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辉的诗(2018近选)

作者: 2019年04月29日12:56 浏览:195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题记:
诗人金辉的诗
金辉的诗歌作品(来自网络)



《找树叶》

   ——与女儿书

阵雨初晴,新光放大了一倍,
刚绿的杨树也似有了回甘。
去年秋天,我应你的喜欢
去找一片刚落的,
阔大的,明黄的叶子,
且牢牢记住了
它来自哪棵树,哪根枝。
但是现在,忽然的茂盛,
我只找到了那棵树,
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根枝。
我是怎么错过那些年月的?

《在地铁上》

在地铁上,我逐一问到:
您到哪一站下车,
您到哪一站下车……
他们或者继续坐着,
或者正在走向准备开启的车门。
即使不这样,我耐心地
等到终点,也会知道他们
在哪一站下车。
只有一个欢快地回答“马上”,
其余的,都是我期待的
白眼,无语,或者敷衍的
咕哝一声……

《阿狄丽娜》

在湖边,在相互掩映的
灌木丛后面,一个愚蠢的男人
在向一个他并不熟悉的女人
倾诉着情感上的困惑。
那女人一直在耐心地听着,
但正当那男人喋喋不休时,
她忽然抡起巴掌,狠狠给了他
来了一记,没有一点犹豫。
他愕着嘴,停了一会儿,然后
他走了,离开了那片灌木丛。
他大概去了医院,这个傍晚,
不知道他去看了哪个医生。

《五月初,只身进山》

在这多岩石且多植被的复杂世界,
自动过滤掉点什么无疑是
明智的选择。一个时辰后,
在不知哪里的深处,我想:
沿途的植物多是自带芬芳,
而人和动物本身并不散发气味,
那些污浊的味道一定来自于
一些附着物。但是动物藏身在
洞穴里和岩石后面,通过摩擦
和奔跑能忽略掉一部分,
只有人,还不自知地待在原处。

《大风》

夜晚散步的时候,
在城里,绝少能看见星星,
但是在乡下,我却能
看见很多星星,甚至
还有灌满了大风的银河。
但是我只能窝在城里写诗,
在乡下哪怕七分之四行
也写不出。自律的
康德一辈子足不出村,
写出了几本关于批判的书,
我却未能习得他只言片语。
此中,我想一定是天上的大风
吹平了又遮蔽了一些东西。

《晨起,听鸟鸣》

我梦见刚出生几个月的小马驹
像缎子一样光亮,
它本能地撩起一条后腿
踢向我——我就这样醒了,
在这个早晨,
在一幅翠绿色的地图上。
前天刚下过一场雨,
但是一个夏天下几场雨,
下在什么时候,至今还是一个
无法掌握的秘密,
只要鸟鸣好听就好了。
在两棵不同的树上,鸟鸣也不同。
一阵好似水滴,一阵好似
被风摇晃的繁花,
好像一棵树上有一棵树上的思想。
如果从空中向下看,就是
一块陆地有一块陆地的思想,
谁也不认同谁,谁也不问候谁。
此刻,如果有人想要
辨别那声音,我们最好
局限于前朝。

《护身符》

很长一段时间,那是刚离开家的时候
我的脖子上,藏在内衣里
总是挂着一枚玉坠
但更像是河滩里半透明的石头
打磨而成。虽然廉价
我还是一直把它带在身上
我妈说:孩子
家里已经不能再帮你什么
愿它给你保佑
但是时间一久,直到有一次
洗澡的时候,我才感觉到
脖子上丢了东西
恰好那时候活得艰难
常常在凌晨说梦话,又惊醒
为昨天,前天,过去发生的事
后悔。但是好在一直为生活
而坚持着。直到有一天
我忽然明白过来:不停地忏悔
也是保佑自己的一种方式

《看大海》

眺望大海时总是使人感到绝望
在内陆,我想象不出
大海的境遇。人的一生
看见大海的次数
是有限的。
即使看见,能解释波浪,
也不能解释波浪其里。
即使给大海带来一粒种子
也没有希望。
虽然每日途经一片松涛,
也可感知其开阔,
但是我也不想说点什么。
恰如一首诗,
在正确的时间被准确地解读,
那是遇到了刚好的人,
他给我带来了致命的一击。

《花语》

我一生挚爱的两个女人
好像两朵花,开在
我活着时。
一朵是山茶,一朵是茶梅
若不细嗅,我也很难
将她们分别。
但我知道,山茶在凋谢时
是整朵地落在草丛中,
而茶梅则是一片一片地凋零,
花瓣落在流水上。
当我死后,你们为什么
还读我的诗,
因为我只有一个女儿,
她能带我穿越国境线。

《我们这个时代》

我们这个时代总是缺点什么。
反观二十世纪,
那个叫做维特根斯坦的家伙——
一个爱好机械与技术的土木工程师,
他说:对于不可言说之物,
我们必须保持沉默。
看看,说得多好。那么,
什么是沉默呢?
他自己解释说:就是把言语滞留在心里
而不表达出来。
——或许正如医生所说:
请按机器的提示来做。
于是机器说:请深吸一口气——
隔了一会儿,它又说:
可以呼吸了。
——请再深吸一口气。
可以呼吸了。
于是感觉是在一片大森林里
自由地呼吸。

《在亲人们之间》

我们常常怀念她
首先是常常怀念她在厨房里
做出来的美味的吃食
我母亲能做很薄很薄的蒙古馅饼
但是她学自我姥姥
虽然我拼尽了脑子,但是
还是记不起她老人家了
但是这不妨碍我常常怀念她

《拆》

每次经过我年轻时
曾经租住的房子,我都要抬头看看。
那里有一扇窗户,
总是向外敞开着。
其他时,我不会刻意
经过那里,也不会刻意
回忆过去。
但是今天我经过那里时,
发现它正在拆迁,
曾经的窗户,变成了
一个阴暗的洞口,
使劲朝里面敞开着。
丰子恺先生在一篇短文里说:
“缘缘堂虽已全毁,
但烟囱尚完好,矗立于瓦砾场中。
此是火食不断之象,将来
还可做人家。”
但这是真的吗?
新的人家还能使人记起某人吗?
——不——任何能够唤起的
记忆都是遗物。
我已经搬了新家,那里
将有我新的遗物。

《草原深处》

在草原深处,你很难想象
那些蒙古人,在刚刚钻出帐篷的
早晨就那么快乐
快乐地烧火,火上煮着奶茶
快乐地打开栅栏,放出头羊和羊群
甚至快乐地洗漱,哼着
你永远不知道的小曲
难道,难道这不应该是
平安的一天结束后
才能小心翼翼地尝试的吗

《关火关火》

我在我的家乡安然地
度过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直到十八岁,我才
离开那里
当然我在襁褓中时
也在那里
这一切,都算安然
算不得颠沛
我印象至深的
是我有一个还算幸福的童年
以及一个读书虽苦
但是完成了我的初恋
的少年时光
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
那是万乐之源
从这个角度上说
他是对的
我还兴趣盎然地记得
九十年代的时候
一位我熟识的老教授
在广播里接受采访
电话连线的那种
他总是走神
有一刻,他竟然压低了声音
说:关火关火
我好像看见他在回头
火上炖着肉
哦,那是遥远的二十世纪

《历史》

我父亲不是一个渔民,
他不喜欢渔船穿梭在没有规则的地块儿。
他喜欢“12”这个数字,
而他恰好拥有自己的12亩土地。
他满心欢喜地在上面种满了
玉米、高粱、黄豆,
甚至还有容易溃烂的棉花。
每天劳作归来的傍晚
直到临睡之前,我喜欢
并总是期待他给我
讲述那些曾经发生在他身上
或者身边的故事。
他说他出生于1948年的春天,
这是一个糟糕的季节,
总是使人饥饿的季节,
直到他12岁时,依然感到饥饿,
除了饥饿,没有别的饥饿,
甚至死了人。
所以,我看见他每年秋天缴了公粮后,
就兴奋地围着粮茓子转,
甚至想把每一粒粮食
都点数一遍……
直到我渐渐长大,并来到另外一个城市,
他就不再给我讲临睡的故事。
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
直到有一天,我的小女儿向我
哭诉她总是不能发明一种新游戏,
我向她讲起我小时候
玩捉迷藏,会把自己埋在
深深的粮食里,我忽然想起
我的父亲有些老了。

《仿俳句》

1.

我有迎风头痛症
今天中午穿过一大片松林时
松树替我疼了一会儿

2.

春天那么通透
太容易喝成桃花醉
何况一个人

3.

