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视倏忽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
——屈原《:远游》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 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此火为大 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借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海子《:祖国(或以梦为马)》
小引
在设置了“伟大诗歌的不可解读性”的前提之下, 我又认为海子是可解的,是有一个入口的,这个入口或钥匙就是他的名篇《祖国(或以梦为马)》。
这首诗中我们也同样可以看到巨大的时间和空间跨度,作为海子抒情诗中的代表,这首诗或许是命中不可或缺。换言之,如果没有这首诗,海子将无法想象, 就如同没有《离骚》和《远游》的屈原,没有《将进酒》的李白也无法想象一样。它是一个尺度、标高和入口。而且,就语言的还原程度与恰如其分的程度来说,它也是不可多得的。在语言的返还与穿透力方面,我认为这首诗是程度最高、艺术性最强、境界最炉火纯青和天衣无缝的代表。所以我希望大家可以背诵,在很多情境下可以高声齐诵,可以彰显天地之正气,彰显汉语本身那种古老而新鲜的生命力,她历经千古而犹存的浩然之气。
可以和李白《将进酒》,还有屈原的《离骚》《远游》对照一下——这是我们准确定位海子的最好的办 法。我个人觉得,这首诗可以看作是新诗诞生以来的 “小《离骚》”,没有任何其他一位诗人能写出这样的诗, 因为他的自我想象可能达不到这样的程度。简单地讲,没有任何一位当代诗人,会有海子这样的魄力、语气, 这种自我想象。他必须坚信自己是王,才能写下这样的诗句,“我必将失败”,但随后他即留下了这句关键的话——“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他似乎在这句诗里漏掉了“之名”或“之身”,但也没问题,这句诗不但可以成立,而且反而显得特立独行。古往今来,有哪一位诗人有这样的自信与自省?如果他一直认为他自己能够“胜利”,那我觉得他就不是一位诗人,而是一位狂人了。他知道自己从世俗的意义上,在哲学与生命人格实践上来说,都必将“失败”,但是他会由此而留下感人的不朽诗篇。这就是我所说的“上帝的诗学”逻辑: 上帝从诗人的生命中拿走多少,让其承受多少苦难,就会在诗歌中还给其多少感人的力量。也就是说,生命人格实践当中的失败,会反过来增加诗人在艺术上的胜利。这就是“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就是“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 世传《吕览》”。 屈原的含冤自尽使得《离骚》变成了永世流传的诗篇,如果屈原苟活着,像同时代的张仪、苏秦,像其他权贵那样显赫,那他便什么都不是。你写出了伟大的诗篇,却还像俗人那样苟活着,那这首诗就是一首虚伪的作品,你声称自己人格高洁,“世人皆醉我独醒,世人皆浊我独清”,就是吹牛。
但对海子来讲,他太清楚这个问题了。某种意义上讲,海子最清楚什么是“上帝的诗学”,所以他才敢于说“我必将失败,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当他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且清楚自己人生的失败之时,便坚信自己的诗歌与生命人格必将光耀千秋。
一、我是谁,为何“以梦为马”
为了更充分地说明问题,我要在这里展示一篇我的短文,就是我对《祖国(或以梦为马)》这首诗的一个小小的诠释。我认为我的文字写得也有意思——我顶多说“有意思”,不敢说可以与海子的文字相提并论。
先来解题。为什么起一个这样的名字,“祖国(或以梦为马)”,其实,它的意思是“祖国就是‘以梦为马’”,很多人不明白这个题目是什么含义。何为“祖国”?对诗人来说,祖国就是母语,就是他身上背负的文化母体,就是诗人骑着他想象的、语言的骏马巡游到最遥远的边界,所到之处的边疆。“我来了,我看见,我说出(征服)”,这是恺撒的话语,王者的话语,凯撒大帝有这个气魄,这是统治者所到之处,来命名并占有世界的气度。这也是我们那句古话,《诗经·小雅·谷风之什·北山》中的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它与恺撒的话语可以互文阐释,总之是王者的话语。而“祖国或以梦为马”,显然也是王者的话语。海子的诗歌概念中,就有“王”“王子”“祭司”等说法。
这里我想全文引用一下这篇题为《祖国或以梦为马》的文字: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 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
此火为大 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藉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轻易不要动这首诗,不要打开它,不要试图彻底读懂它,因为它充满了意识的危险。
他很清楚自身的局限,有脆弱的两面性,“物质的短暂情人”,这是生命与肉身的必经之地,尚存的对俗世的眷恋,因此他需要与“小丑”同行;但他也很清楚自己的使命,他属于彼岸世界,属于“烈士”的同道,他本身也必将成为烈士。
这些话让我们同时看到这个人与俗世接洽时的黑暗与缝隙,但是请相信,他决心已定。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火是信念之火,黑夜是人心的黑暗,“神圣的祖国”不是政治地理学意义上的这片土地,而是汉语所照亮的精神世界的最后边疆。他将巡游这土地,骑着梦想的骏马,母语的骏马,驰骋,并且度过这人心与时代的黑夜。
你难道没有读出海德格尔的话语“:世界之夜即将来临……在这样的时代,诗人何为?”
难道你没有从中读出《离骚》般的悲凉与彻悟、忧伤与坚韧?写下了这样的诗篇,你让他还怎么苟活在这黑夜与这世界?
