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一场大雪中中了埋伏
那是在中年奔去晚年的路上
我们深夜赶路,泪流满面
一场大雪从四周涌来,迅速
用雪花指着我们,说道——别动!
像祖国边境上双方被截获的偷渡客
我们双手抱头,任大雪压身
我们被俘虏在一片雪夜里
没有寒冷,只有一场不得不提前终止的旅程
在身体里酝酿不明缘由的悲哀
最后我们被雪一粒一粒浸白
并拖回到一个肃穆的村庄:
那里,已经堆满坟墓,还有一群
正在跳舞的人,在等死。见到我们
他们热情过度,像年幼的小朋友
找到了玩伴。他们打听我们的病情
这个年纪每个人都有隐私的病
但不得不说出来。要融入时代的悲哀
就要献出自己的悲哀。没有人
可以孑然一身,村庄是一个热闹的国度
我看到一个孩子,他年纪轻轻
本该有大好年华,却也得了一身了不起的病
想到我比他多活之几十年,那其中的欢愉
苦痛,实已足够养育数十个
病患的婴儿直至成年。我朝他的头摸去
但并没摸到。只是想起了童年见过的几个
陌生的大人,他们也有同样的手
在空手凝固,无法借触碰年轻的生命安慰自己。
大雪开始每日降临一次
很多人也在提前练习灰飞烟灭
他们在大雪中起舞,欢笑。他们似乎勇敢,坚毅,不屈
他们在偷练一颗返老还童之心。有些人已能做到
在梦中忆起极为清晰的童年
并说起童年的大把趣事,供人眼红。
我也有几件小事,近些日子
在思考要不要分享出去。再不说
就可能再次忘去,或者,没有说出的机会。
但我还是选择了闭嘴:还没死
便没有重新做人的勇气——过往的所有罪行
都在为今朝的坦白做局。但我还是
选择假装自己站在局外。
在这里站着的人,有些正站在自己的墓门外
擦拭墓碑。每日擦得勤的几位,据说已经
多活了几年。有些人丢掉抹布
躺在墓外,或者墓上。一睡就是很久
醒来发现自己已是一架枯骨,心灰意冷
便不再活来。还有守着别人墓门
不许别人进去的,也只是在此村庄
做着类似竹篮打水的事。每个人都带着墓门行走。
在村庄灰暗的土地上,他们的脚印银白
痕迹由浅入深,再由深入浅,最后终于不落痕迹
完成了一种轻功水上漂的人生境界
这之中我们又接连做了几次突围
都以失败告终。大雪总是及时来到我们身边
雪花总是瞄准我们。没有一次
我们能躲过猎猎寒冬,旧时的星星
全部飘落成满眼泪水,盈眶,盈眶
一只飞鸟疾驰突然跌落
一群奔跑的牲口东倒西歪
我的身体里有千万张嘴,在慢慢张开
呼喊的声音震天裂地,唯独是一个沉默的我
装载了许多炮弹,它们的爆炸之音
在角落摧毁着我。我想起幼时庄园
一束野生的玫瑰,它被人独自爱着,相对于
集体生长的玫瑰。想起我这里
也是有野生的梦想,也有独自野蛮生长于
天地之外的幻想,却终不可得。
大雪如一首往日的歌曲,悠扬在心间
我们热爱天空,如热爱我们年少喜欢的明星
在西南的群山
我们热爱太阳,尤其热爱墓地上方
野草层面的阳光。它们在草上停留
它们的手可以摸着死者的头颅
它们有安慰他人的力量。我想起一桩
故人的往事。那时我们握着手
比力气。现在他已经比我先进去了那个盒子
我伸出手,等待他的手过来。
只有几个奔跑的人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说:老家伙还不走,等死啊
我是在等人,那个人还没有死的勇气
我远远的,不敢离之太近
人之将死,有一身磊落的晦气
他拒绝了,他拒绝了我的千呼万唤
他咬紧牙关,摧毁了我的空中楼阁
听到他说:离我远点,老家伙找死啊
我笑了,感觉自己真的找到了
死。在平静的一生中
我终于目睹了一场妥帖的死亡
在我身上,疼痛。
我终于看到了他,一个远远招手的人
他小小的样子,孤独着
在人世的大广场上。他盯着
一只风筝,那是苍鹰
他盯着一双塑料的翅膀
浑身发抖。为他笨重的血肉之躯
我赶忙过去,让他的灵魂不再出窍
他也安静下来,清楚了自己暂时的命运
当他穿着漏洞的鞋子走回
他目前的居所。我亲眼望见一个失落的自己
在风中晃荡。老之将至
为什么这一生如此空洞
一个个美丽的故事在脑中蹦哒
充满幻想的力量,一针针勇气在扎着怯弱的气球
大雪,大雪像一场冲锋的号角
敌人,敌人远远的放下了屠刀
光阴的流水像是结冰了,忽然的泪流
忽然的满面
忽然的举起一双投降之手
拂去所有脆弱的村庄的房子
起义,起义——所有人抢过死神手里的镰刀
割草。割草是为了救草
在西南地区,草过于茂盛,常使得庄稼生长缓慢
我们将草一次次割下
我们终于割出了一场浩荡的秋风。
将大雪吹没。枯黄的秋季
多像我们年轻的誓言,果实成熟
人生圆满。我看到一个逆风而行的人
她徒步,很艰难的走在一个陌生人身边。
还是晚了,在秋风中她仍是有着伴侣
不缺我。放下了手中镰刀
将割好的草丢在天空,风继续吹。
吹着万千小草,我依稀
看到了少年时期的红领巾,但回不去了。
那时天空没有雪
没有那么多苍老的头颅
在观望。我继续看到红领巾上方祖国的旗帜
终身难忘
一只鸟,撞了上去。
没有流血,没有爱国,继续飞走,了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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