春之夜
快意万般分明
恩仇也很虚无

《草荣赋》

春草次第绿了。今天早晨
我匆匆地看见
其中的几丛已经开出
细碎的白花
但是无数个早晨
我也未曾走近前去
俯下身来
细细地观察它们

很久以后或许我会
爱这些与人间伴生的草木
但是至少现在
我还活的匆忙而艰难
当我已经记不清这世间
曾经的过往
我会把这被历史淹没的部分
重又拿出来狂欢

《新大陆》

屋子里总是散落着女人的头发
而女人却只有一个
那些头发——愤怒时的
兴奋时的,抱怨时的,绝望时的
为此,我感到苦恼
但是我从不会和邻居
探讨怎么处理这些麻烦的问题
——那个老鳏夫
有一次在厨房里抽烟
我试着把烟头接近一根头发
它竟然没有熔断
这还是我平生头一回
认识到——如果你认为上帝存在
且真的存在,并在某处
广博地爱着
——它只会稍稍弯曲

《在流动的汽车上》

在流动的汽车上
我们这是要回家去吗
没有人回答我
只有西天边的几片云彩
正在失神。

我扭过头来
看着它们——很薄很轻
几乎能看见后面正在变暗的天空
世界忽然变得静谧
有点像晚饭开始前的那一小会儿

我忽然激动了一下
不知道我母亲看见的
和我看见的是不是同一片云彩
此时,她应该正在
出门抱柴的路上

我甚至有点焦急
想催她赶紧出门看看
如果她没出门的话
此时,若那云彩变幻一下
我们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世界忽然变得遥远
这时候,谁先咳嗽一声
谁就先惊醒

《太早的散步》

我的身后是床
床的旁边是我依赖的书桌
从这里到达房门大约七步
在这间独立的一居室里
我一遍遍地折返,折返
但总是七步之遥
我从不理会窗外的事情
只有雨,偶尔的雪和
春天太久的风会来造访
我总是有太多的回忆
我会把它们写进诗里
但是我总是有太少的感受
从无数的黄昏到次日早晨
直到今天早上,我醒来
从空中看向下面的庭院
我发现,经过了太久的时间
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对一篇记述的转述》

1941年8月31日,可能是上午,
也可能是下午,往往的可能
是使人陷入绝境的入夜时分,
玛琳娜•伊万诺夫娜•茨维塔耶娃
——这位苏联鞑靼自治共和国
叶拉布加镇的俄国妇女,
最终选择了上吊自杀。
她死时未惊动任何人,但是
死后至少惊动了两三个人,
他们把她草草埋葬在叶拉布加山丘上。
没有人说话,只有善良的房东大婶
说了一句:“她的口粮还没
吃完呢,吃完再死也来得及啊!”
这是她死时不多的,唯一的几颗遗物。
更多的,不尽的遗物——是她未死时,
几乎没有读者,没人知道她的名字,
即使少数知道她的老作家,也绝口不提。

《在人间》

我梦见我父母家的院子里
彻夜亮着一盏白炽灯,
黑夜好像白昼,上面晃荡着
一条后搭出来的电线。
他们已经过了七十岁,
正在候着散了夜场电影的人们
陆续经过这里。即使
屋子里的灯,他们也是
后半夜爬起来摸着灯绳关掉。
人们会说:看,他们活得多么严正,
人缘多么美好。但是
当我醒时,那灯光又在哪里?

《打烊》

虔诚的早餐厨子
竖起后厨的最后一块面板
又到前厅把椅子
摞到桌子上。他回头
扫了一眼因为关了灯
有点潮湿的水槽
终于准备结束今天的营业
已经是午后五点
他落下最后一道卷帘门
往教堂的方向走去
这条路他走了十年
以前觉得很远,现在觉得
很近。生意不景气
但是他从不抱怨上帝
因为那样,黑暗中
教堂就会起风暴
上帝会带来雨水

《轻》

老之将至,肉身变得越来越沉重
灵魂却越来越轻
最后,她的远房侄子说
就要抬不动了。
太姥姥说,人离世时魂魄
是顺着烟囱离开的
所以有炊烟的时候,她就
站在院子里向上看
她侄子说,我什么也看不见
有一次烟囱顶上的
引风机坏了,太姥姥就在屋子里
使劲咳嗽了一下午
有时候,别人家死了人
请她去帮着净身和装殓
她回来会高兴上好几天
但是她总是看不惯二嫚
十六了,扭着两束乱蓬蓬的
小辫子,风风火火地跑进跑出
好像刚从一架晃荡的
铁索桥上下来,总是那么轻
那么轻

《桃之夭夭》

只有在写诗时
人才不需要多么的富有
好像今夜,站在
深深的桃花树下
虽然春寒难掩
但是我忽然明白了
这个世界并非总是需要月亮
特别是内心安静
又无所欲求的时候

《在下雨》

弹吧,这雨不会拒绝你
伸出你的手指
向着那雨丝
它即将产生回响
那钢琴
也不会拒绝你

 《考古学》

一只啄木鸟落到院子里
且停留了一会儿。
起先我并没有注意到它,
我正在屋檐下新搭出来的
玻璃房里读书。准确地说,
我正欣喜于福柯转述的
P•贝龙的一段:“恰如我们的脚
有四个脚趾,鸟也有四个手指……”
多么神奇的发现和譬喻。
现在,这只鸟既不发出
响亮的单声chip,也不发出尖锐的
kee—kee—kee声,这里甚至
没有可以下嘴的树木,也不能
发出树木深处的笃笃声。
我看着它羊角锤样转动的脑袋,
它也偶尔看看我。我忽然明白,
它在耐心地等我忽然变得
中空,或者遭遇灾害……

《花事记》

3月,13(日),
迎风向阳的一株忽然可见
溢出的芽尖,好像
敷着一层喜悦的光晕。
15日,这是一株桃树。
再没有其它消息。
今天是20日,芽苞已经爆满,
桃的,李的,即使背阴的
几株也是。但是没开。
已经21号了,粉色的是桃,
豆绿的是李。没开。
(22日至28日,空白)

我历数着这半月来
涂鸦在本子上的关于花事的
记忆。但是3月29日这天,
我这样写到:好像是一夜之间,
所有的花骨朵都爆裂开来,
夺目,耀眼,招摇,
好像久居黑暗的人一下子
撞见了正午的阳光……
然后,感觉书斋里一下子
陷入了黑暗。

《我俯身摸了摸大地》

今天早上,我俯身
摸了摸大地
——还是凉的。
春分之后,
桃花开了半树,
另一半依然冷峭。
枯草间已经有了野荠菜
挤出来的一点绿。
一阵风刮过去,
我不知道是凉的
还是冷的。
据说,这种十字花科植物
能够最早感知阳光,
也较早知道黑暗,
所以早早的就开花结籽,
待到桃李之花繁盛时,
它们就好整以暇地
看着一溜溜的出殡车
驶出城去。

《启蒙》

我的美术启蒙老师
告诉我:画风
也要不见风,
只见门帘被风掀起来,
又按下去——
当我年过七十的
父母亲过早地和我讨论起
死亡和理论后事时,
我就遥想起这些。

《火车》

火车缓缓地进站,
像往常一样,
经停三分。
但是三分钟已经过去,
它没有像往常一样
启动,摩擦,
再慢慢地跑远。
站台上的人
渐渐扭过头来,
满眼的质疑与询问。
有一次上课铃声
响了好久,
但是我在花墙上
睡着了——也是这样,
幡然醒悟时总是
无法按捺住内心的激动,
但绝不是无奈与惆怅。
此刻,它按捺着内心的激动,
不再前进。好像
在和自己的生理学较劲。

《墓志铭》

此人节俭成性,
活着时一直戴一块
价值48元的电子表。
虽然死是最好的安慰,
但是活着时,
他从不施舍自己一点儿。
此外,此人还曾经
写过几首诗,
但是现在因故
已经不能再写。
还是看看上面的天空吧,
今天的天气真好,
看不见白云。

《写在一幅苏格兰蓟照片的背面》

这是一幅苏格兰蓟的旧照,
灰色,肃穆,
拍摄于遥远的罗切斯特
和久远的1958年。
——正因为它永远不在了,
所以我们要常常怀念它。

《礼》

我爸说:生产队解体后,
集体的羊分给了各家各户,
但是大家还是习惯于白天时
把它们聚到一起放牧,
还像生产队时那样。
可是到了晚上,这些羊总能
准确无误地各回各家,
从没有发生进错门的事。
这确实有点意思,有点像
孔子讲的关于“礼”的道理。
好像我们在一起吃饭时,
大家都是客客气气,
因为我总不在家,就不停地
把好吃的菜往我身前挪,
唯恐我吃不好吃不饱,
但是挪来挪去就变成了
我一人独占一桌,好像
春秋战国时的分餐制。

