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诗集要读到三遍,才能大致知道它的来龙去脉。但即使知道,也未必能说得清楚,有些领会而已,要知道,诗里的事情最难以言传。杨小滨的这本《洗澡课》,我刚好读了三遍。第一遍是刚刚拿到诗集的时候,坐在沙发上翻看,伴随着阳台上洗衣机的轰响,心中感叹,或许这是小滨最好的一本诗集,集二十年之大成,倘若他日后能超越这一本,汉语中能和他比肩的当代诗人就屈指可数了。诗集翻完,就被归置到书架诗集一栏,一般都是如此,当作资料收集起来,如果不是特殊原因,短时间内很难被重复阅读,这是我做研究工作养成的习惯,因为有大量的书排着队等待阅读,没有时间分配给与研究、思考或写作无关的书籍。关于阅读,我必须坚持这种宿命论的原则。
(杨小滨《洗澡课》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就这样,差不多过了一年,才开始第二遍的阅读。这一次,我认定他是语言的享乐主义者,他崇拜无限与轮盘赌,与语言的苦行主义者相参照,后者崇拜圣洁与永恒,所以他会这样写:“你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门槛。”“你扛起四楼就奔向远方。”(《购屋指南》),“雪下得比脾气还大。梦里的儿童/在云上堆出了好几墩胖乎乎。”(《开车经过一个名叫吊诡的小镇》)。语言的享乐主义者,当然是追求语言的快感,语言的最大快感来自于语言的花样翻新,也就是语言的更新与创造,反对语言的固化与陈词滥调,而这一切的前提是相信世界的无限,不是吗,无限就是语言的秘密,布莱克在诗中洞察了此中真意:“一粒沙里见世界,/一朵花里见天堂,/手掌里盛住无限,/一刹那便是永劫。”(丰子恺译)杨小滨的“无限”与布莱克唯一的不同只是左与右的区别,他是语言享乐主义者中的右派,所以他这样来定义“无限”:“头巾下的水冒出闪电,眼波不输妖媚海峡。/岸边,鲜花多妻,蝴蝶扑朔一身蝌蚪文。“(《霹雳州的西湖》)
语言享乐主义者中最大的右派是乔伊斯,像乔伊斯一样,杨小滨的语言采用了四重含义的机制(套用索莱尔斯《乔伊斯与团体》中的观点):文字的、历史的层面(“主义”“指南”系列)、神话或本原的层面等(“法镭”系列)、原乐层面(是不在欲望问题上止步的驱力,是他写作的不断僭越,突破边界的动力)。四重含义的机制使他置身于写作的边境线上,实验宇宙大爆炸的奇迹。
第三遍阅读,起因于我计划写一本关于鲁迅《野草》的书,我为此筹划很久,列出一百部诗集的书单来读,《洗澡课》便在《野草》的透镜下重新展现它的纹理。正所谓,“康德即萨德”“而鲁迅也可能正是林语堂”,一个语言享乐主义者中的右派能化身为不同形态。鲁迅在《我的失恋》中写道:“爱人赠我百蝶巾;/回她什么:猫头鹰。/从此翻脸不理我,/不知何故兮使我心惊。”如你所见,《野草》有它“解构”与“拆解”的一面,而“拆解主义”也是杨小滨的拿手好戏,他的《送你一朵玫瑰疹》因此可以看作是《我的失恋》的2.0版本:“喂你一口女西瓜霜,/还我什么?/一轮明月。女白眼赶走了男乌托邦。”
坚持阅读的宿命论,意味着接受书籍出现次序对自我的改造与刷新。《洗澡课》所刷新的是,我对当代诗秩序重新认识的欲望。《洗澡课》是新诗漫长的历史所孵化出来的新生事物,也就是说,没有这近一百年的累积,是不可能诞生如《洗澡课》这样的作品,它是新诗成熟之后的产物,我相信,《洗澡课》是某个重要的新开端,同时也是新诗确认自我的一个界标。
张伟栋,诗人,批评家,著有诗集《动物诗篇》等,评论集《修辞镜像中的历史诗学》,现任教于海南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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