但幸好,还有这火,因为这火,他可以一息尚存,燃烧并且毁灭,在毁灭中放出光焰。
此火为大 祖国的语言和乱石投筑的梁山城寨
以梦为上的敦煌——那七月也会寒冷的骨骼
如雪白的柴和坚硬的条条白雪 横放在众神之山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投入此火 这三者是囚禁我的灯盏 吐出光辉
万人都要从我刀口走过 去建筑祖国的语言
我甘愿一切从头开始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也愿将牢底坐穿
如果没有记错,这应是 1987 年。1987 年,这个 23 岁的生命已饱经沧桑。他用如此彻底与彻悟的眼光打量一切,打量我们所拥有的“寒冷的骨骼”一般的历史与文明“:祖国的语言”,这是他赖以依存的精神与生命的根基“;梁山城寨”是他一生注定的处境,一个命定的反抗者,独行侠与流放者的自我体认“;以梦为上的敦煌”,这是人类一切文化与艺术的尸骨——它们的总体与总和。这三者是“囚禁”他的灯盏与光辉所在。
他为这永恒的光明所吸引,他要飞蛾投火,体验生命中最壮丽的燃烧,以及毁灭。
他因此意识到自己的使命“:祖国的语言”经过他之手,将获得一种新生——某种意义上事实已证明了这一点。卡西尔说,在但丁、莎士比亚和歌德出生的时候,意大利语、英语和德语是一种样子,等到他们谢世的时候,则变成了另一种样子 。海子用他“反语言” 的姿态,以他返回原始的巨大蛮力——使“一切从头开始”,使汉语蜕下了一层坚硬的茧壳,达到了再度新鲜与通灵的境地。
时间将越来越证明他对于新诗、对于汉语新文学所做出的贡献,他对于汉语诗歌的创造与改造,足以有里程碑的意义。
众神创造物中只有我最易朽
带着不可抗拒的死亡的速度
只有粮食是我珍爱 我将她紧紧抱住抱住
她在故乡生儿育女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也愿将自己埋葬在四周高高的山上
守望平静的家园
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
我年华虚度 空有一身疲倦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岁月易逝 一滴不剩 水滴中有一匹马儿一命归天
意识到了生的局限,个体的局限与危险。
很显然,生命的有限性,使创造变成一个时不我待的命题。他的巨大的关怀与诗歌抱负,同生命与创造力本身的有限之间,在这里产生了不可缓解的冲突。
“粮食”在这里具有原型的意义,指他所拥有的生存之本,生存之基。它是一切与农业家园以及生存有关的事物。“故乡”“家园”当然也是抽象的,与“祖国”一样既是实体,也是语言的范畴。他是要试图表达自己的决心:此生此世,唯一的使命是要通过土地、生存的歌赞与吟咏,守护精神领地,抵达存在的永恒。换言之,是通过“大地的表象”,抵达“大地的本体与本源”,完成一个类似哲人或先知的抱负。
但危机感越来越强。这样的抱负能否实现?他时时感到犹疑和“疲倦”,预感到将在这一近乎无法实现的过程中死于非命。
此诗中有强烈的死亡冲动与预感。预感?是的, 这既是危机,又是冲动,是一种毁灭的恐惧与激情。这种预感在他的诗歌中是先在的,越往后越是强烈。
千年后如若我再生于祖国的河岸
千年后我再次拥有中国的稻田 和周天子的
雪山天马踢踏,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选择永恒的事业
我的事业 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
他从古至今——“日”——他无比辉煌无比光明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最后我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
足以看出他“王者”的自我意识,他巨大的时间坐标。
巨大的轮回,千年一度的轮回,如此他才有这样巨大的信念,“选择永恒的事业”。这永恒的事业就是要写下不朽的诗篇,成为改写诗歌历史与文明的诗人。
或许这会被理解为狂妄。但渺小的人从来就无法理解这样的壮志——“要成为太阳的一生”。茨威格在论述荷尔德林的时候,也使用了大致如是的比喻,他用了希腊神话中的法厄同的悲剧例证,来形容荷尔德林的志向与命运:这太阳神的儿子,因为有着一半凡人的血统,却试图要驾驭太阳神的金色马车,结果因为过于接近炙热燃烧的太阳而死于非命。茨威格认为,荷尔德林这样的诗人之所以会有人生的悲剧,是因为其试图过于亲近神祇与真理。
而在我看来,或许神的力量会摧毁他作为凡人的身体,但终将会收容其伟大而不屈的意志,并使其变成神的一部分。因此,他的预言是正确的:“最后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变成了太阳的一部分。还有修辞。“千年后……祖国的河岸”“中国的稻田”“周天子的雪山”,这就是“海子式的还原”。因为巨大的时间坐标,他语词的还原程度,需要足以构成与时间的对称——古老、原始、本质化。
