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数空间的迷宫设计者——杜绿绿诗歌片论
作者:郭婷 2019年07月01日 0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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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数空间的迷宫设计者——杜绿绿诗歌片论
郭婷
内容提要:70后女诗人杜绿绿的诗歌犹如一座复杂而未知的迷宫,充满神秘、怪异等审美体验的集合。诗中刻意又轻松营造的陌生感,对汉语形态的塑造提供了新的可能。其中,对现代城市的焦虑感,对精神故乡的追寻和呼唤朴素、传统、经典的回归是杜绿绿诗歌中常见的主题,城乡对比中隐约着一种剑拔弩张之势下充斥的二元对立的抗争。还有关于自我探寻、失语症表征、故事化叙事等产生阅读的张力,构成特殊的魅惑力量,召唤读者走入她的危险而美丽的虚数空间里。
关键词:虚数空间 迷宫 自我探寻 怪诞美学 陌生化
对杜绿绿[1]三个字一照面,一种奇特感倒吸一口气,胃里翻起词语本身的惊异。再看她的诗,诗风如其名,霎时一股瑰姿隐秘、幻妙绮丽、又局促不安、怪诞诡异的气息串流周身,如置身一座危险又自由的迷宫中。她是设计迷宫的人,是布置气氛的高手。设计师通过氛围营造使诗歌生成一个全新的空间维度,她将它们切割成不同的形状,将戏剧、小说、童话等元素进行组合变化,在其中增添了许多叙事技艺,让人们不再是单纯的走迷宫(对诗歌本身感受),还可获得更多(其他体裁味道)的空间体验。她为自己提供了个人隐私和游戏的场所,为读者提供了最大限度的遐想与挑战,使得作者与读者在多重复杂路线寻找过程中得到交互与沟通。杜绿绿是在诗歌有限或不存在的虚数空间里,用简洁又复杂的表达方式发挥诗歌体制的多重价值。
一、镜像观照的自我探寻
自我探寻,是诗歌的一个永恒主题之一,作为诗人,无法避免的通过写诗来审视内心。同样的,自我探寻也是杜绿绿诗歌的明显主题,不同的,是镜像式的自我观照。比如《你的信》中,诗人创造了一个人们迷失自己,并为了找到自己而不断探索出路的镜像迷宫,由此形成的辐射弧,在诗歌虚数空间里发生了多元的扭曲和变形,这首诗就呈现出明显的自我异化。“我们刚凝固起来的心,晚上好,我的心。”,“我的心”即这首诗的诗眼,“你的信”是诗人将自我抽离,站在另一个自己的对面。“如今我压根见不着你,还要躲在这里写信谈论他”,一个人是自我的盲点,自己看不到自己,而自我分离的解构,使得诗人观照自身的视野变得开阔立体。“我站在信纸边上,对着走廊的镜子将自个儿/从上拍到下,这套新衣服它还来不及变脏,你义无反顾失去了踪影,我的心。”镜子这个意象,是诗人自我确认的媒介。诗人揽镜自照,从上到下看着自己,只看到了新衣服这个外在形物,而不见“我的心”的踪影,说明自己很久没有审视内心了,或许是遗忘了本心、初心、良心、善心等本性中的某一美好特质。人类认识并看清自己真正内心的深处是难的,容易迷失在各种声色诱惑的虚幻里。镜花水月,镜也是虚幻之意。“踪影”是时间代词,加上“新衣服”和“变脏”两个反差变化,形成一条流动的时间线,暗示诗人的成长,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相互观照,诗人在相互观照中打量自我,寻找自我。但是诗人又迷茫不安,出现了自我犹疑,“你想来见我,不要否认。这里是哪里,我还能待多久?”这是诗人对自我探索的一种不确定和质疑,诗人自我寻找的结果并不是得到了肯定,或者某种确切的答案,而是更加疑惑、斗争、踟蹰,这也恰恰引领我们走向真实。“认识你自己!”,刻在希腊圣城德尔斐神殿上的一句著名箴言,它用一种直截了当的方式告诫世人,要认识人的本质,认识自己的特性和真正价值,认识自己,是一个永恒而深刻的命题。人活着,就是要带着自己的心去思考,坚守初心,不忘本心,永葆真心,这条路没有休止符。诗人以新的疑问句收尾,表明诗人对自我新形象的疑虑担忧,以及机警审慎,可以说是诗人对诗学中女性形象自我解构的态度——并非是跪拜在女性主义的崇敬里,而是带着批判、反讽、自嘲的目光认真探寻,答案并不唯一。镜像式观照,使得杜绿绿诗歌中自我探寻的主题获得了独立象征的意义。
