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带子要短系
 
走在远离的路上，我们一直走在
远离的路上，共同分担生者的时间
我们走在时间的分杈上
走出对方的眼睛，各居一隅如割据一方
 
道路是漫长的阻碍
连目光也会被完全切断
但北风仍能勒住南行的马蹄
向阳枝仍能收敛北上的翅膀
 
白昼是一把尺子，不倦地测量我们的距离
而衣服越来越宽，长带子要短系
才能收束这颗被日益削尖的心
而浮云系紧太阳，道路系紧远游的人
 
想起你让我倍感衰老
更加敏感岁月的催逼
又是一年将尽，我这样告诫自己
无用的话少说，养精神的饭多吃


即便把这些打了结的肠子也染成青色
 
春草又青了，连河水都是绿的
它们也妆点远方的道路
但即便把这些打了结的肠子也染成青色
也不会唤醒他悔恨的神经末梢。
柳条儿柔软，碧玉的手指
在风中弹拨自己——
一把碧玉琵琶，奔腾的
汁液，让她陷入动人的忧郁。
 
恰如满月爬上窗口，柔和的光
又饱满又轻盈。这是春天
也许寒食刚过，她要
和视野里那些占尽天时的植物比一比
以便确定彼此的位置。或许
也常常梦想互换，那就不必
承担秋天的煎熬和漫长而寒冷的冬夜，
那恼人的温暖让睡眠更短。
 
谁看见这一切？
谁这样揣度或
听见她说：“一个过气的女歌手
当浪游的良人——被空间悬搁的乐器
让她独享这狭窄的舞台——双人床
成为重负，必须找人填满
分担空虚的重量”。
是用陌陌还是微信？


你肚子里的酒都是好酒 

你看，山上的树木多么葱郁
涧中的石头多么坚硬
光阴和流水似乎和它们没关系
而人不同，人会慢慢变老，死掉
 
活着就像一场一去不返的旅行
必须坚信你肚子里的酒都是好酒
你缰绳控制的马都是骏马
是它而不是别的
将你运送到一个又一个繁华的城市
 
那里，充满华丽的帽子和腰带
数不清的长街和短巷，
如同帽子的河流
连接着豪宅朱门
通往对峙的宫殿
 
他们大摆宴席
建立欢愉的码头
企图通过杯盏的位移
远离无名之物的催逼


聚会之美妙莫名
 
欢乐难以细数
聚会之美妙莫名
比如那弹筝的人
那溢出的乐音
连琴弦也无法勒紧。
 
和弹奏者一样
每一支乐曲都在寻找它的知己。
而在听者那里，每一支乐曲
都会映照自己的面容。
但并非所有人都愿意看清：
 
——时间是一间旅馆
我们只住一生。
一生有多长
尘土，尘土
风卷起，又撒下。
 
——为此必须以最快的速度
用最省力的方式走最短的路
为屁股找一个好位置。
 
——为此必须远离贫穷和不幸
远离艰难的道路
远离那让你饱受煎熬的虚无的意志。


与白云平起平坐 

高冷，几乎
与白云平起平坐。
雕花木窗。
轻柔的窗帘。
庭院深。
通向云朵的阶梯
曲折如华山道。
你看见，或者认为
你看见，都一样。
 
越仔细越遥远。
 
哦，这悠扬的颤栗！
怎样的心会听见？
绷紧的琴弦似乎要回到共鸣腔
绷紧空气的歌
渴望被肺回收。
是谁？胆敢弹奏孤独
果然又被孤独
深切而热烈
弹奏。
 
越悲伤越清澈。
 
风运送无形的弦。
是怎样的心？
在风声里漫步
走过来又走回去。
是怎样的心？
渴望彻底地消散
揉碎了还要
再吹一口气。
悲哀总有余数。
 
我们变成鸟儿好吗？
孤独是一种病
只能用知己治愈。
要找到云上的道路
飞翔是如此必要。
誓言如召唤
 
越轻盈越沉重。

它们需要有人怜惜 

“我和芙蓉之间，是一条涌流着黄昏的绿水
它和你一样沉默。”
 
“你见过这些湿地吗，亲爱的
杂乱无章的兰草密布其间，
它们和我一样茂盛，散发着湿漉漉的香气。
 
“这些芙蓉，让我想象
你此时的容颜。多么美！
当我的指尖终于触摸到它细嫩的茎
我知道，它们需要有人怜惜。
 
“但是，亲爱的，我手指太短
难以触摸你的脸庞——
我们之间是
漫无尽头的长路
无限延伸的大地。”