他拥有了这样的对称。也因此获得了巨大的时间维度,循环的、永恒的、本质的,犹如《红楼梦》中所拥有的维度一样。“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因为有这样的维度与坐标,才会有如此的抱负与气象,如此的彻悟与旷远,自信与从容。
太阳是我的名字,太阳是我的一生
太阳的山顶埋葬诗歌的尸体——千年王国和我
骑着五千年的凤凰和名字叫“马”的龙
——我必将失败
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
其实他所有的努力都是为这一句做铺垫,所有的铺垫都是为了将最终的抱负与自信宣示天下,告诉你们,他将最后胜利,通过世俗的失败与烈士般的牺牲, 抵达在诗歌中永生的顶点。
这是最后的宣示。虽然并不是他最后的绝命诗, 但也是他早已决定的绝命诗。谁都有可能自负,自负到狂妄的地步,但谁又可以这样清醒,意识到自己“必将失败”?只有屈原式的人格抱负,才能够如此理性,知晓生的局限,并且如此地坚信且毫不犹豫地预言其诗歌的胜利。
因此,我说“这是《离骚》式的诗篇”绝不是虚夸。这就是海子的《离骚》。
他的预言确乎变成了现实。但我依然要向他不朽的预言以及这预言的自信和勇气致敬。
还有决心。他完全可以收回这预言,可以不“失败”,可以与俗世妥协,但那就不是海子了。作为一个谱系中的部分,他必将用生命、用人生的世俗意义上的失败来验证诗歌的胜利,以及人格的胜利。这也就是我所说的“上帝的诗学”,用伟大的牺牲,换取人格意义上的“成仁”与不朽。
很多年中我曾为这个题目感到困惑:“祖国”为什么会与“以梦为马”毗连?多年后我终于明白,祖国就是母语与自由,就是无边的梦的世界,就是可以尽情驰骋的最广大无边的世界的总称。对于诗人来说,“祖国”既是故乡和血地,但又不只是故乡和血地,它是经验所及的边界,是可以用母语抵达的一切经验的尽头。
是的,“母语可以抵达的一切经验的尽头”。
如此取题就是要表明,这是一次宣示,一次属于一生的“明志”之诗,但他的宣示者与对话者不是个人——尽管个人构成了对他的伤害。他所说的“烈士与小丑”绝不是无所指的,但巨大的抱负使他超越了小人物的创伤、冤屈与愤懑,而升华出俗人永远无法理解的意图——他要“以梦为马”,做真正的凌虚高蹈者,天马行空者,他视俗世为茫茫黑夜,视精神与诗歌为黑夜中的火炬。而“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则是他饱经沧桑的无奈,以及自信满满的豪迈心怀。
语言,宗教,雪山,这是海子的信仰,如同拜伦所说的“战争,爱情,风暴,这是史诗的主题”(《唐璜》) 一样,是一种以偏概全但又以一当百的譬喻。但是我们可以看出,海子与 19 世纪的浪漫诗人的“王子”们不同,他是以彻底的遗世独立,将自己幻化为真理与宇宙,以及存在与造物本身——太阳,永恒燃烧并且毁灭着的太阳。
“我必将失败,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亘古以来,谁人有这样的疯狂与自信?唯有屈原,连李白都不曾有这样的狂妄,他有以酒度日的万古愁和大颓唐,但也只敢说“天子呼来不上船”,并未敢预言自己的千秋万代。而他却有这样的自信。
自信?这是哪里来的啊,是用血,用命。
所以他抒情的对象是“祖国”——由土地、母语和真理构成的虚拟的伟大而不朽的母体,他的诞生者与收容者、收走者。这是决死的诗歌,怎么能够不成为不朽的绝命书和预言篇?
他将以死、以天地间最惨烈的死,以血擦亮一柄“刀口”,让“万人”重回到母语的创伤与创生之中,祭礼与神性的激荡之中。
因为这样的决死,他得以与诗歌同在。
二、返回本源:穿越、远游与还乡
本节关键词是返回本源的穿越,精神的远游与还乡。有些意思在前一讲中已有涉及,如“还原”,但这里的返回本源,除了指词语,更有生命本体论和人格实践的意义;而“远游”与“还乡”也都是诗歌史上著名的母题,从屈原开始,中国诗歌中就有这种精神游历的主题,出走与远行的主题;而还乡则是荷尔德林式的主题,这一主题在海德格尔的诠释下,更具有了现代性的反思意义。
上一节文字未免太书面化了,是我多年前的一段细读文章。这么多年过去,我越来越明白一个道理,主体决定一切书写,没有一个“先知”或“祭司”般的自我想象,就不会有这样的诗。
如今想想,又有一些不同的感受。最让人震撼的是这一句:“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身为海子同时代的人,我要不要反躬自问:我是“烈士”呢还是“小丑”?我想我无疑不是烈士——因为我还活着,只有海子才是文化英雄与“诗歌烈士”,因此在文化的意义上,我们都可以归为小丑之列。那个说出“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的人,不就是屈原那“世人皆醉我独醒,世人皆浊我独清”的气质、气度与气魄的重现与替身吗?当然,这其中或许有世俗方面的原因,海子活着的时候,他或许也曾备受屈辱。因为众所周知,他个头很小,走到哪儿都不起眼,他的诗歌,特别是长诗,在一些成名诗人那里备受质疑,另外在恋爱方面也屡屡受挫。虽然他确实也经历过一场真正的、轰轰烈烈的恋爱,但后来那女孩又背弃了他。甚至他后悔酒后说了关于那个女孩的一些不恭的话, 据说也成为他自杀的直接原因之一。可见他也是一个禀赋纯真且在世俗中易于受伤的人。但这些都被他有效地升华为了形而上意义的自我激励,变成了非世俗意义上的精神超越。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使命, 他属于彼岸世界,作为“物质的短暂情人”只是暂时的栖身,其真正使命则是要“做远方的忠诚儿子”。他归根结底属于屈原这样的“烈士”的同道,他本身也必将成为烈士。