《同行》一首讲的是杜绿绿的个人阅读体验,诗中出现的主人公“他”和“她”是两位同行,他们彼此发生过类似爱情的故事,另一方面,杜绿绿作为一名诗人,“同行”二字也代指这本书的作者或者书中主人公是个诗人。诗中反复出现(四次)一句“跟我走”,将时间抽离,是诗人对自我发出的疑问——“写书的人还在吗,书里的主人公还在吗?”、“会跟我走吗?”、“我能理解这位同行吗?”,具体来说,是诗人的自我阅读审视,对这本书所阐释的理念和精华,在阅读的过程中,诗人自己能获得到吗?“我们,生活在一个奇特的、需要相互鼓励的时代。”,杜绿绿借主人公“她”来表达自己的心声——需要同行者。如此,题目中的“行”是多音字,可做名词,亦可做动词——理解为“一起走,共同前行”,诗人需要相互鼓励的同行人,扩大意义来说每一个领域,都需要与自己同行的人,同行业的身份并不是一定能成为携手同行的伙伴,而一起同行的人,一定是共同成长、共同奋进、相互陪伴的,以此来抵抗这人世的所坚守之路(对诗人来说的诗路)的漫长孤独。
二、超验能指的怪诞美学
雨果1827年在《<克伦威尔>序》中写道:“怪诞”无处不在,一方面,它创造了畸形与可怕;另一方面,创造了可笑与滑稽。[2]随着两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所引发的普遍荒诞感与直觉主义、存在主义、悲剧哲学等非理性思潮的兴起及其语言学的转向,使得怪诞意象重新登上舞台的中心,演绎破碎的世界图景和存在之无。杜绿绿所营造的诗歌迷宫之象可以说是怪诞美学的范式凝结,充满诡异、神秘、不安、恐惧,又有些反讽和滑稽。超验的陌生化,经验的反常化使杜绿绿诗歌具有戏剧性,在陌生化和反常化的超验和经验面前,读者带着被吸引的好奇,走向杜绿绿独特的诗美学腹地。
杜绿绿的诗歌中有不同的叙事主角,如果说杜绿绿诗歌是一首宏大叙事的迷宫,那么以他者视角来审视现世性状,就像站在中心的暸望塔上眺望整体构建,一目了然诗人所要表现的主旨。比如《理想之城》中,叙事主体是一只巨兽,通过用巨兽的这种“物看人、物看世界”的视角方式,来体现经济发展中,城市与山水的必然冲突的主题思想,是一种“心传目击之妙”[3],达到“目击道存”[4]所表征的境界。巨兽这个意象就是一种挣扎与回归,如庄子《逍遥游》中“北冥有鱼,将徙于南冥”,是对理想生活的寻觅。“倒塌的房舍形成迷宫”,迷宫取代城市的秩序与坦途,用来诠释城市的“奇雾”和随处可见的“混乱”。“散落地面的纸筒、瓦砾/发出遥远的,海底翻腾的长调”,“纸筒”和“瓦砾”日常的眼前的细节,代表城市功能的紊乱因素,“遥远”是一种呼唤,“海底的长调”是一种呼应,是城市对自然生态的回响。“流动的天空/有力蛊惑了轻薄的土地”来诠释城市的不稳固,“被所有市民/忽略的秘密。”说明城市中的人身在其中却不自知,对物欲横流的现代化的工业或商业时代的迷恋,追求金钱至上的崇拜,体现出城市中人们的心灵并不安定,肉身并不等待灵魂的生存状态。“城市在漂浮,接近云朵,又远离”,城市摇摇欲坠,透露出隐隐的恐惧。“像可怜的野狗/到处嗅着,被驱逐。”,“野狗”给人一种荒诞滑稽的意象。“它苦思几夜,不告而别。”充满了可笑,同时,又表现出令人震惊的效应和无所适从的无归属感,这给读者带来一种压抑的、不安的审美体验——理想之城并不理想,亦不存在理想之城。