我们短暂的友谊并非诞生于永恒的石头 

粗粝的黑夜磨亮天空中最低的石头
让思念的光芒冷冷地升起
蟋蟀在东壁催促时间的织布机运转得更快一些
天空像一颗巨大的橘树，金黄的果子就要掉落
在一把转动的勺子里人们看出了节令
白露在日渐枯黄的草叶上，映照黑夜深沉的反光
蝉开始在每一棵树上高声宣读秋天的遗嘱
而燕子剪断了和此地的联系，带着它黑色的剪刀逃逸
 
昔日的同窗好友剪断了友谊
如今变成了鸟人，自如地开垦天空
遗弃我，就像鞋子遗弃脚印
行人遗弃他身后的路
他要摘南天的箕星去盛放他的粮食吗
还是要取北斗舀他新熟的酒
他要让牛星上轭拉车吗
那就随他去吧，天上的朋友
我知道我们短暂的友谊并非诞生于永恒的石头


山谷有多空旷它就有多空虚 

一根竹子是孤独的
山谷有多空旷它就有多空虚。
 
一根竹子会时时想起
相互缠绕的藤本植物
 
它们有多缠绵
它就有多孤独。
 
一根竹子注意到遥远的藤蔓
是因为它恰好想起另一根更遥远的竹子
 
想起它们曾经组成竹林
被同一阵风弄响。
 
等待让时间高贵的车轮转动得更慢
而孤独会抽空一根思念的竹子。
 
它看见山麓的野花
开得如此热烈
 
如果从未遇见恰当的手
秋风会适时吹灭它们。
 
它开始担心并试图安慰自己
另一根竹子依然是
 
竹子，只要这样
它就不会变成秋风的猎物。


时间的种子正在开花
 
你知道，也许早已忘记
院子里那棵树，又挂满绿色日历
时间的种子正在开花。
我摘下最美丽的一枝
但难以让它开到你此时行经的路旁。
花香扑上罗衣，这是春天
在我身上新建的驿站。
你住在别的驿站。
 
这花也许并不值得珍惜吧！
但它忽然让我想起
你离开了多久？而花独自开
直到凋败
你并不知道。


对岸即风景
 
牵牛星越遥远，织女星越明亮
一匹飘动的丝绸将他们联结又分割
她知道这个传说。
 
她的手修长又洁白
但却越来越笨拙
连纺车也难以忍受。
 
她再也耍不出什么花样
甚至无法给予一团乱麻以秩序。
 
流泪，抽噎
像闷雷敲打细雨
她只顾为传说哭泣。
 
明朗的夜晚
河水一下就露了底
能有多宽呢？
花边之间的丝线数得清
但却足以隔断两颗星！
 
对岸即风景。持久地凝视
是因为无法越过，沉默
是因为不知从何说起。


死神或许会放过你的名字

 
此处不可久留
你掉头驶向远方
驶向漫无目的旅程。
 
距离和速度
让撞入眼帘的世界有些失真
到处都一样——
春风正试图叫醒那些沉睡的绿精灵
 
没有遇见一个老朋友
一件昨日之物
一个属于过去的场景
没有必要追忆……
 
世界有多陌生
就会发现自己有多陈旧。
 
有那么一瞬间你似乎听见了命运
尚未说出就咽下的话语：
盛开与凋谢
各有不同的时钟。
尚未年轻就衰老
尚未得到就失去
这是你的，痛苦
但不止于此。
 
血肉之身注定短命
死神很快就会带走你的面孔。
但或许会放过你的名字
珍惜它！


忧郁的共振
 
绵延的高墙拘禁着城市。
边界意味着封闭而封闭意味着
单调的循环。
 
外面是长满风的土地
和掀动大地的旋转的风。
绿草已排练完一曲金色的合唱。
 
和城墙一样
季节单调的铁环
转眼就要滚到尽头。
 
“未见君子，忧心如醉”
从清晨的风中唱到夜晚
鹯鸟的歌是一杯苦艾酒。
 
“今我不乐，日月其迈”
从茂盛的草丛唱到清霜的堂下
蟋蟀的歌是一杯威士忌。
 
“好乐无荒”？人生太短
（管什么蜚短流长）
赶紧滤除忧愁，打开枷锁
 
燕赵之地多美女。
爱她皮肤玉一样洁白又温润
爱她薄衣衫，小罗裙
 
在窗下弹奏清切的商调
喷涌忧郁的共振
让心像琴弦一样不断收紧……
 
绷断？续弦即可
而两头的琴柱仍隔着
无尽的悲伤之乐曲。
 
绷断？一匹野马脱了缰
并非收拾一下衣带就能勒住。
你替自己问她，又代她作答
 
你前进又后退，总在原地打转：
一会儿是燕双飞
一会儿是孤巢屋檐下。


把该穿的衣服都穿破
 
每个人都正朝邙山迈进
只不过在洛阳上东门
它的面容才无比清晰。
恰当的距离让你懂得
从生者的眼睛到终极的睡眠
并没有多远。
 
在邙山，这死亡的堡垒
像闪电，映照两头无边的黑暗。
而即便在同类中
每一株白杨也因挺直而倍感孤独
何况从每一张叶片上
秋天又奏出了悲声。
 
在邙山，道路宽阔，而天空
被苍翠的松树和柏树压低
而墓中的亡灵更低
甚至连他们的死亡也已变旧
在一个遥远而漫长的黄昏
陷入永恒的疲惫。
 
日月浩荡。而我们
不过是清晨一闪即逝的露水
一位短暂寄居的房客
一个寄给死亡的包裹。
时间是优秀的邮差
也有些想窥探神仙的道路
但大多吃错了药
从平邮转成了快递。
因为死亡，人生而平等
这是唯一的安慰。
 