还有“神圣的祖国”一词。我所说的“返回本源的穿越”,从这类词语中就可以见出端倪。他的祖国不是 指政治地理学意义上的这片土地,而是汉语所照亮的 精神世界的最后边疆。汉语所到之处,就是诗人的祖 国。他将巡游这土地,骑着母语的骏马、凤凰或龙驰骋, 并且度过这人心与时代的黑夜。这就是海德格尔所说 的,世界之夜即将降临,诗人何为?就是“哪里有危险, 哪里就有拯救”,这些海德格尔式的追问,在海子的 诗里其实早就做了回答。而“五千年的凤凰和名字叫 ‘马’的龙”,也是返还式的原词。
还有“祖国的语言和乱石投筑的梁山城寨”,大家可能会纳闷儿,怎么会突然冒出一“梁山城寨”这样的词语?显然这是一位造反英雄,他是造反了,但是他又崇尚文化,“以梦为上的敦煌”“这三者是囚禁我的灯盏”。哪三者?祖国的语言是第一,梁山城寨——也就是永恒的反抗和叛逆精神——是第二,再就是敦煌,中国文化的象征和宝库的符号。灯盏变成了囚牢,即光芒将它罩住。
在我看来,这三者也可以说是典型的海子式的词语。他的原词有很多,这是比较有代表性的,原词不一定是特别远古的词汇,而是能够“返还原始的词语”,或者具有原型意义的词语。哪些词语是返还原始的词语? 这些话可以作为理解的线索:
我要把粮食和水、大地和爱情这汇集一切的青春统统投入太阳和火,让它们冲突、战斗、燃烧、混沌、盲目、残忍甚至黑暗……
…… 创造太阳的人不得不永与黑暗为兄弟,为自己。
魔——这是我的母亲、我的侍从、我的形式的生
命,它以醉为马,飞翔在黑暗之中,以黑暗为粮食,也以黑暗为战场。
在隐隐约约的远方,有我们的源头,大鹏鸟和腥日白光……而诗则提供一个瞬间,让一切人成为一切人的同时代人,无论是生者还是死者。
海子类似的说法很多,就不多举例了。其中的“粮食”“水”“大地”“魔”“马”“战场”“大鹏鸟”等,都属于可以返还性的词语。所谓返还,如果要给一个学术化的解释,就是“使历史哲学化”,将词语本质化。这看起来很玄,其实就是将其诸种“所指”予以剔除或压扁,将词语中的历史积淀进行“提纯”或删除,这个词语就变得单纯和原始得多了。比如他阐释“四季”,他认为“四季循环不仅是一种外界景色”,而“是火在土中生存、呼吸、血液循环生殖化为灰烬和再生的节奏”,“这些生命之兽构成四季循环,土火斗争的血液字母和词汇”。 所谓“血液字母和词汇”,在我看来就是“原词”。
海子意识到,必须大量发现、擦亮和使用原词,他的“史诗”才能够获得表意体系的主干支持。但这也是我们在读其作品时的难点所在,因为读者要想重新解码,就要把他压扁的词语予以恢复,方能获得理解的钥匙。但海子无疑是想通过这种原词的使用,“使一切人成为一切人的同代人”,使古人和我们之间不再有语言上的隔阂。
海子也明显意识到,个人的有限性同他抱负的巨大,与他对世界的深邃而宽广、终极又玄秘的认知之间,发生了悲剧性的冲突。这与《春江花月夜》中的那种冲突与悲伤是一致的,个体的有限、短暂、孤独,与永恒存在之间的那种相遇,会导致他产生出无比的绝望和伤感,这是中国诗歌的核心主题,所谓“孤篇盖全唐” 应该是在这样的意义上说的。同时海子也意识到像陈子昂所说的“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意识到了所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孤独和孤单,所有伟大诗篇都是相通的。这与海德格尔所说的“被抛掷” 的“烦”与“畏”,也是相通的。
这里显然有强烈的主人公的“在场感”,词语具有了独特的人格化含义,变成了一种生命见证,甚至实践。海子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搬运工,用灵感、思想、汗水、原词乃至自己的血肉之躯,铸造着他史诗的巴别塔,或者长城。
还有“千年后如若我再生于祖国的河岸 / 千年后我再次拥有中国的稻田……”你看,这些句子是以一千年为跨度的,我曾说他是“以五百年为尺度的诗人”都是替人家谦虚了。有人说海子是累死的,就像屈原是累死的一样,他是心累,因为酷爱同一件事情,屈原写下《天问》和《离骚》就再也不能活下去,海子也是写了那么多长诗,写下了他的这些巨大词语的句子,好比是一个有限的“凡夫”,以凡夫俗子的肉身凡胎,去做神圣的事业,那还不累死?可一旦累死,就像修造长城的万杞梁(一说范喜良、万喜良)把自己修进了长城,像追日的夸父变成了太阳神的一部分一样,这就是一个辩证法。