《伤感》

好几天前,但不知是哪一天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又在下雨,
正是冬春交替的时候。
我站在可以遮雨的树枝下良久,
抬头,透过树枝,忽然看见
二楼人家的电视机正在闪烁,
非常明亮,每隔三五秒钟就切换
一个画面。那一定是一段感情,
年轻女子背对着大海,海浪洁白,
泛起泡沫,她激烈地说着,
但不知说着什么,又面对着谁。
一会儿是大海的深处,一会儿是
正午阳关下的礁石。直到今天
早上,我才暗暗地想:即使成为诗人
也没什么意思,即使写出一两首
所谓的好诗也没什么意义,只会
使人更加激烈,而不是平静。
现在,谁也不能打扰我的平静,
虽然平静总是让人有些伤感。

《忏悔》

在城外的女子监狱,
我们眼看着年轻的女狱警
押解着一个臃肿的女人上场,
我们要听取她的忏悔。
她说的那么冗长,而
其中的一个女狱警那么美丽,
她没有像另一个那样把十指
紧紧地紧紧地靠拢着裤线,
或许,她今晚就要去相亲。

《穿过下雨的田野》

年轻时,我甚至能飞身跃上
行驶中的公共汽车
当然,它的车门总有
不能闭合的时候
当然,那是遥远的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
拥挤,凌乱,好像一切
都没有秩序
正在下雨,离开那个
不值一提的站台后我就穿入
田野。格外沉重
田野里有相对论不能解决的
问题。村庄依附着田野
田野又淹没了村庄
而雨,一直下着
好似舍利子阐释的问题
诸法空相,不生不灭
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伊壁鸠鲁》

三岁时我应该学会爬树
我学习攀爬的树
是一棵苹果树
从颤抖的树枝上,上帝
探出头来,对着刚刚
爬到树根的我说:
你是伊壁鸠鲁
这里不欢迎你,请你
赶紧离开
从那以后,我一直是
伊壁鸠鲁,或者
伊壁鸠鲁的化身
世人并不欢迎我

《梦》

早上起来我对自己说:
昨晚你做了噩梦
在梦里大喊大叫
但是你一直坚强地忍着
不想让别人知道。
是啊,一个被生活所迫的人
总有消耗不完的精力
老人说梦是相反的
所以我今天早晨觉得
我已经消除了一切苦厄。
——我这样安慰自己。

《当我干渴》

当我干渴
我就想想橘子
但当我想你的时候
这方法不行
它只会分泌苦涩

《惭愧》

今天早上,我忽然感到惭愧。
相对于写诗,一棵杨树的树干上
深刻的“李雪梅我爱你”
让我更加颤栗。这是我年轻时
从未干过的荒唐事,
甚至在短暂的爱意萌生后
也从未干过。那时,他们
必定年轻,其中“李”字的
上半部分用情最深,已经露出
青色树皮下深深的灰色。
上午当我坐在桌前继续写诗,
总是有一种挫败后的无力感,
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种
表达爱意和感情的方式,
我却选择了最无效且愚蠢的一种。
再次回想起今天早上,
看着那段经历了数年的感情,
我甚至不敢出声地念出来,
当无数个李雪梅从我身旁经过,
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念着,
观察着。我总是感到紧张。

《八月》

八月的酷热里
终于迎来三天的凉雨,
我们几乎没有了
干燥的柴火。
但仅隔两日,我爸
便张罗着给菜园浇水。
我记得他说:天上常有
怨念。或者类似的一句。
我们用水泵把井水
引到渠里,再在田埂上
掘开一个口子,
让清冽的井水流进
豆角秧和黄瓜秧下,
直到灌满。黄瓜的叶子
最是浓密,常有
水漫田埂的时候。
在浇其中一畦的时候,
我怀疑自己听到了
孩子的啼哭,尽管微弱。
许多年后,我知道
正如我小女儿初生时。

《慈悲》

直到有一阵子
日子实在难以为继
我们就用昨天吃过的青鱼
加入今天的豆腐
明天的豆腐里再加入
后天白菜,大后天的
白菜里又加入不知道
第几天的粉丝
如此,在最后的粉丝里
我们加入哭泣
直到遇到慈悲
我们才罢了手
且不再哭泣

《我曾经过我少年时读书的学校》

现在那里已经没有一点砖瓦
和残土的痕迹
没有一点人们刚刚离开
尚还温热的痕迹
没有一点我们曾经学过
但是现在已经遗忘的知识的痕迹
我在心里说:一切皆空
这很好,像从前一样
它曾经是一座庙宇
曾经供养过几个空无的僧人
这也是宿命的一种

《爱过之后》

“你死时又是几岁?”
上帝终有一天会这样问我。
“哦,我记得我的悼词里写道
我已经八十又八,在人界算是长久。”
“那你活着时又是几岁?”
上帝继续问我。我微微低头
沉思了一下,打算如实回答:
“在天界和地界之间,我曾经
深深地爱过八十六年。但是我曾经
因为卑贱向天界借了一岁,
又因为浅薄向地界借了一岁。
现在,我愿意接受一切惩罚。
虽然在人界,我曾经深深地爱过,
但是那种爱总是充满遗憾
或者残缺不全。”

《我试着安慰自己》

我想我不必缺席这样的乐事:
一大群麻雀在一株幼松的
清荫下欢快地啄食。
繁忙的春事里好像只有它们置身事外。
忽的一下,它们又都飞上了
疏朗的松枝,反复地上下跳跃
并开口啾鸣。其中的一只
独独飞上了二楼的空调孔,
那里已经人去楼空。
放耳整个院落,雀音里
还夹杂着其他鸟鸣,都是好听。
只有二楼的那只并不歌唱,
它好像在谛听一场音乐的交响,
它并不开口说话,不为别的,
因为大提琴并不在场。

《愿望》

我第一次感到气馁时
还很小。
我和我兄弟去钓鱼,
用缝衣针和吃过的罐头瓶子。
水塘很深。
当别人家的孩子有了渔获,
我们依然两手空空
天快黑了,
水塘很深。
我们不是忘了鱼饵
就是忘了装鱼的桶。
许多年过去了,
许多读过的书我都已
忘记。
我已经断定了一生的
运气。
但是,吃鱼的时候,
我依然期待它。

《今早醒时》

今早醒时
脑际忽然闪过上帝。
很奇怪
不是我的双亲。
所以我没感到特别的
幸福。
他只会驱使我们:
去吧,不要错过开往
齐齐哈尔的火车。
然后接到双亲的电话:
孩子,去吧,今天
诸事皆宜、不避凶忌。

《方圆十里依然》

天还黑着时,我父亲就开始
刮他的胡子,吃几口简单的早饭
然后出门去,我母亲一定要
送出十几米,再叮嘱上几句……
每天都是。这是我小时候的
一点儿印象,但是至今不知道
他每天都去了哪里,方圆十几里
并没有汽车或者火车

现在,他还是容不得有一点儿
胡子,即使已经过了七十
他已经不再出门,只是每天
天没亮就起床,刮过胡子后就坐在
厨房里,夏天的时候大多坐在
院子里。他不讲,我依然不知道
他每天都去了哪里,方圆十里
依然没有汽车或者火车

《论开阔》

火车上妻就不停地问:
家里的电暖气关了吗,
你确定家里的电暖气关了吗?
我试着安慰她,但是我也
不太确定。直到下午,
我们在我母亲家吃了晚饭,
然后出去散步。冬天的田野
有点萧索。电暖气关了吗
像辽远的雾霾一样经久不散。
临近晚安的时候,妻再次
和我确定电暖气关了吗,
但是我真的不太确定。
妻说:我们必须回去一趟。
然后我们决绝地约了出租车,
等我们在暖烘烘的空调里
囫囵了一觉后,已是凌晨时分。
当我们拔掉那个怨念的那一刻,
感觉人生无比的释然和开阔,
而其他时,处处泥于局限。

《淬火的云》

有一年春天,肯定是春天
但不知是哪一年了
天空里只有一朵云
那么白,好像淬了火
风从我背后吹过去
一会儿它就不见了
有时候你必须经历一种绝望
不管是出于何种必要

《箴言》

上帝总是姗姗来迟,
特别是当你想要求助于他的时候。
现在,他问我:你想要一个
怎样的童年?
我在心里默念:
童年是个什么东西?
这让我想起当一首诗的开头或者中间
来临时,我的心脏总会震颤一下。
现在我已平静如初,
越来越顺应自然之物,顺应自然之时,
虽然它患有早期的冠心病。

《孤独说》

惭愧的说,
保罗•奥斯特的这本《孤独及其所创造的》
我买了四年。它出版的时间
更是可以追溯到2009年,
但是我依然未能把它读完,
虽然它的封面是黑色。
现在,它掉进了河里,
当我妄想在河边读上两页的时候。
捞上来时,它已经
洇湿了大部分,估计正是那
被“创造”的。即使没洇湿的部分,
很惭愧,我估计也很难读完,
那几乎是整本书最孤独的部分。
但是我感到很快乐,
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在人众处,
我终于可以小心翼翼地问:
现在是何年何月?