最重要的事情
莫过于把该穿的衣服都穿破
把该喝的酒喝干。


死亡能让人走得更远些
 
或许是死亡能让人走得更远些
活着的人会因遥远而倍感亲近
死者却不，他们执意走出记忆。
 
城外荒郊，举目所见
土堆挨着土堆，坟墓连着坟墓
把眼睛挤得发胀。
 
像更古老的死者的居所一样
再过一些世代，它们也将被活着的人霸占
一些在碗里，一些在火中。
 
白杨像一支孤独的洞箫
被秋风年复一年地吹响
曲调低沉又忧郁。
 
这让异乡人强抑的乡关之思又揭竿而起
但你将像孤魂一样四处游荡
返回的道路早已关闭。


模仿就是更快地消失
 
似乎总是这样！
悲伤总比悲伤的心走得更远
忧虑总比忧虑的人活得更长。
 
一辈子总想着承受十世苦
但你只能承担一世
一千年太久，何苦！
 
如果痛苦，源于夜晚总是
长于白昼一支蜡烛
何不让那柔弱的光为你打开别的道路？
 
要赶快！快乐不是明天的事
快乐甚至不是下一刻的事
快乐是现在，快乐要赶快！
 
快乐没有价格。钱也许需要
也许不。而吝啬和犹豫就是
赋予后人耻笑的权利！
 
“也许我是例外，虽说人终有一死。”
——王子乔让人心生幻想并追随
而模仿就是更快地消失！


我们远未抵达就彼此失去
 
寒冷让人寒心
它宣告一年将尽

秋虫，用针尖似的
胸腔，而风用
低温的剪刀
挤出绝唱
——时日无多
 
远游的人将会感到寒冷
他没有厚衣服
温暖的被子也留在婚床
独自一人走向渺茫的道路
 
夜晚漫长得让人疲惫
梦是一条失重的光明之途
它让我们回到
最初的时刻
 
我初次登上你华丽的贼船
以为就此驶向快乐的新世界
而这失重之旅短暂
我们远未抵达就彼此失去
 
我不能搭乘驶向远方的风
因为生活并未借给我翅膀
我只能抱着空酒瓶一样的心
等待，睁大眼睛在空气里寻找
 
往昔的幻象。一眨眼
泪水就流了下来


我唯一害怕的是你不知道
 
十月，寒气侵入枕簟和庭院
冬天的先驱者充满长途跋涉的疲惫
它们的喘息日夜可闻。
 
忧愁的重负，再次让夜晚的钟摆几乎陷于停滞。
睡眠总是来得太迟，在这之前
通常有大把的时间摆弄星辰
让这些远道而来的光像家具一样
适得其所地安放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这么多年，记忆被夜晚填满
生活沦为乏味的旁观
无非白月亮，黑月亮，半白半黑的月亮
单调的循环。
 
你寄来的信，似乎是一个缺口
我一直贴身带着，字迹依然清晰
仿佛你不断重写
而我总在展读。
你说你思念……
你说我们可能还有很长的时间。
 
我唯一要做的是等你回家，
我唯一害怕的是你不知道。


悲欢的搅和
 
有人送来一匹布
我知道，他走过的路远远长于
织成这匹布的所有丝线之和
 
但即便长于一万里
也不过是你对我的思念之和
 
布面绣有鸳鸯
正可拿来缝制我们的被套
对激情之夜晚的想象之和
 
必须填充足够多的棉花
我的回忆和希望之和
 
边缘连缀的丝缕
和我亲手打上的难解之结
是我们的缘分之和
 
谁能分开胶漆缠绵的拥抱
谁能把颠倒的黑白颠倒回来
——悲欢的搅和


忧愁的人难以入睡
 
月亮把头伸进我的窗子
它的眼神比我的蚊帐还要白。
白色打破了幽暗的秩序。
忧愁的人难以入睡
在狭小的室内打转。
 
这异乡的生活虽然愉快
但家更有吸引力。
出门随便走走
看看远方，不知不觉
又回到房内……
 
那些无法说出的话
无人倾听的话
只能让眼睛去说
让盐去说
让衣襟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