茨威格在论述荷尔德林的时候也用了类似的比喻,他用希腊神话中的法厄同的悲剧来形容荷尔德林的志向与命运。法厄同是太阳神的儿子,因为有着一半凡人的血统,却试图要驾驭太阳神的金色马车,结果因为过于接近灼热的太阳而死于非命。这是希腊的神话,这神话寓意了一个非常深刻的道理,即,不要试图过于接近真理,不要试图接近统治者。从社会学或社会心理学的角度,我们也有一句俗语叫作“伴君如伴虎”,什么意思呢?就是不要靠近权力中心,太危险了;同样道理,也不要试图靠近真理本身,因为太容易被灼伤了;不要试图太靠近“爱”本身,因为太容易被它伤害了……这些都是辩证法。茨威格认为荷尔德林这样的诗人之所以会有人生的悲剧,是因为其试图过于执着神性与真理。而在我看来,或许神的力量会摧毁他作为凡人的身体,但终将会收容其不屈的灵魂,使其变成神的一部分,因此他的预言是正确的,最后“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变成了太阳的一部分。
与时间对称,其实也是“原始的本质化”,海子动辄即以千年为尺度,来修造自己的词语之塔,他因此获得了巨大的时间维度。犹如《红楼梦》中所拥有的维度一样——它结尾处的诗句,各位应该好好琢磨一下, 所有的伟大作品气息都是相通的。当然这种境界不是权力意义上的自大狂,而是一种“先行至失败中”的自我想象,用雅斯贝斯的话来讲,则叫“伟大的失败者”。“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红楼梦》结尾)就是归于本源意义上的大地——无边的、荒蛮的大地,因为这样的维度与坐标才会有如此的抱负与气象。
还有,他所说的“烈士”和“小丑”绝不是无所指的,但他的宣示者与对话对象又溢出了个人恩怨,尽管个人构成了对他的伤害。有一个真实的事件,据说在一次诗歌聚会上,一位资深的、非常有名望的诗人(原谅我不说出他的名字)当众批评海子说:“你这是诗吗? 你这什么都不是。”那时候海子尚很弱小,而这位诗人已赫赫有名了。可见诗人中间也会有这种冲突,就像青年荷尔德林不远千里,跑到德国的东部的魏玛和耶拿,去拜见早已名满天下的歌德和席勒时的遭遇一样。歌德对荷尔德林给出的态度是“得体的傲慢”,而席勒则是“好为人师的喋喋不休”,而受伤的是荷尔德林。海子是一位在内心极为自尊和高傲的诗人,他不会接受别人对他的伤害,但他也没有办法反抗这些伤害, 所以只能在语言中表达这种愤怒。但是这种愤怒已不是小人物的愤怒,巨大的创伤使他超越了小人物的忧伤和愤懑,而升华出俗人永远无法理解的意图……
如果各位觉得如上细读还可以的话,那你们回报我的办法,就是再齐声诵读一遍,相信感受会不一样。从“原词”再深入一步,就是“母题”的问题,同时
我前面也不止一次地提到了“大地”和“本源”一词。这涉及海子诗歌的方法论问题,必须再费一点口舌。
借助海德格尔关于大地的讨论,我以为海子诗歌中的两大母题是值得注意的。这两大母题即是“土地” 和“太阳”——这也是他的史诗的主要内容,甚至也是题目。在我看来,说是母题或许也不够,应该叫作“元题”或“元命题”“原始母题”,因为这两者是一切主题的主题,母题的母题。从根本上说,它们构成了天与地两个基本元素,两个最基本的意象。万物无非是统归于天空和土地两部分,而土地也即是“大地”,天亦即“太阳”。土地在下,为万物之母,属阴性,为母本;太阳在上,为万物之父,属阳性,为父本。大地是创造者、养育者和收容者,太阳为创造者、照亮者和统治者,同时也是毁灭者,两者互为依存交会,构成了存在、创生与死亡的世界与万物。解释清楚了这两个母题,也就意味着写出了“真正的史诗”——历史的、文化的、宗教的和哲学范畴中的史诗。
假如我们笼统地加以区分,海子的长诗写作明显地分为两个时期,前期侧重于对土地与历史的思考,以创世、生命和历史文化为主要载体,形象系列为水、河流、泥土、女人、母亲、高原、家园等,后期则集中于对哲学和宗教的思考,以真理、神祇、力量、照亮、统治、创造、毁灭等为形象系列。正如他在《太阳·断头篇》的《代后记》中所说“如果说我以前写的是‘她’,人类之母,《诗经》中的‘伊人’,一种北方的土地和水,寂静的劳作,那么,现在,我要写一个‘他’,一个大男人,人类之父,我要写楚辞中的‘东皇太一’,甚至《奥义书》中的‘大梵’,但归根到底,他只是一个失败的英雄,和我一样”。这表明,海子写长诗有清晰的自觉意识,对其主题的思考也是系统的,有总体考虑的。但从现在的角度看,两个时期写作的效果是很不一样的,前期的写作显然是相对平和的,滋养的,以自然、历史、文明和文化为本位的;后期的写作则是相对紧张的,消耗的,悲剧性的,也是充满自我镜像感和毁灭意识的,其中创造的主题、真理追问的主题、“弑”的主题,都带给他本人巨大的自我暗示与冲击。
从主体性上讲,前期主要是写他者、对象世界、土地和母亲;后期则主要是写自我(或自我的幻象)、人子以及主体世界的衍生物。
我必须说,海子的长诗是一个巨大的世界,我也同意这是一个“未完成的巨大工地” 的说法,犹如建造巴别塔的工地,这不是源于个人才具的缺陷,而是目标本身的无法企及。穿越一切历史与文化的积淀,而试图彻底抵达原点与太初,抵达本源,不要说这样的语言还没有诞生——上帝不允许这样的语言出现,这当然是比喻的说法,就是曾经存在后来也早已死去。海子试图创造这样一种语言,必定是难以完成的。我引用一下这段《太阳·断头篇》第二幕《歌》中的最后一节,
《我考虑真正的史诗》中的句子:
于是我访问火的住宅,考虑真正的史诗
于是我作兵伐黄帝,考虑真正的史诗
于是我以他为史官,以你为魂魄,考虑真正的史诗
于是我一路高出扶桑之木,贵为羲和十子
于是我懂得故乡,考虑真正的史诗
于是我钻入内心黑暗钻入地狱之母的腹中孤独
