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谷柴,是一个偶然的机会。2018 年夏季的某一天,与诸文友去景德镇,第一次接触到他。
他的外形和其笔名(他的本名叫张钧和)一样,瘦硬、干枯、其貌不扬;他的生命,则是一块充满了矛盾色调的堆积体。
他出身农家,毫无背景,却顽强地坚持与命运抗争;他有着对家园厚土的深沉眷念,却一度远离故乡“南漂”深圳;他在稻田里耕耘,在工厂的流水线上劳作,甚至卖苦力做过装卸工,但孜孜不倦不肯懈怠地痴迷于读书——读书的同时,又剑走偏锋,狂热地爱上了诗歌;他待人腼腆而谦卑,内心却燃烧着倔强的生命之火。20 多年前初中毕业考上婺源茶校的时候,他才十几岁,就开始尝试写作,“偶有小作品发在了《浮梁报》和《景德镇日报》副刊”。读完茶校,在“南漂” 深圳的四年里,看书、写诗成为他生活中“唯一的光”,他“陆陆续续在《深圳晚报》《深圳商报》和《深圳法制报》发表了一点点小诗”——这些微小的成就,成为梦想的火种,支撑其在充满荆棘的道路上奋力前行。
2004 年,《瓷都晚报》面向社会招聘采编人员,因有过诗作的发表和在海天出版社打工的经历,他被报社破格录用,自此有了固定的工作岗位。
他忠实于这得来不易的工作,却放不下少年时的初心。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培植自己的梦—— 他的梦不在别处,就在他自小生于斯长于斯的那个偏远乡村。
那座村庄名叫“周家下”,位于赣东北浮梁县的山区。村庄实在很小,小到只有 14 户人家;又实在很偏,偏到不为外界所知。在谷柴的记忆里,极少有外人到过那个村庄,那样一个远离尘世的偏僻小村,如陶渊明的桃花源一样,隐身在他的记忆当中。
他在那村庄里默默地出生成长,直到以优秀的成绩考上婺源茶校,成为父亲心中的骄傲;直到成为《瓷都晚报》的栏目编辑,为乡亲们所羡慕——无论人生经过了怎样的变化,他始终未能把儿时的故事忘却,他的精神的根一直牢牢地扎在故乡的土壤里。
他自叙父亲没上过什么学,只读了小学三年级,但满肚子装了祖辈流传下来的古老故事,如薛家将、岳飞传、李自成等,这些故事随着时光的流淌,从父亲的嘴里潺潺流出,浇灌谷柴幼小的心灵,成为滋养他灵魂的营养——他在诗中,把父亲于星光下给他讲故事的情节称作“讲古”。
据我观察,谷柴对家乡最深的印象有二:一是父亲。父亲对家园的爱、对孩子的爱是那样宽厚广博,如同土地一样辽阔无边,又如春雨一样细致入微。二是村头那棵葛梨树。在他的心中,那棵葛梨树已成为久远的图腾。
谷柴写的诗累计有500 多首,其中有 400 多首是对于故乡的描述——无论是对于少年贫瘠而天真年代的回顾,还是对社会大变革时期的现实记录,他的诗歌主题一直没变,是那些浓得化不开的乡情、乡思和乡音。
他曾经出版过的一本诗集叫《谷柴的村庄》,那是描绘他早年亲历过的乡间生活。诗集出版了之后,他意犹未尽,又继续写下大量关于故乡的诗作。他把这些诗作进行整理,临时定了个书名,叫《葛梨树下诗稿》。葛梨树,就长在他家的老屋前,他清晰地记得儿时在那棵树下发生的许多往事,包括父亲的“讲古”、长辈们的聚会、孩子们的嬉戏、牛与羊的栖息、鸡与鸭的喧闹…… 葛梨树,葛梨树,你储藏了诗人多少浓酽的乡愁!