《春风辞》

玻璃窗呼哒呼哒地响了一夜
且伴有阵阵呜咽和低吟
但不知是哪一块哪一个缝隙
这是典型的北方春天的症候
直到天亮时才稍有减弱
但是今天夜里还会如此
但是,如果没有窗户
或者只有一扇一声不响的窗户
我几乎不知道
现在置身何处

《树》

今天早上实在无事可做时,
我就去看树根是怎样
从土里长出来的。
但是已经晚了,它们
已经逸出泥土许久。
像现在这样,我曾经
在一棵树下站了很久。
我只是感到孤单。
我从未想过爱情会在
我们之间发生。
我倾听它枝桠间的轻响,
但从不主动开口。
我静静看着它的枝干,
但是思念会在从未有过的拥抱
之后到来。所有的
爱情都是黑暗的。
它会一直站在我的院子里,
看着我每天经过,
期待我停下来,即使
静静地站上一会儿也好。

《未遂》

刚抽上两口,
妻就冲进来骂:
X你妈的,
谁让你在厨房抽烟的……
十三实在不是
一个吉利数儿。
但是我感到屈辱,
我没给她机会
再骂。当她
骂到“厨房”的时候,
从敞开的窗户,
我纵身跳了下去。
就是死了,我也要
让她骂人
未遂。

《知识》

无疑,陪小孩子学习是
这世界上最难的事。
我早早地读完了小学,
但是我现在正在忘记那些知识,
当然也不是全部,还有些许
残存的记忆。我不得不把它们
重新组织起来,用那些记住的知识
判断已经忘记的知识。
——你真的学到了知识吗?
是的,我学到了,
我正在这个世界上不断地否定自己。

《后来的事》

在乡下,用过期的报纸
糊墙还是一件让人羡慕的事的时候
我忽然对那些漫画感兴趣
并开始识字。这是开始
至于说后来我没有成为画家
至少是一个漫画家,而仅仅对
文学,对分行的文字
写就的诗感兴趣,那是后来的事
从几个字到几十公斤的大篇幅
再到极简的几行十几行
我经历了什么,未来又怎样
——没有一条河流可以估量
时间的距离。好像
十二月剪枝时犹豫着
伸出去的手,你永远不知道
花期之后从哪根枝上
结出什么样的果儿 

 《仿归园田居•其三》

收了庄稼以后,到第一场雪下来
之前,我都要到田野里和
路沟里搂干枯的玉米叶子和
野草,粮食不济的时候
家里可以用来煮粥
在野外的时候,当我
用长长的绳子捆好又背起
那些柴火的时候,我对自己说:
三十岁,三十岁的时候
我一定要得到我想要的
但是现在我不会这么说了
如同水满则溢的道理
日复一日的重复劳动培养了我
对待复杂事物和
漫长时日的极大的耐性

《时间》

直到又一次回家时
我才发现我父亲
已经把家里的老式座钟
换成了时髦的石英钟
它们各自换取了五十块钱
再也听不到时间咔嚓
咔嚓的声音了,我父亲说
自那以后,在另外一种声音里
他始终感到手足无措

《梦》

我梦见我的灵魂
三岁或者四岁,已经
像一个诗人一样闷闷不乐
我试着安慰他,想把他
抱在怀里。我以为他很轻
和他的年龄相仿。但是
他一下子从我的臂弯里滑落
在尘埃里开始痛哭
又转而抽泣。哭着哭着
我就醒了,在床下的地板上
我感到另外一种疼,好像
三岁或者四岁时,第一次脱臼
的疼,但是没有一滴泪水

《仿春夜洛城闻笛》

两年还是三年,
或者更久?
我至今念念不忘的,
一直想写进诗里却不能的,
仅仅是——那年五月,
丛山中的草已经绿了,
可是山脚下,凉阴里的
冰层仍未融化,
不时传来的汩汩的流水声。
哦,现在才是三月呢,
时间尚早,时间尚早。

《仿竹里馆》

在不算痛苦的梦中
我早早地就醒了
缓慢地接受命运
但是在有人故去后
屋顶上倒扣着的碗
已经不再接受天空
和天空上的一切
我想它的下面一定是空的
我想我还是不够寂静
一群鸟忽然飞离了一棵树木
愣登的枝头
只留下我自己

《仿古木阴中系短篷》

三月的原野不动,只有风在动,
只有在密林里,我才感觉
自己是安全的。风从枝梢的上空
经过,不吹动树木和我。

远处,不知道哪棵树上风响,
那万物之上真的另有一个人间吗?
且让我保持疑惑,且看这春风
如何一夜之间遍插杨柳。

《仿别董大》

这个早晨注定是个不眠夜。
我顺着河岸上的毛毛道,
一路不急不缓。
我知道我要去哪里,
但是我不知道我要干点什么。
和昨天一样,没有必须的事,
也没有急迫的事。
那里我不认识谁,谁也不认识我
那里的甘蓝五块钱足足
十斤。一周当中足够我们
六天所需,不需要多少肉。
通常只有孩子们总是
因为素食觉得时间过的很慢。
那又如何?接骨木的小浆果
已经捱过了冬天,河床
正在解冻中向我们靠近。
此刻,我并不觉得我缺钱。

《这雨》

忽然,屋子里有
或者没有,一种撕裂的
杨树叶子的气味
刚刚撕过,那杨树的深绿的
正当厚重的叶子
是的,不是桉树或者
其他种树叶的气味
——这雨
就要充斥我的房间
而长久以来,这房间一直空着
我怎么也不能把它填满
怎么也不能把它撕碎

《忽然遇到三十年前的日记》

那是我小学时写就的东西
我任然能辨认出过去的笔迹
甚至能回忆起其中的情景
但是我感到羞愧
我知道,我想告诉自己
那都不是真的,都不是真的
是有人安排了那一切

《花》

  ——与女儿书

孩子的眼睛是开出的花
有时候会像睡莲那样
挤出眼泪。当她收回眼泪
在她的小床上入睡
安静得好像她的每个声音
都有一把锁,你若打开
其中的一把,她就醒了
我从不忍心她接触锋利的东西
我想我应该把它们磨钝
在交给她之前。它们会伤了她的手
而她的手,因为信任
从不会躲避。她的眼睛
绝不会开花在黑暗里,所以
在“永远”之后将变得慈祥

《路》

走下台阶,我们还要
走很长的一段路才能到家
雪还在下,但是很小
坚持不到天黑

《就该这样》

一群麻雀在一棵光裸的山楂上
啾鸣成一团,光影里一派祥和
亲人们依然沉浸在节日的喜庆里
热火朝天地叙话。现在他们
已经不再需要工作。但是一旦重新开始
他们会继续忘掉自我。通过劳动,
他们挣取工资。他们的工资是在
权衡了行业水平和企业成本后的
剩余的部分。他们不关心这些
他们每天要关心的仅仅是快乐与否
而不是在各种道德判断里煎熬
就该这样,就该这样。好像一只
黑尾巴的喜鹊,在电线上颠了两颠
撬动了几下尾巴重又掌握平衡

《立春》

天气很平和,光也很充沛
虽然今天已经大幅降温,并且
伴有阵阵大风。这是完全不同的
两天。昨天并不是春天的开始
而是冬天尚未结束,人不必也不至于
在这一天死去。昨天我很是走了
一段路,路上总是听见喜鹊的叫声
树梢上却找不到它们的影子,后来
还看见几只叫声婉转的鸟影。好像昨天
人间正在传递我即将死去的消息
但是今天我已经不再感到震惊

《如果没有上帝》

冬天的郊野显得格外清冽
人迹很少。这也是
比较理智的一天
我们将更加接近上帝。
踩在窸窣的枯草上
一切自然之声,都好像
是幻听。额头自然向着
天际,探寻鸦巢里的寂静。
这是待在封闭的屋子里
不曾发生的。尽管大风会一直
鼓荡着窗隙,苹果会
微不可查地枯萎。
唯有在上帝身边,我们
才会有短暂的开悟。最近想到
的是要像草木那样自然而然。
有时候,脚下会忽然惊起
一阵麻雀,可见我们的善意
只能传递出三五米
有时候,朝相反的方向想想
如果没有上帝
孤独将更加自由 

 《拟古》

1.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于是我在一棵树下
等待一颗掉下来的
焦黑的梨子

2.