是唯一的幸福孤独是尝遍草叶一日而遇七十毒考虑真正的史诗
于是我焚烧自己引颈朝天成一棵轰入云层之树
于是我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甘泉不饮
于是我燕领鸡喙,身备五色,鸣中五音
于是我一心一意守沉默,考虑真正的史诗
于是我穿着树皮,坐卧巨木之下,蚁封身躯
于是我早晚经受血浴,忍受四季,稳定如土地考虑真正的史诗
你可以认为它是全方位的,立体的,信息丰富的, 也可以认为它是过于随机的,感性的,驳杂甚至芜杂的。这“真正的史诗”中,包含了中国历史、生存、传统、文明的一切元素,但它的诞生又至为艰难,需要“背着语言和落日”的创作者付出难以想象的辛劳,这是难以和对象形成对称与匹配关系的主体。这些材料既是他的凭据,同时又是形象和谱系,是其主要的构造与表意空间,但同时又是障碍。因为他必须完成对于这一切的整合与穿透,最终生成一个形而上的伟大诗歌文本, 所匹配的语言也必须是超越一切之上的语言,是“神的话语”,创世纪的话语,史前的话语。
这样的一个目标,确乎就是通天塔的建造。这是海子的根本难度所在,是他的悲剧性所在,也是他了不起的所在。这是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禀赋,一种伟大的悲剧型人格。
我意识到了某种危险——一旦讲到这些,便很容易出现各种陷阱。我知道我很难讲清楚这些内容,现 在不得不冒险来做一些简单化地交代,最好是简单地 “搪塞”过去。海子这些“迫不得已”的长诗写作,其目的是什么,是想建立什么样的范式,创造何种文本?如 果我试图更学术化地讲一下,是比较“安全”的,因为 我可以将其“历史化”。因为也确实有 80 年代特殊的文化背景与印记。我只要对这样一个背景做一交代, 自然问题就不至于走向玄妙和争议。始于 80 年代中 期的“诗歌文化运动”中,曾不断有人声称“这是一个史诗的时代”,这显而易见地影响了海子。倡导写 史诗,是因为这个年代视野已打开。方法论的突然丰 富,参照对象的目不暇接,在赋予写作者们创造的激情 的同时,也导致他们的价值危机意识,他们在经历新一 轮的启蒙运动的过程中,既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兴奋,同 时也有丧失自我的忧虑和“再造传统”的冲动。于是 一股“文化民族主义”的浪潮悄然兴起,小说中出现了 “寻根运动”,诗歌中则兴起了“史诗热”,这两者究其实是一个东西。这一潮流无疑也冲击到了敏感的海子, 1984 年到 1986 年他的土地母题的史诗写作,显然与这股潮流完全合拍。
但这种“学术化”的处理,并不能解决我们的问题, 面对一个操着“先知式话语”的诗人,我们用历史化和学理性的方式,是很难讲清楚的。所以,问题还要哲学化地来讨论。首先我须要将问题转换至另一个方面, 即关于“本源性”的问题。因为所谓“原词”“母题”所追求的无非是本源的问题。这个问题很玄,我也很难讲清楚,但又必须涉及。参照海德格尔的讨论,我认为海子的诗歌想象中,作为世界的表象和本体、本源的, 首先是大地,大地是他的抒情对象,太阳则是王、父亲、也是他自己的化身。
我的理解是:这两者是互相对称的,大地是存在的本源(道)、本体(实体)和表象(万物),太阳是驾临万物之上的统治者、认知者,是王(最高统治者)、父亲(权威或者权力的施行者)、我(受命代行者)。他们又同时对应着“三位一体”,即圣灵、圣父、圣子。无论是大地还是太阳,都是三位一体的概念。
显然海子的思维是非常具有哲人性质的,同时也具有“先知”气质——请注意,对于庞大的哲学谱系、文化与艺术的谱系,还有诗歌谱系的有效处置方式,海子是使用了“先知式的思维和话语”予以整合的,他是睿智的,对于这个庞大而混杂的谱系,唯一有效的就是先知式话语。在《上帝的七日》中,可以看出这个轮廓, 虽然有些含混,但还是有清晰的骨架的。他用了亚当、夏娃、王、王子、祭司、英雄等主体类型,来表述这个谱系的延续与衰变过程,显得简约而极富有启示性 。基于此,他又试图逆流而上,通过“从纯诗到真诗”的梯级上升,抵达写作的至高境地,即本源性的书写,王或王子式的书写,也完成他对自我角色的“半神”化的提升。
于是我先写抒情小诗再写叙事长诗,通过它们
认识许多少女,接着认识她们的母亲、姑母和姨母
一直到最初的那位原始母亲,和她的男人
于是我考虑真正的史诗
还是那同一段话中的句子。从中可以看出海子写作的意图与总体设计,他的抒情诗和长诗写作的关系, 由此可见一斑。“小诗”是“大诗”写作的间歇、调整或准备,而所谓“最初的原始母亲”和“她的男人”,就是作为存在之本源的母本和父本,也即大地与太阳,“太初”与“道”的总和。
但这个本源的返回,在海子的语词实践中不可避免地被延宕且悲剧化了,他必须由一个写作者,化身为置身其间且身体力行的先知,即半神式的人物或者悲剧英雄,方能延续其工作。在这个过程中,他无法抗拒地加深了自己的悲剧体验,也难以摆脱地使自己成为悲剧诗人。于是便有了他在《太阳·土地篇》的《第十章:“迷途不返的人……酒”》中的这诗句:
何方有一位拯救大地的人?
……
祭司和王纷纷毁灭石头核心下沉河谷养育马匹和水
大地魔法的阴影深入我疯狂的内心大地啊,何日方在?
大地啊,伴随着你的毁灭我们的酒杯举向哪里? 我们的脚举向哪里?