而《预言》中的瞭望塔,则是“巴别塔”的变体,根据《圣经·旧约·创世纪》,诺亚的子孙拟在巴别古城建一座通天塔,上帝怒其狂妄,于是让建塔人突然说起不同的语言,人们沟通不能,因而四散,塔终未建成。这里同样来表示对城市混乱的结局和人类傲慢的谴责。“变色龙忘记修饰身体,野猪跑入人群中,囚徒的铁链松开,不可思议之事,时时涌现。”,是一片混乱不堪之象。“信号无法传递,现代才智不堪一击。”,是对人类要去哪的质疑发声。“何况除了重复,再重复/等死的人,还能有什么,别出心裁的创意?”,这一句是对生命意义虚无的嘲解,在审美功能上,既具有颠覆传统生命哲学的否定价值,同时又具有引起反思引起警醒的重建功能。“码在不断加高的瞭望塔上。天也要低下来,迎接这可疑的一天。”,瞭望塔如同巴别塔一样,最后并没有完工,“可疑”是迷失的焦虑感,使得读者在心灵压抑的主观感受中,直面城市陌生化的客观现实。诗中体现的狞厉而惊骇的审美属性,加强了诗人所要表达的对人类最终去处的讽刺与探寻。
《幽灵》这首诗,题目本身就带有巫的色彩,“该看的都让看了/那蒙羞的混乱在野地里操练。我们制造了更多的孩子——被遗忘的,不合时宜的。”“我们吃他的舌头,他的权力/将他捏成一团,投进河底。”全诗通透出阴冷的、畸形的、怪异的、恐怖的色调,把读者领入一个充满焦虑、绝望的异化世界——失语症的表征世界,因为说不出或无话可说,或者没有实体可说,又或者知道而不说,在这个“没有诗人”的年代,有两种人,一种是知道但不说,一种是说但不知,在矛盾中,只有“先生,再见。”可能是真的再也不见,没有了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只有末世,就算是还有再见到的希望,也已经变成幽灵了。反讽的隐喻使杜绿绿诗歌牺牲了语言质地的柔和亲切的美感,却能够冲破日常生活平庸琐碎的细节视界,在超验能指的美学审视中获得多维度的新向生命力。她的跨越熟悉的生活在场,向生活更深刻之处挖掘,体现了出维柯所谓的“诗性的玄学”[5]。杜绿绿是一位具有魔女资质的诗人,包括她的先知体验、混沌与迷离、蛊惑与秘密之力,在使用魔法创造她的诗迷宫过程中,保持着高度的自信与自持,使读者置身于她诗歌的美妙的危险之中。
三、泛陌生化的语序重构
在当下媒介融合的新时代,诗歌写作面临全新的挑战与机遇,互联网如同一口垂天而降的大锅,烹着五光十色的琉璃汤,从前书写在甲骨、羊皮、竹简、纸质上的文字,而今是小白鹅一般的饺子扑通扑通跳下微博、微信、各大网站等平台的沸水里。熬词,煮字,诗歌的又一次变革,为其自身提供了表达方式、表现形式和传播渠道的全新路径与使命,这大锅底下的柴需要诗人自己填,这火候需要诗人自己准确的把握,这饺子煮成什么样的味道,是否符合读者的口感,都需要诗人的精心准备。如何在变革的粘合剂中重新烹饪出新鲜可口的丰盛诗歌大餐,是70后诗人普遍面临的历史焦虑与历史机遇。作为70年代末的天才诗人,杜绿绿不像普遍70后那种身在历史夹缝中的传统式执着,对互联网符号化侵袭的抵抗,而是有着呼唤的自我回归和诗歌回归的独特性创造。这种独特性,在于看似刻意又浑然天成的陌生化语序,如同身在迷宫的人,明明知道这是哪里是什么,却始终是陌生的,看清它解读它很难。
可以说,诗歌现存的状态某种程度上是词语构建的状态。词语作为诗歌渺小的单位,发挥着地基式支撑作用,并不是诗句的调遣,诗篇的安排,而是词语构成了诗句的钢筋,诗句的脊梁进而建造出诗篇的宏伟。杜绿绿诗歌的陌生化语序重构,对汉语形态的塑造有了新的可能。如《你的信》,表面上是一个关于写信读信的故事,经过杜绿绿的玄妙式处理,在结构上安排这封信的不同内容,因此引出两段对话,“你的信”就成为信的内容本身的对话,成为两颗心灵的对话,实现了场与场之间的漂移。