飞机拉出直线,从
一个省到另一个省

3.

我一直以为只有太阳落山了
月亮才会升起来
但是今天不是

4.

高速公路上
飞翔的鸟慢如爬行
而黢黑的鸟巢已经
飘过一个又一个
好像逝去的故乡

5.

久居深山的人大多
低眉顺眼
他们已经厌倦了
信仰

6.

我听见自己轻踩在月光上面
偶尔还会经过树叶斑驳的
影子。当我抬头寻找月亮
我们并不在那里

7.

我的名字是父亲所赐
父亲的名字是他父亲所赐
他父亲的名字是他父亲的父亲所赐
如此往复,不是一个循环
而是一条可追溯的曲折

8.

每次回到乡下
父亲都带我去认领田垄
好像它们才是我的祖宗
虽然总是被重新划分

9.

夜读《史记》
忽然觉得只有激愤的读者
才会和历史较真
而过去的人只是出离了自己
在某处打盹或着走神

10.

阳关清澈的早晨
虽然干冷干冷的
但是我一下子想到
沿着街巷卖杏花的人

11.

我在研究“告老还乡”和
“客死异乡”的“乡”字
我已经离开这个字26年
不再使用这个字一年多

12.

“千山鸟飞绝”是指
一只,两只,三只地默数时
忽然沉沉睡去,鸟儿
才不见了踪迹

13.

一个人一生的眼泪
是恒定的。当一个孤寡老人
啜泣时,是他年轻时总是
不哭,现在他急切地需要
倾泻泪水,在他临终之前

14.

人若老了
孩子们并不喜欢他身上
泛出的腐殖土的气味

15.

世上总有一瞬是美好的
过去有,现在有,未来也有
但是我不想说
也不可言说,比如
我至今还保留着1990年代
读报的习惯

《冬眠》

入冬以后,他总是被深睡时
突然而至的窒息感憋醒
他感到就要死了,好像公园里的
金鱼,大口大口交换着空气
这种窒息感困扰了他一个冬天
而白天时,和黑夜混合在一起的
压抑感只能使他的窒息加重
他甚至想到里尔克的半句诗:
主啊,是时候了……
直到春天,他才忽然明白
其中的道理:这是远古遗传学上
未尽的痕迹,在冰河时期
他需要一个漫长的冬眠

《吃鱼》

从山上下来,我们
不得不一再检查裤管和脚踝
蒺藜和苍耳会一直跟着我们
直到近家,道路变得平坦时。
我们忽然看见杰克•吉尔伯特
在做鱼,在因为年月而有点
下沉的院子里,油煎的方式
他从哪里弄来的鱼
他从哪里弄来的
这近乎远古的鱼
那几乎是一切古老思想的起源
虽说夏天时,我们能在
山的深处听见松针的低吟
能在无任何水的沟壑里
收割茅草,晒干后烧火
但是这时节,门外已经
很久没有雪的痕迹,只有几棵
黝黑的刺槐和榆树狰狞着
我们不得不疑惑地看着他
希望他的鱼来自
我们共同知道的地方
他上午一直在挖一条排水沟
很遗憾,他说,它来自一棵
柳树,就是门前那棵
我们望着他遥指的地方
那里什么也没有,除了阳光
天气很暖和,阳光也算得上充沛
自他去世后,柳枝上渐渐
积满灰尘,已经很久没有擦洗了

《嬉戏篇》
  ——与女儿书

我扮演的老树还没进入角色
她扮演的松鼠
已经径自跑开,被另外的
更有趣的东西
吸引着——
她要爬上另一棵老树
笨拙得好像只会种地的
农夫抛出的渔网
往往因为用力过猛
只能收获那些沉甸甸的
铅坠。或许
她会因为那枝头的沉重
而忽然成熟

《遭遇》

转过街角
迎面撞上一堵大风
伴着阵阵嗡鸣
那是临街的窗户发出的
窗户里却没有一个人

《麻雀》

同样是天气晴好
又无事可做时,我父亲
曾经和我说起过麻雀的事
但是他也是转述自他父亲
他们说,这样的冬天
麻雀会因为饥饿而死
胃囊里只有几粒充饥的石子
但是他们从未亲眼所见
无论是在草窠里还是在树林里
从前的冬天更加寒冷
他们总是被迫出门碰碰运气
虽然漫无目的,虽然几乎
每次外出都是空手而归
虽然大部分时候他们都是待在林子里
但是我从未大声地质疑:
粮食都去了哪里,粮食都去了哪里
我只是默默地记住麻雀的故事

《冬至前后》

一年当中白昼最短的
那几天,我已经不怎么说话。
我和人世之间,总是
隔者一声鸟鸣。那鸟鸣
来自入夜后更加黑暗的树丛。
一共两只,准确地说
是两只灰喜鹊。或许它们只是
经过这个世界,任何时间
任何地方。准确地说,
它们应该叫做劳拉和科恩,
它们都属于双鱼星座。
像冬眠一样,像星座的宿命一样,
人总要学会妥协,时间和
生命,总有穷尽的时候,
如果我老了,我将不会和人
絮叨我的过去,像宿命的鸟一样,
我只会以老迈之心,探究未来。

《在唐朝》

人们彬彬有礼
即使打仗,也是先通名报姓
“吾乃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
齐天大圣孙悟空行者是也”
然后再抄家伙动手
“呔,妖精,吃俺老孙一棒”
但是这么多年,夜梦中
我还是不断地惊惧于
被猛然敲起的玻璃窗
和射向漆黑眼洞里的
手电筒的强光
这么多年,死去的人们
都死于自杀

《喜鹊》

又干又冷的早晨
一只花喜鹊出现在
高压线塔上
如果它不叫
它就是一只电瓷瓶
如果它把叫声带走
高压线塔就是
一棵树
它压抑了一个冬天
此刻,身体里
满是嘶嘶的电流声

《泥泞》

下了一上午的雨
停了下来,但是依然
没有放晴。下午果然
又下起来。这中间
只有屋里屋外的泥泞
打破了世界的整齐

孤独与沉默并不相适
游鱼并不识得飞鸟
雨里归来的人,我们
也互不相识。他背负着闪电的
十字架,好像日夜失眠的人

《我不再想拥有什么》

有时候,某些
过往的经历总是很相似。
今天早晨,草茎上
结满了清霜。那是
昨天夜里下起的小雨,
后来又夹带着小雪,
但是不知道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消融的。
总之,都是我们
不可见的——在圣诞节来临之前。
今天早晨经过黑松林时,
独独松枝的覆盖之下
没有一点霜痕。
空芜里有什么——
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之下,
我都不想再拥有什么。
你懂我的意思吗?
昨天夜里没有风,
它们耳语了些什么?

《那彻夜未熄的灯光》

那彻夜未熄的灯光
好像来自黎明
黎明,让万物复活
好像人间还有若干的不舍
也让我们不断地回忆
曾经有过的死去的欲念
好像那灯光,挣扎了一整夜

《请求》

如果你们恰好遇到
恰好问起我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别无所求,如果能够得到允许
请把我埋的深些,再深些
一直到深深的树根下面
活着时,我未曾说过一句话
死了,我也不想再说
让挣扎的树根把我抓牢抱紧
使我说不出一句话来

《苦涩》

匆匆下楼的年轻主妇
带过一阵冬白菜的气味
我刚嗅了嗅,她的人就不见了
她一定是刚刚剁了白菜
还添加了葱花和肉末(很吝啬的肉末)
然后团了几个馅饼,啪啪啪地打火
她显得有些焦急,馅饼上一定
留下了一些烙糊的痕迹
如果是我,我一定满是耐心地
将白菜剁碎,然后撒上少许
所谓咸味的盐,慢慢杀出水分
其实不是,只有苦涩才能浸出我们的泪水

《万物皆有裂痕》

月亮将延迟到清晨
落下,从盈满开始的下弦
这不是地理知识,也不是
天文学知识。它几乎是
一种语言。我活着时的语言
活着时,这世界上有两种语言
一种是使我活下去的语言
透过冬天的枯枝,天空
布满裂痕。但是当它长满了树叶
密不透风,就是另外一种语言
一种无人和无处时,我
才使用的语言。当我死了
那是月光洒下,我将开口的时候 

 《公共汽车,来来往往》

它停靠的车站总是
同时有上车的人和下车的人
极少有只上不下或只下不上的时候
可见它沿途的任何一个地方
都适合悲伤,开始或者结束
为此,年轻人积攒足够的硬币
抑制泪水,老年人
则由这个国家来安慰