大地盲目的血
天才和语言背着血红的落日走向家乡的墓地
作为大地上的行吟者,精神远游的求索着,海子与屈原一样经历了分裂,屈原的心一直在郢都,却最终走向了相反的方向,他的心惦记着众人和最高洁的事业, 他的人却落落寡合,难以融入人群。“遭沉浊而污秽兮, 独郁结其谁语!夜耿耿而不寐兮,魂茕茕而至曙。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我可以举出《远游》中的这些句子:
步徙倚而遥思兮,怊惝怳而乖怀。意荒忽而流荡兮,心愁凄而增悲。
与海子的诗句何其相似。他们共同设定了悲剧的自我想象,“拯救大地”的壮怀激烈,与“内惟省以端操兮,求正气之所由”的悲情正义,都构成了精神的共振。很明显,他们和现实构成了南辕北辙不可调和的冲突。
最终的解决方式,海子选择了诗意的还乡——当然,他所还的是形而上学的故乡,是“千年后”“中国的稻田”或者“周天子的雪山”,是“五月的麦地”,或“大风刮过山岗”,而屈原则是一路向南,向着更加荒蛮的莽野。
这也让我想到了荷尔德林,他吟咏和自救的方式也是返回他德国西南的故乡。“诗人的天职是还乡”,海德格尔引述荷尔德林的话如是说。海德格尔为什么会如此重视这句诗?在我理解,还乡即是返还本 体的象征,是返还土地和大地的替代形式,也是哲学上与宗教意义上的终结和皈依,所以海子想象自己 “天才和语言背着血红的落日,走向家乡的墓地”。然而现实中海子却走向了相反的方向,不是西南方向的家乡,而是东北方向山海关的龙家营,这是一个南辕 北辙的选择。它也许有偶然的因素,但也似乎寓意着 如前所述中现实的困境与分裂。他走向了反向的北 方,这是求索者的结局,与屈原不是死于秭归,而是死 于相反方向的汨罗一样。冥冥中,这是否有“远游”的 情结作怪?
三、定命论者的旨归:太阳、烈火、法厄同
“半神”式的自我意识在海子这里至关重要。我注意到,在中国当代诗人中,海子可能是最早意识到写作的“半神”身份的一位。他在最后一篇诗论《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中,对于这种写作的身份有非常清晰的交代,“喜欢像半神一样在河流上漂泊,流浪航行,做一个大自然的儿子”。“你热爱两岸的……景色,这些都是不够的。你应该体会到河流是元素……必须从景色进入元素,在景色中热爱元素的呼吸和言语”,“把宇宙当作一个神殿和一种秩序来爱”,“做一个诗人,你必须热爱人类的秘密,在神圣的黑夜里走遍大地,热爱人类的痛苦和幸福,忍受那些必须忍受的,歌唱那些应该歌唱的”。
“从荷尔德林我懂得,诗歌是一场烈火,而不是修辞练习。”
很显然,在海子看来,诗人必须有非凡的使命意识,方能够越过“景色”,即世界的表象部分,接近或进入“元素”,即世界的本体和本源部分,也才有可能写下超越一般文本的诗歌。除非有神性和接近神性的体验, 除非将生命投入其间,不会获得超越文本意义的诗歌, 不会接近伟大的诗歌。
这是一切问题的缘起,也是他命运的逻辑起点。“法厄同驾着太阳神的马车,隆隆地驶过天空,靠近太阳的时候被太阳烧死了”,希腊神话这样讲述太阳神的儿子,英俊少年法厄同的故事。法厄同纠缠他的父亲, 要求驾父亲的飞马在空中驰骋,父亲谆谆告诫:你的要求太过分了,你的力气和年纪都办不到,他的名字叫作灾难。但是法厄同不听,无奈的父亲只好引他到高大的马车面前,年轻的法厄同登上了车,兴高采烈地握住缰绳,日神的四匹快马感受到车子的载重与往常不同, 便狂奔起来,法厄同从天空往下看,脸色发白,两膝发软,后悔不迭。太阳车像空中的船,船上的舵手把不住, 索性放了手,让神去摆布,最后马车解体,法厄同被火焰烧着了赤金色的头发,头朝下栽下去,拖着一条长尾巴在空中陨落,在天的另一边的河水收容了他,洗净了他余烟未熄的脸。
这其实就是彗星的形象,符合彗星的逻辑,以耀眼的光芒划过天空,留下短暂但充满启示的形象,一个悲剧英雄的形象。而海子,小小的年纪其实就是一个标准的法厄同了——
是时候了,火,我在心中拨动火,注满耳朵
火,成熟玉米之火,涂血刑天之火
太阳之轮从头颅从身躯从肝脏上轰轰辗过
三足神鸟,双翼覆满,诞生在海上,血盐相混
这只巨鸟披着大火而上——直至人的身世星星
拥在你我怀中死去
太阳之轮从头颅从躯体从肝脏上轰轰辗过
是时候了,我考虑真正的史诗
这是《太阳·断头篇》第二幕《歌》中的那段《我考虑真正的史诗》中的句子,这个形象明显是法厄同的影子,“火”“太阳之轮”,还有死的结局,都可以说是法厄同神话的海子版本。但是他现在不惧危险,正决心要探求这太阳的烈焰。
至此,我们可以差不多理解前面的意思了。海子的史诗写作,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本书写,它是“一次 性的诗歌行动”,他所要写出的,不是文本意义上的诗 歌,而是真理和神启意义上的诗歌,是他自己所说的 “真诗”和“大诗”,在我理解也就是“作为‘道’的意义上的诗”,作为最高范本和总体性意义上的诗;要想写出这样的诗歌,必须返回创世之前和之初;而要想实 现语义上的返回,必须通过词语的还原,通过母题的展 开,通过对历史和文化汇于一炉的处置方式;可要想完 成这样的处置,没有一个半神式的主体是无法实现的,作者必须通过自我的圣化和神化,做到:“我是圣贤、祭酒、药巫、歌王、乐诗和占卜之师……”(《我考虑真正的史诗》),先抵达“先知式”的思维和认知境地,使用先知式的半神话语,方能够将庞杂的知识和信息予以归拢、点化、实现超越性的承载、混合和升华。这便是“真正的史诗”的道路,及其写作的秘密。