提起自己的家乡,谷柴的语气总是透着明澈与清朗。那座孤单的小村,迎面有两座山岗,分别叫“天字号”和“黄字号”——好一对奇怪的名字。一条清亮的小溪从两座山岗间蜿蜒奔泻,一直注入流往景德镇的昌江。阳光下杜鹃鸟的啼鸣、秋风中大雁的呼唤从耳边滑过,让人的心弦产生被撩拨、被触碰的感觉,谷柴的内心一定因此而充满浮想。
内敛而谦和,敏感而忧郁,多思而寡言,这是谷柴内在气质的组成。谷柴这样评价自己:
我是一个十分自卑的人,内向的性格始 终将自己锁在了狭小的空间里,自闭,不愿 与人交流,因此也封闭了自己的视野。
但是他的内心却因为诗歌而变得空廓而晴明起来。他喜欢读海子和昌耀,尤其是昌耀,谷柴“喜欢他的那种厚重与悲怆”。
海子是一位出生于乡村的孩子,更是一位天才的诗人。他 15 岁考上北大法律系,17 岁开始创作诗歌。海子说:“诗人的任务仅仅是用自己的敏感力和生命之光将黑乎乎的实体照亮。”—— 这样的观念无疑对谷柴有着深刻的影响。昌耀 14 岁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作战,同时即开始了诗歌写作,他真正属于早慧的诗人。有人评价,“他(指昌耀)的诗以张扬生命在深重困境中的亢奋见长”,尽管因写诗而遭厄,却坚毅忠贞,不改此心。读谷柴的诗,我私下以为,谷柴的诗里,也流动着相似的血液。
我喜欢读谷柴的某些诗,喜欢他诗歌中的意象,喜欢他的干净与纯真。
儿时对故乡的记忆,繁茂而庞杂,但谷柴的笔触,却清醒、细密、颇有耐心。他小心地将那些记忆搜寻、打捞、梳理,然后用独特的词语一样一样将它们展示出来……经过岁月淘洗的事物,变得熠熠发亮,带着记忆的醇香。
他把自己的故乡称作“一组地名志里找不到的地名”,但他并不因此而气馁。他细心编辑的 “诗稿”,将葛梨树下的故事分门别类,分作“人物志”“地名志”“风物志”……儿时的往事被他一件一件摆放出来,成为他对家乡的回馈。
他写一首诗怀念村民老七:
说不出他特别的好 也说不出他特别的坏
普通得就像葛梨树上不起眼的枝枝丫丫
不是在一个村里压根不知道他的存在
直到有一年他推开了别人 把一只眼睛留在了工地
他的天变成了一半晴一半雨
——《老七》
老七是一个老实巴交而又淳厚朴实的人,他的生命平凡却充满悲剧。当他在外打工因救人而失去一只眼睛后,平淡而日常的生活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故。老婆离开了他,他的家不复存在,心情悲痛而至绝望,竟然“扯了根绳子跑进了后山”。老七就这样死了,村里或许没有更多的人记住他,谷柴却将他已经泛黄的悲剧记在自己的诗里,并为之奉上一瓣心香。
他写老霍篾匠:
解放前,老霍篾匠就凭一把篾刀走遍乡里
到我记事时他的身影已经弓成了刀背
村里人最喜欢用老霍篾匠的手艺“盛装秋天”,那是因为,什么样的竹子在老霍手里“都能成器”。而少年谷柴对老霍篾匠记忆最深的是“他那把没有半点锈迹的刀”:
那刀锋印出的光和他深陷眼窝里的蓝一样温和
青篾黄篾被那光一丝不苟地剖得泾渭分明
“爷爷这样叫过父亲这样叫过我也这样叫”,就这样,叫着叫着,“老霍篾匠”这个词,便沉淀在谷柴的心里,尽管时光漫漶,却化为不再消失的历史。
当然,谷柴的诗不仅仅是忆旧,有时也夹杂了怀新。他写家乡一个叫“冬崽”的青年:
冬崽早把一百多亩田的土坝挖开了缺口
骑上电动车去五里外的村小接孩子
水稻正在灌浆 小孩子马上小升初考试
对于他们,冬崽一刻都马虎不得
冬崽是村里年轻人中唯一安心种田的人
冬崽的家人,包括兄弟、侄儿侄女“都在山外的城里”,唯有他,“守着老娘和那一片不懂孤单的田”,经营着自己和孩子们的未来。但是,守望乡村,并不代表被时代遗弃,《冬崽》一诗的结尾,表达了诗人对现实中新型农民的观察:
他拿起手机——向山外问那边下没下雨
冬崽的这个电话,显然是打给住在城里的亲人的。这个细节很随意,却充满温馨。它意味着,乡村尽管已经衰败,但新的时代已经来临,这何尝不会象征着回归?冬崽已经很习惯、很随意地使用手机了,从这点可以看出:城乡之间延续千百年的隔阂,其实已在开始消弭。