有一次,我满怀忐忑地希望能赶上
已经开出的末班车。 我颤抖在风里却没有人
能够理解我如此长久的孤单
那些或许刚刚或许已经错过许久的
末班车上的人,好像我们
永远也不会交汇在一起
我攥着我的硬币,好像一棵庄稼
狠命地扎根在泥土里,等待那个收割的人

《礼物》

赶了半日山路,直到感到口渴
我们终于见到了往日的水塘
只是已经长满了肥沃的野草
其中膝下的三楞草我还识得
让我的脚踝处感到一阵湿冷
那是关于水泽的最初的记忆
在经历了漫长而黑暗的因为干涸
而寸草不生的沧桑之后,我漂泊而归
这是它送我的最好的礼物
当我遥想起童年的半池睡莲

《没有词的诗》

我在心里已经几个月不说话
断断续续地写几行诗
在诗里也把自己包裹的很好
懂得节制,存有一点悲悯
这遗传自我母亲
在我成年,并洞彻了一些世事后
我总觉得她会一点巫术
我刚开始识字时
她曾经教我和树木说话,盯着树干
还和落在地上的鸟雀说话
如果它们不会飞走。类似于
我现在每天深夜和神灵的交流
我曾亲眼看见她和母鸡们叙话
每次她拿着食盆喂鸡的时候
母鸡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蓝
那么焦急。每次我都想:
我的父亲去了哪里
我的父亲去了哪里

《人间叙事》

草木依然未盛时
天上灌满了春天的大风
树枝在空中吱嘎作响
两只乌鸦躲在树底下
一只纹丝不动,好像正在听经
另一只一啄一啄地吃着腐肉
粗粝的尾羽不时被风掀起
很快又恢复如初——好像他
棕刷一样硬直的头发,我
忽然想起我父亲的一句偈颂:
人世即是天堂。但是,我
只记住了其中的一句
更多的,几乎全部时间
我都像是一颗长着白绒的种子
在树木和人群中飘荡

《西游漫笔》
 
   ——与女儿书

1.

自从有了电话手表
女儿总是喜欢打电话给我
“天上的云好白啊”她说
其实她看见的
是供暖的烟囱冒出的白烟
四十里外,我不得不
配合地看看西北方向
——火葬场的上空
清凉得没有一具尸体

2.

这世间
东西南北皆有妖
只有西边的人民
有福了

这世间
南来北往皆平坦
只有西行的道路多崎岖
且满是虫豸

3.

忽然觉得
不对
——唐三藏这一路
未曾讲过一句悟道的话
给他的徒弟
那些馕糠的夯货们

4.

雪后的天空
长满荒草,一尊
小小的庙宇飞过头顶
那是一只以每分钟46拍
离开市中心的乌鸦
在郊外,它同样可以乞得食物
它对喜欢的人说:
祝你吉祥如意

5

入夜后,星星
即将知晓人世的一切
但是我知道使我平静下来的
法门:闭目、静坐、昏昏欲睡
屏蔽一切声音,不想一切事儿
我和玄奘之间只差着一段儿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
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6.

午时,我在天空寻找鸟影
后来我在树丛下的残雪和阴影里
发现了它们,正啄食着秋天时
遗落的果子,也可能是它们
在秋天时早早为自己留下的
好像大殿角落里积尘已经的雨伞
一直未能寻到馈赠的人

《月光曲》

掌灯时,
我一如往日穿过那片果园。
我的灵魂是一片叶子,在枝头
系了一整天。
当我低头走路,
我不必仰望,从那些草茎上,
树枝间,以及它们黯淡的影子里,
即使它们不再长出新的灵魂,
我也几乎知道,
又是一年当中的一个月中,
月色笼罩万物,
并微不可察地移过树枝,
漫长的时日。
这正是使我感到心安的生活。
但是,一团突然的车光
扭过树枝,又转瞬
逝入远处的黑暗,好像
一团薄雾。
好像已经过去的许多年月,
我已不再感到慌乱,
我试着抚摸自己的灵魂,
我感到指尖的湿润,
冬天正在来临。

(给天武,并试着阐释我当前的生活)

《在人间》

绝早,可以看见树影时
启明星显得格外明亮
当我在一块石头上静坐
回忆起接下来的一大片空白
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那天早晨,那颗启明星的
位置上,正飞过两只鸟
今天大概需要出门去
不得不借一点钱,向上个月

《人间喜乐》

人若孤独,便会
愈加信服自然之伟力。
午后两点,凉薄的光明
好像来自遥远的大熊星座。
麻雀们已经空无痕迹,
它们不吃那些小浆果,
红彤彤的,那些爱意来自接骨木。
在空落落的院子里,我想告诉
那些麻雀:入冬以后,
每天下午两点,我都会准时下楼,
准时出现在院子里(好像
被某种神秘的东西驱使着)。
一天当中,此时的阳光最好,
这是我年过四十以后发现的
新的人间喜乐。

《往想》 

去年?
还是前年的夏天?
隔着半池睡莲,
那个至今已经面目模糊的
女人,怔怔地站在水沿上,
好像已经一个星期?
或者更久?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情景,
她一定是深陷在自己的往事里,
而不是短暂的一瞬,
或者哪怕是“现在”
只有,也只有往事,
使我至今久久难忘。
当我终于可以肯定,
她却忽然转身,离去
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
或者作出了某种决定,
好像得到了片刻的往生的轻盈。
当我终于从深陷的
沉思里挣脱出来,
相去那半池绿水,
我为何惦念不忘?

《两地月》

昨晚的月亮依然
挂在今天早晨的天上。
那是在我还是个孩子时寄给自己的
一张明信片,
好像一个漫长的比喻。
今天早上,当我
迈步进入地铁车厢,
一个宽敞明亮的世界,
我忽然想起我在
乡下时一起玩耍的伙伴们,
我们坐在秋天的谷堆下面,
其中一个大声喊:
“会烂手指的,不能拿手指着月亮”
——冲着其中一个孩子。
多少年过去了。今天他们已经
成为墙头和篱笆上寻常可见的蔓草。
而我终于可以确认,
城里和乡下的月亮
没什么不同。
有时候,我会在书房里写作,
用我的手指,
曾经指着月亮的那个,
——一株植物。

《是夜鹿去》

忘记关掉的
路灯里有我的家
我将在那里得到安息
因为它长明不熄

我的家不在
窗口亮起的灯里
它会在我后半生时突然关掉
当我在半夜时开始写诗

但它(路灯)不会永明
当我长眠不归,啊
四百公里外,四百公里外
该怎么生活

《在一座小型动物园里》

在一座小型动物园里
看动物。无人来看的时候
它们就独自在周围的树林里
走动或者黙立,有人来看的时候
就和来人一起在树林里
走动或者黙立。或许
它们的脚下就是曾经的
一片森林,它们现在还坚守在
自己的土地上,隐居在我们中间
冬天的树叶落在我们中间
树叶也是有灵魂的,它们
既落满沟渠,也落满天空
密密层层,几乎看不见天堂

《吻》

八月秋是一年当中
最疲累的季节
坐在回家的马车上
我竟然睡着了
梦见好几个飞来的吻
香甜唇膏味的
我都躲开了
然后遇到一个龙葵
的黑浆果味道的
那是一株玉米收割后
独自留在田垄里的深色植物
气味又凉又甜
于是我迎了上去
忽然撞见阳光
刺花了眼睛

《引信》

我的老邻居:一名摔跤队的陪练
健壮得好像一桩拳击沙袋
有一次我去拜访他,看见
他正被老婆吊在梁上教训
身上破了个口子,还露出了里面的
避震海绵。但是第二天又完好如初
好像新买的一样。非常偶然的一次
参加同一个婚礼,一起喝了点酒
我问他怎么做了半辈子陪练
年轻的时候为什么不上场去比划比划
他怔了一下,低头蒙了口酒
还没等说话,沙袋里就没了力气

《婚姻》

在与妻子和解后
我继续清理她掉落的头发
从厨房里从地板上
从床板下面从卫生间地砖上
用旧拖布收集起来
再揪扯到垃圾桶里
直到有一次,我在一个有100间
教室的补课学校等孩子下课
看见保洁员推着宽宽的拖布走过来
拖布下堆满了一团又一团的
头发,我原谅了她