但是悲剧也因此注定:这个过程根本上是不可企及的,一切过于试图接近本源和真理,过于靠近天父和太阳的人,都会被他那灼热的光芒所伤,即便是法厄同这样的半神(神与人混血)也不例外。海子的归返之路由此变成了不归之路,所以他在《迷途不返的人…… 酒》中也早就预言了自己的结局。也正是因为这种悲剧的自我体认与预言,他同时也是一个命运的反抗者——他在认同的同时坚持了反抗;或者相反,他在反抗的同时也预言了自己的认同。因为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必将失败,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
到此,我以为在逻辑上,我大体讲清楚了海子的道路,他的史诗写作的缘起、意图、写作路径、美学构造, 也将之与他的性格、抱负、命运连接了起来,给予了一个总体性的解释。希望这个解释是大体正确的。虽然在学理上还不那么充分,但在逻辑上是正确的。
这也决定了我们的理解方式,判断以及解读的路径与态度。
最后我还要回到这一说法:即“伟大诗歌的不可解读性”,前一讲中提到,海子的史诗从终极意义上不是文本,而是包含了生命的“一次性创造”,具有实践性和见证性。不意识到这一点,是无法进入他的诗歌门径的。当然他的“纯诗”,即抒情诗是完全可以解读的,过去我不能完全做到这一点,现在大体能够做到了,大部分抒情诗可以通向准确的细读;但其长诗在我看来仍然是另外的一种东西,我们的理解必须设置这样的前提,即它“不可完成性”与我们的“不可解读性”是对称的,所有解读的努力,必须以此为前提,方是客观的。
当然,这里还有语言和逻辑上的陷阱,有人会说这是“蒙人”,认为我们这样说是在玩文字游戏,或者装神弄鬼。所以我必须反复强调,这种说法是比喻式的,是形而上的一种比拟。诗歌本身是“写”出来的, 但海子所说的“伟大的诗歌”却不是人力创造的,就像人类无法真正建起“巴别塔”一样,因为造物主不会允许人类的智能超出他所允许的范围。这就犹如太阳之不可接近,如法厄同之悲剧,必须基于主体性的毁灭性想象与冲动。所以,伟大诗歌与其说是文本,不如说就是“一场烈火”,一次祭礼,一次将生命投入其中的牺牲。
另一方面,所谓“不可解读”也即是我们没有办法从认识论的意义上,完全从语义上来掌握和诠释它。从这个角度上说,试图“达诂”式地解读伟大诗篇也是法厄同神话——我们也会变成法厄同,被它灼伤。所以歌德当年在他的《谈话录》一书中曾赞美莎士比亚说“:一个多产的作家阅读他的剧本,一年里不应超过一部。” 为什么呢?如果读多了,就会被他那伟大的光芒所灼伤,也就被他废了,因为莎士比亚在一切的人性向度上都探求尽了,“没有哪种人生题材,他不曾加以展露和表现,而且一切都写得那么得心应手”(同上)。这是歌德的论断。歌德是多么了不起的诗人,但在他的眼里,莎士比亚就是太阳,是不可接近的,这也是一种辩证法。
所以,合适的办法,是在哲学和形而上学的意义上来理解海子的长诗。即,当我们在说海子的诗的时候, 不是只考虑“文本”,而是同时要考虑“人本”,上帝的诗学就是文本和人本的合一。而生命本体论意义上的诗学就是在说“上帝的诗学”。
这还可以借用德里达的概念,即“文学行动”,何为“文学行动”?就是“产生于末日的危机想象中的文学写作”。现代以来的文学的写作,都可以看作是这样的写作,也可以叫作“非传统文本”。非传统文本就是指的现代主义的文本,和现实主义、浪漫主义以前的,古典主义、文艺复兴,古希腊古罗马的,那些文学价值、文学观念,那些经典文本不同。看过蒙克的那个叫作《呐喊》的画的人都知道,一个很笨拙的初学者都能画出来,临摹一幅《呐喊》式的作品可能是相对容易的,但是你临摹《蒙娜丽莎》就很难,毕加索的色块你能画出来,但伦勃朗的写实肖像你画不出来。那为什么会产生这些东西呢?“关于文学的末日危机想象”,人们会认为传统的文学走到了尽头,它即将死去了,怎么办?就会生出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这样写出来的作品或者做出来的作品,就是“文学行动”范畴的文本, 类似于“行为艺术”式的作品。海子认为,伟大诗歌是包含了主体人类突入原始生存的一种行动,所以他的“行动”就是自杀,他或许一开始就在无意识中做好了这些设定,就是将自己的生命嵌入进去,作为一种献祭。正如雅斯贝斯所说的“毁灭自己于深渊之中,毁灭自己于作品之中”,是一种“一次性的创造”“一次性的生存”一样。
这便是我所理解的海子入门,弄明白这些基本的问题,才不会南辕北辙。
刊于《文艺争鸣》201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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