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
这个像一只壁虎一样
爬在脚手架上的男人
把螺丝拧得巴巴响的男人
一身臭汗让楼层不断升高的男人
城里人说,是异乡人
这个黝黑的,简直像一个被扔出来的
垃圾袋的男人
我叫他父亲,工地工头喊他老结巴
楼道走出的女人喊收破烂的男人
城里人说,是异乡人
这个昼夜穿行在城市的肠胃
开出租车的人,一口标准普通话
而总在骂骂咧咧的人
城里人说,是异乡
这个裸身淌汗,拉板车的沉默者
像一头乡下的耕牛,在这里
干最累的活儿,吃最劣质的草的牛
城里人说,是异乡人
这个被老板扇了一耳光
而哧哧憨笑,穿着有点老土的人
城里人说,是异乡人
……这些人呐
都是些所谓的异乡人
又是留守老家的
老乡们眼里的城里人
悔过书
趁我还会流泪,还有一盏灯在体内亮着
我要对着春光和暖风悔过
所有的杂草都出土了,而我圣洁的灵魂
仍没有在天光中抽穗
我要对着故乡、泥泞小路、父亲的镰刀悔过
我没有把自己锻造成一个忠厚的农民
也没有忘记小村庄哺乳的恩情
我要对一棵我九岁时砍倒得白杨悔过
只有大地的眼泪是诚恳的
人的眼泪多半是为自己而准备的
趁我的户口还在东沟村,趁我活着时
还流着一位农民工父亲的鲜血
趁天空中还有一些白鸽在滑冰
趁我还能洪亮地说出“悔过”两个字
让我膝盖落地,贴近缄默的泥土
头颅顺应两滴凋谢的泪花
向下轻轻一弯
与妻书
爱人,河水解冻,叮咚流淌的时候
我离开了你
一个人奔波到远方的城市
就在昨天夜里,它已经被
一层厚厚的积雪覆盖了
可在今夜,我不仅一如既往地想起你
站在明晃晃的雪地上,我想
借用月光的语言问候你
爱人,从山那边刮来的风里
夹杂着你的孤单,并且吹疼了我的眼睛
当我们通话时,你在电话那头一直
不厌其烦地询问我的归期
我总是说在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会
踩着野花的脚印寻你
爱人,记得有一次你把头枕在我的膝盖上
微微闭着眼睛问我:什么时候
打工的日子才是个头啊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其实
我也想知道漂泊的生活,在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什么时候,你想把头枕在我的腿上
我就静悄悄地坐在你的身旁啊
活着
活着多么不容易呀
来人世走一趟多么辛苦呀
爱上一个人,不但在心头上为她日夜祈福
还应该在残酷的生活为她受难
活着,是一种迷茫的旅程
我们爱得越多,心里的灯油就越多
时光总在不经意的片刻溜走
如果我能爱你一万年
那娘给我的一副白骨,就得
为你燃烧而永不熄灭
活着,我们不离不弃,死了
还要臭在一起
活着的时候,郁郁寡欢
生活有一些多余的泪水泼在我们脸上
其实,我们都需要对方的伤疤
来忘却自己的尖痛
北方
我愿意是一片轻盈的雪花
至少在今冬扎根北方,风声
会捎来幸福的碎语
我愿意,是飘荡在毡房上的轻淡的炊烟
冬日的草原更加辽阔、苍茫
无边无际的银装素裹
被一只惶惶逃亡的乌鸦玷污
我呀,更愿意是生长在北方的一棵草
一棵出生时没人欣喜,死了
没人痛惜的不起眼的荒草
一生与风为伴,一世了无牵挂
顺应季节的轮回,生老病死
我多么希望
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一柄
父亲握在手心的锄头
默不作声地,把他的
辛劳和剧烈的咳嗽
埋在岁月可能忽略的禾苗根部
我多么希望,我这柄锄头
不会后来被父亲抛弃
以至于伫立熟悉的田边地角
迟钝的空望
我多么地希望啊,许多年以后
我没了燕子的翅膀,从异乡我能够爬着回家
做一柄还没有腐朽的农具
于泥土,葬于泥土
雅姆
如果回到故乡的山坡
我一定把我的孩子们带上
让他们看一看,他们的出生地
如此的渺小,如此的陌生
却又如此地占据了他们父亲的所有心扉
孩子们疑惑地看着我发呆
我会告诉他们,在远离中国乡村的法国
过去活着一个喜欢叨烟斗的老头
他叫雅姆,别人说
他魂魄像大地上露珠的眼泪一样柔软
但他迄今,像这个被我无数次喊作故乡的村庄
活在我的灯芯里
所有评论仅代表网友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