《几乎是粉色的花朵》

一天当中
只要晴好的上午和下午
飞机总会出现,两次
开出白花

正午时
拨开一层一层的树叶
我想看看螺旋桨后面露出的牙齿
它几乎是蓝天下一簇粉色的花朵

《东北大学》

宽阔的林荫道两侧植满了
高大的赤松,至少有几十年的光阴
足以庇护漫行其下的人永远
不被雷电击中。然而平坦草坪上
的蘑菇,往往布满了疤痕
并且越是往后的日子越是苦厄
来自贫穷的谦卑还将一直陪着你
所以你应该在无雨的时候重温过去
把深刻的东西记住,让它再深刻一些 

 

《回想起夏天》

好像是:
每个夜晚,孤独的人都会选择
给自己的手机充电
不知过了多久,天竟然亮了
并且那么晴好。
此时,路边的果园如是
——枣树的叶子落了
李树的叶子落了,梨树的叶子也落了
只有春天时没来得及种下的
苹果树,叶子还没有脱落。
遂想起上个夏天,站在一棵树下
总是站在那里,久久地站着
一只鸟将对你说话

《黑天鹅》

从夏到秋
我和我独生子女的女儿
总是出于游玩的必要
去赞赏它们几眼
感慨它们春天时
不辞辛苦终于寻到了
一位美丽的妻子
入冬以后,如果晴暖
我们偶尔出于开阔的必要
也去看它们几眼
只有一年中最冷最冷的那几天
我们一次也没去
就是那几天就是那几天
冬天过晌,饲养员
窃取了它们的孩子
没给它们留下一个蛋

《肚痛帖》

晨起,
“忽肚痛不可堪,
不知是冷热所致。
欲服大黄汤,
冷热俱有益。
如何为计,
非临(床?)……”
至午时,稍解,
但末字仍未识。
哲学的根本问题
在于是是而非修修补补,
以更大的疼痛取代
较小的疼痛。

张旭:(约675年—约750年),字伯高,一字季明,汉族,唐朝吴县人,曾任常熟县尉,金吾长史。以草书著名,与李白诗歌,裴旻剑舞,称为“三绝” 。

《我父亲》

我父亲的小儿子
总是很得宠。每次冲出门去
迎接久违后归来的父亲
他总是第一个,然后能得到
被抛向空中的欢喜
他还会连续的侧身翻跟斗
从屋檐底下一直到院门口
可我从来不给我的孩子表演这些花样
可以聊一会儿的时候,我总是
给她回忆我得到的并使我感到
欢乐的事。去年冬天我再次
看见我父亲的时候,他好像一个
疲懒又不能自己动弹的老人
嗓子像土狗一样沙哑,过度的
酸楚腌坏了他的嗓子,而我们
仍然不明就里

《天黑以后》

天黑以后,
那些草,那些树,堆积的那些树叶
开始下雨,没有一点声息。
完全看不清那些黑枝条,
或者它们根本没动。
只有遮雨的车棚在动,
偶尔轻砰一声,但是又不太确定。
我完全是一个人回家,
我听见自己走在雨里,
只想这样一直走下去,
从未想过将被去往哪里。
常常是我爱这些草木,
它们却不爱我。但是被爱
又能如何,何必在乎那些虚浮的声名。
但是总有歧途的车辆驶入,
在强烈车灯的逼迫下
我将不再看清道路和水洼,
好像在椅子上入睡后又被喊醒。

《墙》

从记忆之初的幼时算起
在已经过去的漫长的时间里
在乡下,人们不得不以
不断筑墙的方式来表达愤怒
先是篱笆杖子和掺杂了草筋的泥坯墙
然后是抹了砂浆的红砖墙
后来又加高一层,再植上铁蒺藜
而为了那汪糖浆一样甜稠的月亮
孩子们不得不踮起脚
以星座的名字来命名年龄
从一岁到十几岁
从大熊星紫宸星天狼星猎户星
到柳星、毕星、翼星、房星……

《巫术》

我的孩子病了
时常感到恶心并且浑身难受
医生从血象上判断不是感冒
但不知道是什么
我们不得不求助于一点巫术
但在她的额头喷一点白酒也没有用
在她的头顶燃三炷香
再丢到窨井里也没有用
在她的胸前戴上三角符也没有用
我不得不在有限的记忆里
搜集我小时候受难的经历
但是也没有用
趁她稍有缓解的时候
我带她到初冬的树林里
希望开阔的野外对她有用
那些银杏树,我们再次看见时
已经在冷风中降下了旗帜
那些冷风,正从从呼伦贝尔吹过来
从西伯利亚从吉林松原吹过来
边走边叹息或者哎呀一声
我的孩子忽然看着我说:
“我好像知道我的病因了
只要我思索,就会感到恐惧
如果我任由那些恐惧离去
我就感到落叶般的自由和美好”
但是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点巫术

《阅读癖》

阅读一本权威期刊
总是习惯先翻翻最后一页
如果好看,再看看中间部分
开篇的权威总是很少看
尽管它倾注了一个作者的全部心血
好比鸟雀飞着时,它看见的天空
总是和我们看见的略有不同
下面写着:高压危险,禁止攀爬

《告别》

那年冬天我十二岁
家里的柴锅一整天都在蒸一种黏食
我们在满屋子的雾汽里捉迷藏
有那么一瞬,你将要进来我将要出去
当厚重的门帘被我们同时掀起的
那一刻,似乎已经注定了我们此后的命运

有时候,我会看看你寄来的照片
背景里依然是起伏的群山
如果不去环顾不去仰望,只管低下头去
我想,这些年即使被困住,也不至于抑郁
而我这些年总是感到饥饿,无止境的
饥饿,说起来那年冬天你才九岁多

《天上只有一颗星星》

天上只有一颗星星
上面住着你的双亲
如果天上有两颗星星
他们分别住在其中的一颗上
天上不会出现三颗
或者三颗以上的星星
好像远处的路灯亮了
而你头顶的路灯还黑着
无论你多么期待点亮它
都不会再有可能了

《写给美丽车模的诗》

我至今不会驾驶汽车。
这在当前全球经济强劲复苏
一派繁荣的大背景下
显得有些不合时宜。每当被问,
我不得不给诧异者做深入的导读。
当我坐在驾驶员的座位上,
根本没有方向感,好像坐在
四下打转的浮船上。但是当我
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
就心明眼亮,甚至还能指挥他们
左满舵右满舵,同时兼职右侧的瞭望。
但即使这样,在这个世界上,
我还是错误地判断了经济形势
和个人未来预期,我几乎破产。

《仿民国》

体面但是寡居的王姓老太
和我们住在同一个单元。白天时
不多见,早晚偶尔会在电梯的角落里
遇到,但是也不和我们说话。
我们主动去搭话,她也总是以
“嗯啊”代替。我们年轻一些的
也不以为然。但总觉得她是我们过日子
的晴雨表。比如赶紧收起晒在外面的被子,
我们见了总是照做。前日早晨,
见她买了冬储的大白菜晒在院子里,
知道又到冬藏的时节了。但我们总是
忙碌,买上七八棵就散放在甬道边上,
为的是不妨碍锻炼的人跑步。
周日的早晨偷了会儿懒,我看见她时,
她正在倒腾自己的几棵白菜,从花坛沿上
搬到地坪当间去,手脚迟缓得好像
冬天的日照。我好奇地问她,她终于
慢吞吞地说:“院儿里楼高,我把它们
搬到太阳地儿里。”我有所思地看着
脚下的阴影,终于明悟这几日她为何整天
坐在院子里,看似担心别人动了她的白菜,
其实是担心阳光动了,她的白菜不再良善。

《头痛帖》
——与女儿书

昨夜头痛,
像雨天的木门紧塞在
门框里。在这个世界上,
还有来自我的血液的压力
撞击着我。你,尚不懂得
它们的意义。好像睡前,
我看了一眼预报中的天气:
53分钟后将会下雨,大约
持续4分钟,之后还会继续下……
但是我没看窗外的天气。
到了这个年纪,我已不再
思考上帝是否存在的问题,
不再慰问窗外的雨滴几许。
你尚未出生时,我
可不是这样。那时候(现在也是),
我认识很多草木,唯独很少结识人类。
但是不久我就不再记得那些草木的
名字,至今我依然牢牢记得几个人的
名字。时日自然而然,
好像骡子后面掉出的粪便
和上帝顺口说出的光。
虽然你需要一架纸飞机,
但是我需要像飞翔那样休息一会儿,
休息一会儿。

《婚姻史》

一场秋雨之后,
树林里充斥着氨气的气味。
我们俩走过那些落叶,
看见两只不再光洁的喜鹊
忙着分巢,从一棵树上
到另一棵树上。
天气冷了,上帝分别
给它们穿上了两条裤子。
它们扎紧了裤脚,不再四处乱叫。
于是,我们颤抖着,
不再相互诋毁,并试图
挽回这就要残损的世界。

《一群麻雀》

一群麻雀在院子里飞,
今天的一群和昨天的一群
有什么不同?我问自己。
一群麻雀在草丛间啄食,
夏天的一群和秋天的一群
有什么不同?我问自己。
一群麻雀在草丛间被惊起,
今天走过的人和昨天走过的人
有什么不同?我问自己。
一群麻雀将在萧瑟的冬天变成
零星的几只或者孤单的一只,
现在的年月和曾经的年月
有什么不同?我问自己。
零星或孤单的麻雀会变得
更加惊悚,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今年腊月和去年腊月匆匆赶来的人
是不是同一个人?我问自己。

我知道,无常的世事如同欠下的债,
曾经欠下的不能带入年关,
而年关里亦不能追讨到门上。

《秋日的寒噤》

1.