《诗人》这一首诗中,构建了场景对话,用了很多惊奇比喻,是城市陌生化的具体行动体现。这首诗有着强烈的城乡对比反差。“消防水管”“镜像”是城市的状态,“土炕”,“不识字的人”是乡下的状态,“藏进”是“诗人”对“智识”的坚守,“强大的胃口”“金杖”“高等教育”这些是城市带给“诗人”的,“诗人”“理当”成为一个实用的人,“可他”一词转折,“朴素的爱好”是“诗人”对“纯洁的诗句”的坚守。“生活细节的精确性,常激起鳄鱼般的残忍”,用鳄鱼的意象来使这种细节的“精确性”具体化。“四周景色变得,模糊又清晰”是一句暗喻,表达在城市间患了失语症的“我们”,对城市的认知感受模糊,对“诗人”的谈话内容清晰。“需要说出的句子,早被消化在曲折肠道”,失语症的具体隐喻。“认为城市更安全只是个幻觉”点明这首诗的主旨。什么是诗人?也许就是抗争,对潮流的抗争,回归古典主义的呼喊,“诗人”不会死在城里,只会死在对精神原乡——那自然法典的追求上,所以,“垂死者到处都是,哪个都不是他。”因为他不在那里,他在自己的心灵的国度,固守着一片净土。这一句是这首诗的神来之笔,深刻而通透。“诗人”的诗语言如其所示的相貌穿插杜绿绿的诗中,暗中培植了汉语字词句丰沛的质感体验,这是诗中安排谈话的必要,诗人在说,失语症的人在听。如奥登所说“黄金时代甚至可以这样定义:‘真实的人用诗说话’”[6],显然,城市并不是诗人的黄金时代,“诗人”在自己的精神的黄金时代里。杜绿绿手中的汉语字词,如同一粒粒披着铠甲的士兵,任诗人随意安排,上场作战,精妙的战术衬显出诗人作为统帅的天赋,如清人钱泳在《履园谈诗·谈诗》中提到:“诗之为道,如草木之花,逢时而开,全是天工,并非人力。”
古希腊神话中,忒修斯刺杀牛头怪米诺陶洛斯并其女阿里阿德纳用线团引导走出迷宫。杜绿绿的诗迷宫就是一个庞大且复杂的虚数空间,暗含叉径和迷障,但大多数诗中出现明显的时间代词,可以看做是引导忒修斯走出迷宫的线团,时间就构成理解杜绿绿诗中的生命暗线,就是诗语言对诗空间有限性的勘破。不过,杜绿绿的诗歌奥妙,莫过于时间与空间之力的毁灭与创造。就像博尔赫斯在《我的一生》中所道出的“我品尝过众多的词汇”的骄傲一样,胶合了语言源性而在陌生的氛围中游离的杜绿绿品尝过很多词汇,她的诗歌尤甚考验其词语搭建的能力,浑然天成的句子也尤甚贴合诗人的消化肠胃,她酿造出的句子味道,对于读者来说是陌生的也是新鲜的。
四、结语
柏拉图说过,“这是一条令人困惑的路,没有可供循迹的线索。然而,若你在它的中心不被其吞噬的话,尽管百转千回,它的确可以通回起点。”杜绿绿把诗营造的像迷宫一样,明知道出口就在那里,却要经过不断的回旋反复的曲折探寻,在这过程中看到了她的各种设计手法,读者走入她的诗歌里是冒险的,因为存在“误入歧途”(误读,读不懂)的疑虑,甚至引领读者逃离对自己诗观念的印证,同时又是有趣的,因为迷宫里充满魔法般的巫气,实在是太具吸引和诱惑。杜绿绿是诗歌的天才,她天分的想象力,让读者跟着她的思维在流动,这既是阅读的障碍,又是为少数人提供的思辨。可以说,杜绿绿的诗,是对传统诗歌体制的回忆和再造,人类生存能力也是对已有天分的回忆,对新用技能的创造。在杜绿绿的诗中行走,会走的人走通了,不会走的人迷失了。
注释:
[1]杜绿绿,女,安徽合肥人,1979年8月生,青年诗人。已出诗集《近似》(2006)、《冒险岛》(2013)。曾获珠江国际诗歌节青年诗人奖。现居广州。
[2]雨果,《论文学》,柳鸣九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3]《宣和画谱》卷十八。
[4] 参阅《庄子·田子方》
[5]维柯,《新科学》,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
[6]威·休·奥登,《约翰·阿什伯利的<一些树>》,王敖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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