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年久失修的人
洪炎新

一
整个下午。仿佛落日
挂在天尽头
他耷拉着白漆刷过几遍的头
甚至中午，筷子从手中逃出
摔倒在桌面，都全然不知

本来就很小的那双眼睛
很努力地，睁开一条细缝
坐在夕阳对面
像一间年久失修的老屋
偶尔漏进来一星半点光亮

二
不知从何时起
他就成了一个年久失修的人

再也看不见，曾经精明的父亲
狡黠地骗过一只豹子
再也听不见，那么宏亮的喊声
扯破童年的黎明
再也找不到，打我
打断锄把的那股子狠劲

三
他慢腾腾的样子
真像那间红砖斑驳的老房子
特别是那双拖不动的腿
就是那两根，风烛残年
苦撑着日子的杉木柱子

偶尔站立时，露出苦涩的结巴
不但摇晃，还能听清
严重缺钙的骨头
吱吱的叫唤

四
父亲的个子不大
最早是一间茅草屋
被隔壁，老刘午休的纸烟头引燃
半天不到，可怜他的前半生
烧了个精光

后来他是一间鸭棚子
我和大妹是他的小鸭子
隔壁的桃子，跟我们一样
也是她爸挖个坑
养在地坑里的小鸭子

五
之后，他做过杉树皮屋
做过土坯子墙，泥巴糊顶的屋
做过那个年代，农场的食堂
仓库，和集体房
还做过我低矮的新房

还好，他不是牛棚
也没做过猪圈
狗窝和鸡笼
这在那些年，司空见惯
却惊心动魄

六
他的父亲是个读书人
秀才名头
是他父亲的老房子
一本没有烧完的左传
修缮了他的一生

修得不能再修了。只好偷偷
把这本书，和一本家谱
藏进暖水瓶的竹壳里
然后，与自己同时束之高阁

七
除了一次车祸
摘下来大出血的脾脏
他是没怎么大修的

一次即使肋骨摔裂
一段时间，他左脑萎缩
形成压迫性老年痴呆
包括解放后不久，血吸虫泡肚
这些人间风雨
风没吹进。雨没淋垮

八
但漏雨，是迟早的
先是牙，像窗格松动
耳，像瓦片听不到猫步
嘴，像把不住的大门

遮不住风了
双手像屋檐子，先抖起来
鼻涕结成冰
后门总有声响，不速
呼吸。出的多进的少

九
他这座八十年的老房子
是在弟弟的楼房里
交出自已的
半夜，还和他的小儿子说话
早晨，就静悄悄的
关上了自己的一生

无疾而终。寿终正寝
他按时交出那把钥匙
是要赶去另一个土屋里住
一个人住

十
作为他的一项基因工程
我这座小房子，必须承前启后
但我的漂泊无定
注定了是无根之水
而我这座房子
内部远不及他的坚毅

致于结构，和外观
尚无大碍。只是老有几根血管
像这个城市小有拥堵
需要吃药。定期降脂降压

2019.5.22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