的荒原
栓住你，让你把一担担粪水挑上山地
而你挣的工分
分到多少粮食？
我就是开始挣脱这困惑的人
父亲，我不怪你
我有最初的承诺，就有坚定到固执的决心
那么多来自丘陵的兄弟
拉客运三轮，蹬货运三轮，卖菜，打工
我叫他们：师兄
不管大小胖瘦
还有我的同学，也在这个城里
给别人守铺子，打锅盔
开放的城市来自改革
我遇上了
我怎么不努力，也许命运
会在某处用好运嘉奖我的不屈
父亲啊，我不怪你
在韩包子，我一做就是十年
十年学做人
十年也自修梦想的那条捷径
十年，你依然在丘陵的土地里
种麦子，红苕，玉米
油菜，胡豆，谷子
你担心过你在外的那颗麦子吗
厚道的麦子，憨直的麦子
见人就笑，不欺不怕的麦子
像水桶一样
哪里需要哪里提
买肉，就骑上三轮
进调料，也是蹬上三轮
火车北站，人民北路，红星路
几百斤胡椒花椒花生海带香料八角，桂皮，海椒
就是烧火做饭的燃料
你也蹬着三轮去二仙桥
别人休息，你就加班
只为多挣点钱，买书，缴辅导班的学费
为了一套《唐宋词鉴赏词典》
你把一卡车的煤炭背进店内的灶房里
父亲啊，我不怪你
贫穷的生活给了我不怕苦的耐力
十八岁的天空，是那么蔚蓝
汗水换来到的，不止好人的称赞
也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孤寂的伙伴
十年，省图书馆
我能看的都看了
那些所需的知识，组成
我梦想的初步的围栏
可是，我依然听见你的反对
你都能成事，那那些专业大学生，拿来做啥子？
好好上班挣钱，不要去搞那些莫名堂的东西
喔，父亲，你把诗与小说
践踏的这么低
对于生存者，诗和小说
都是奢侈
可在一生为农的你的眼里
竟是一个词：莫名堂的东西！
我的父亲，我不怪你
放下诗与小说，生活
才是主题
喜欢的女孩娶回来了
而我们都是打工仔
低价的工资怎么面对高消费的城市
嗷嗷待哺的孩子，多需要有老人来帮持
母亲来了，忧着老家的猪仔，和其他畜生
她回了
喜欢的女孩走了
少年梦里的温馨还没开花
就谢了，一地狼藉
他想避开的你们的打斗
他避开了
他想拥有的家的欢笑
没来得及开始败了
悲伤穿过每一根孤单的脊骨
用谎言安慰着稀烂的肺腑
围城有多长
我围城跑累自己
也把山河般的伤痛拉得像一条路一样细
每一步丢开的
希望是苦寒的回忆
我的父亲啊，现在
我写下当时的悲剧
是因为时间已把我送出了过去
我就像在看别人的戏
我不怪你，我的父亲
当年，我幼小于十二岁
向你说出我稚嫩的问题
可这问题真成了父亲的问题
大于一切的你
被减去了仰望
留下的空白，需要自己去书写寻找答案的轨迹
命运的波折，也是
没有人可以分担生活属于你的那部分稀泥
亲人不是推波助澜，就是火上浇油
谁知道你真正需要什么
埋怨而不以鼓励，责骂还加上踏削
我为什么不告诉你
你已够累的了
不应该承受你不曾预计的挫折
可是，纸，怎么能抱住滚烫的现实
当我哭出声来，悲号
决堤，湿淋淋的我的倒影
是不是伤害了你
我的父亲，我不怪你
你给母亲抓起扁担就打的婚姻
牢如上了锁
我一直不明白其中的秘密
没有欢笑的家庭
是什么在支撑它的跟基
你没有告诉我
爱情，在这片土地上如何变异，杂交，直至把自身忘记
父亲啊，我不怪你
你除了种地，还是种地
一颗麦子，就能打瞎你的眼睛
一片收成，就会塞满你的手心
除了农历，就是种子
相依为命，从没分心
早出晚归于地头，日日重叠的背影
把自己分解给稻谷，油菜，玉米
一说起感情，就慌乱得像雨中的甘蔗
赤条条失去了南北东西
你以为我们小两个吵了嘴
一时赌气
你有悲叹得跺脚的痛惜
毅然带走了你的孙子
你问我：是不是在帮我
我清醒的知道，你这么做
反而让她安心而去
牵绊她的唯一途径
被你一把掐折
我能怎么说，我说了
你在害我……
你还反问，我在害你？还是帮你
我已无力说服你
我的父亲，我不怪你
老家离婚的年轻人多也
你们都有一样的思维，或是相同的依据
人生漫长，有多少苦厄还将等我经历
人世如磨练的广场
大摆光怪陆离的刑具
女人啊，你是女巫，还是天使
女人撕开的伤还是女人知道怎么缝补
而幸福的家，怎少得了女人的糅合
我以为你是我的天使
将包容我低于尘世的勤劳善良笨拙
哪知道你有利用之心
只为了脱离山村的束缚
我不相信你没有爱
没有爱你怎么会把自己给我
我本来想和你过完下半生
平淡，平静，人生不要再起漩涡
我有一次错了
父亲啊，我不怪你
路是我选的，一厢情愿的奔波
再远，也会当天按回来
在累，看见孩子的笑
就是我所有的富足
可你肚子里怀着一个气瓶
哪里天天有那么多的气
冷如霜的赌，泼妇骂街般的赌
虚假的洁癖，病态的自我
你挥刀刺向黎明
就像一个恶魔
梦醒了
伤痛还得自己疗养
一退再退
只是不愿给孩子留下荒凉
一个人把一天扳成两天
一个人还贷，清帐
一个人，供养双子
成了自己的奴隶
想一想都悲凉，不想吧
可心里如流水涛涛
父亲啊，我不怪你
好再有诗，我才没疯
得遇好人，心有慰籍
父亲啊，我只想安安静静生
欢欢喜喜活
我只想做我想做的事
不要分扰，尽展才学
安宁如辽阔大地上一只与世无争的蝼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