谷柴在城市里其实已经生活多年,从“南漂”深圳到入职《瓷都晚报》,离开故乡的岁月早已超过了生命里程的一半,但他的根系在都市里一直未能扎下根去。他的精神停留在充满泥土气息的地方,盘旋不舍,不肯离去。这种气质与古代士人相接应,我在想,庶几可以把他的诗称为现代文明语境下的“田园诗”。当然,今天的诗人与古代的田园诗人气韵并不相同,但在对乡土的热爱方面,却是多么类似。
他的诗中有许多这样的句子:
溪水的歌声涨满你沉寂的青苔 /……在窄如针芒的山路的锈迹里 / 若干年后,我还 是可以在一粒尘埃里找到(《紫茶园》)
这里每片叶子上居住的流水声我都很熟 悉(《庵堂坞》)
有名的石鼓静静地躺在江边 / 像一只永 不瞑目的眼睛(《石鼓》)
想象中的桃树坞 / 每棵树上都挂着春天 / 稍不留神 鸟声便会沾湿衣服(《桃树坞》)
……
没有对乡土的挚爱,是不可能拾得这样的诗句的。前面说了,谷柴对家乡的记忆或者说怀念,有两个最重要的焦点,一个是父亲,另一个是葛梨树。
关于父亲的讲述,谷柴有这样两首堪称“代表作”的诗:
那筋络是很难看的
虬虬曲曲有些沧桑感
就如故乡鼓胀的山脊
更像是谁
在父亲黝黑的胳膊上
雕刻的河
你可以数河中的沙粒一样
数数父亲的清贫和艰辛
还有他用血浇灌的谷物
之后 你就该感叹了:
这是多么成功的一件艺术品
——《筋络》
比夯歌 要沉
比民谣 要浓
就这么一声吆喝
牛背弯了
犁弯了
父亲的背影
弯了
——《吆喝》
两首诗都很短,却意味隽永。
一副“虬虬曲曲”的筋络,在父亲黝黑的胳膊上,像“鼓胀的山脊”,像“雕刻的河”,从中可以清点出父亲一生的“清贫和艰辛”。谷柴用“这是多么成功的一件艺术品”作为结尾时的感叹,体现了他对父亲、对故乡、对土地的爱和敬重。
至于《吆喝》,更透出言简意赅的匠心—— 区区31 个字,其间的蕴涵,竟然无法掂量。
对于葛梨树,他用了很多词汇去描述它,用了很多段落去表现它,更用了很多比拟去象征它:
它们站立的姿势像一个词 只是
比小村的名字更丰富 更有温度
——《老屋和葛梨树》
那“姿势”像一个什么词?诗人没有言明,但读者可以理解为——“图腾”。
时光在流逝,岁月在苍老,客观的景物也在变化:
葛梨树的枝丫越来越稀疏
老屋的外墙也越来越斑驳
但诗人心中的目光却朝向前方,他用了另外两个词来表达自己的憧憬和希望,那就是“丰富”和“温度”。
挂在山口或离山口遥远的广告牌上
招引着一群群人来 又笑送着一群群人去
——《油菜花》
与年轻的“油菜花”相伴,老屋和葛梨树不再是衰老和迟暮的意象,而焕发出生机,成为乡村里全新的风物。乡村道路的畅通、乡野旅游的拓展以及民宿经济的开发,古老的土地,开始孕育新的内涵。诗人故乡那生长了数百年的古树、经历百年风雨的老屋乃至开满山野的油菜花、山茶花、杜鹃花……一并成为城里人踏青采风的景色,诗人的笔下终于呈现出欢畅与欣悦的亮色。
我以为,从谷柴的诗中可以看见一个真正诗人的本色与内涵。
不过,走笔至此,不得不指出的是,谷柴与他所钦慕的诗人昌耀、海子相比,隔着的距离还很遥远,而且,这距离几乎不可消弭。这首先体现在博学和哲思方面,谷柴的努力或者说天赋仍受到制约;另外还存在表达方面的弱势。谷柴在描绘父亲进城后居住在儿子家中,却按照季节变换规划好了乡下的活儿。但由于客观原因不能立即返家,只好干巴巴等待。等待的过程中他内心焦虑,于是“在一根接着一根的香烟中把日子灰飞掉”(《稻子熟了》)。“灰飞掉”有焦灼和虚掷光阴的意思,但对提升意境并无助益。又如“这个月亮会不会发出东坡先生酒后的饱嗝声”(《月亮》),“饱嗝”一词缺乏诗意,不如改为“吟啸”。
比拟的不当,用词的欠工,会给读者造成阅读的阻碍,犹如一场愉悦的宴饮中突然咀嚼到粗糙硌牙的砂砾,其影响阅读的快感当属必然—— 这便是所谓的“短板效应”。
就写诗而言,谷柴不再年轻,却依然有足够的创作潜力,那绵绵无尽的乡愁和冉冉飞飏的情思,一旦交相融合,当可萦回婉转成川流不息的诗行——前提是,谷柴必须克服笔下的短板,让灵魂和笔触更加通透明澈,晶莹澄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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