红灯,一个接着一个,
直到出了城才渐渐减少,
接近终点一路畅通。
——从火葬场回来,
路况正好相反。可见,
活在人间有多艰难。

2.

我一路认下的植物有:
栒子、忍冬、白杜、黄檗
牛膝菊、元宝槭,等等。
但是我依然不认识我自己,
我不知道该把自己归入
哪一界哪一门哪一纲哪一目哪一科。
特别是在我写诗的时候,
我使用的语言都是单性繁殖的。

3.

游乐场里的寂静
不同于别处的寂静。
你的心里始终装着一只山羊。
在斗室里,你写道:
喊啊跳啊笑啊,即使声嘶力竭,
他们也是无声的。
游乐场里的寂静却充满了人声。

4.

什么叫做“粮食”?
粮食就是苞米籽儿。
即使连年干旱,
我父亲也种了一辈子地。
今年更是绝收。他跟自己说:
“好活的是不用交公粮啊。”
他好像活在上个世纪。
而我们年轻又短暂。

5.

在终南山算不得隐居,
大致相当于印度教的苦行。
如果和一切人断了联系,
也算是隐居的一种。
然后每天说草木的语言,
拜访并诘问每一位隐逸派的诗人。

6.

天气凉了,
幼儿园的孩子还在
庭院里临时搭起的舞台上
表演好看的舞蹈。
下台后欢乐地领取廉价的
小礼物——一条又一条布偶鱼,
然后被她们的妈妈领回家。
只有池塘里的鱼一动不动,
任凭一阵秋风刮过。

7.

做梦就是叙事,
不会使用一切技巧。
我不太在意我的语言,
我只想知道我梦见了什么,
醒来又给你讲了什么。
如果我梦见一只蜜蜂飞向
大海,我会告诉你:
大海是蔚蓝的并且广阔无边。

8.

我母亲笃信中医,
因为每次就诊回来
都能拎上几包药。这就相当于
给了一个结果和希望。
而我们带去的钱还不够
交纳西医开出的检查单据,
实在是没脸见医生。

《他们要到哪里去》

东北的天色晚的早,五点钟已经擦黑儿。
他刚从机加车间里出来,停在地铁口上。
今天早上刚从抽屉深处翻出来的秋衣
还带着积雨云的味道,他的旧皮鞋
还带着老机油的味道。他的左手插在裤兜里,
右手放在唇上,他抽着烟,头发里
缭绕着劣等烟草的味道。一个中年女人,
带着厨房里的油烟味却没有床铺上恼人的香脂味。
她抽着烟,看着车站里通往地下的台阶。
一个男人,坐在台阶上翻着手机,屏幕的
亮光照着他的脸。他抽着烟,把烟灰掸到台阶上。
另一个男人,把拉杆箱放在脚下,站在稍远处,
他抽着烟,大概是刚刚出站正在等待把他接走的人。
——地下有琳琅满目的地铁,
  地上有一会儿一个逗号的巴士,
  他们要到哪里去呢?

《灯光》

当我走向一盏路灯
我的影子离我越来越近
当我离开那灯光
我的影子也将离开我

当灯光在我的头顶闪了一下
我本能地想紧紧抓住它
好像忽然响起的口哨声
四下里却找不到吹口哨的人

《在行驶的公路上》

入夜以后我们全都噤了声。
只有开车的朋友一脚紧似一脚地
踩着油门,不停地切换着光束,
让近处的光追上远处的光。
我们贴在车窗上使劲往外看。
夜是一个平面,飞退的树冠和青纱帐
是其更加浓郁的部分。偶尔会经过
一座桥梁和河流,夜色开阔一下,
瞬间又弥合。 在不安的胎噪里,
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心思,都渴望发现
一扇亮着灯光的窗户,一户依然
亮着灯光的人家。这种近乎久远的渴望
很久没出现在我们中间了。那时候,
我们还都是孩子,时时都容易激动。

《要下雨了》

要下雨了,我把窗边的书往里挪了挪
顺便也给心里腾点地方
连日的阴云,感觉身体也是沉重的
这大概是这个秋天最后一场雨了

中年以后挂怀的往往是诸般的不愉
无论秋叶多么绚烂,它的影子也是黯淡的
此后就要下雪了,初始的雪不会太大
刚好像午后两点钟的样子

《行政区划》

我不得不研究这座城市的地图,
为了一所重点中学,以及不得不
按照行政区划被分配的普通中学。
我发现凡是重点的区域都标注满了
街路、建筑、商业,甚至幼儿园,
密密麻麻。普通区域则少的多,
仅有几条街路,零星的几家汽修厂
和便利店。我们所居的是新兴城区,
住满了外来人口,更是鲜有标注。
这种情形也可见于故宫和它的周边。
而它的农村地区,则一字未著。
这个世界就是以这种形式持续存在的。

《犯罪心理学》

有一次,在树林里
一阵慌乱的大风从树顶上经过
枝摇叶动
只有周乍的树干和身边的深茅
兀自安息
那一刻,我甚至想到犯罪
直到我钻出树林
继续被大风吹着
才想到
静极是多么可怕

 

《截止到昨天》

昨天,为了一所重点中学的房子,
我跑遍了附近的房屋中介。
好像是在旋转的摩天轮里
寻找一间VIP室。截止到昨天,
如果它仅仅拥有这所中学,
价格是两万;如果它拥有一所小学
同时还拥有一所中学,价格就是四万。
也许还会再涨,当下一场开场的铃声
挣扎着响起。这个时代并不缺少孩子。
这是截止到昨天的心理预期。
同时,截止到昨天,我在心里预期的
还有我的晚景。一大片一大片的房子
空着。只有我还留恋在村子里。
如果孤独,我就回忆或者想想:
酱油是怎么酿造的呢?
葡萄酒是怎么酿造的呢?

《我看见过一片白屋顶》

站在这里,有一年秋天,
我真的看见了,在那道
算不上遥远的山坡后面,
真的闪耀着一片白屋顶。
现在,不是那片白屋顶不见了,
而是这里,已经辨认不清。

《中秋那晚》

中秋那晚我们依然在干活:
趁着玉米杆半干不湿的时候,
我们求来帮忙的邻居在车顶上
跳舞。我父亲在车下挥舞着
三股刺的铁叉子,像是祭祀,
他把成捆的玉米杆甩到车顶上,
为了让我们记住。马是从月亮里来的,
我抓住它的笼头,慢慢走入地下。
没有人阻止我的祈祷,月亮
也不能。直到我们重新看见它,
它依然高高地悬挂在车顶上,
发出只有老年人身上才有的响干的
簌簌声,直到桑树把自己蜕完。

《盛京医院》

在这里久住的人大抵会知道:
护士们每12小时轮岗一次,白床单
每七天更换一次。但是不知道
床单上的病患多久更换一次。
他们会戏称那些久去不归的人
只是去解个手,轻松得很。将信将疑的人
会扒着窗户向下看。但是在这里
久住的人大抵都知道:他们有三个去处。
一个是灵魂的去处,一个是肉身的
去处,一个是被争论和统计的去处。
为此,院方特别建筑了一座房子,
在自动投币的停车场的下方。
 

《大海里有巨大的齿轮,却没有绞索》

自山顶归来,
我忽然觉得“望湖亭”
应该叫做“枉然亭”。
因为它没有为我修建
一条通往二层的阶梯。
山脚下,水波涌动。这山谷,
我忽然觉得大海里只有
巨大的齿轮,却没有绞索。

《命运的共同体》

当我读到“人类命运的共同体……”
我恍惚记得生产队刚解体时,
我们和另一农户共同分配到一匹马。
有眼疾,犁田的时候总不能走直线。
但是我不记得它后来的命运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
自己总是听不清别人当面的低语,
或者在一片喧哗中的大声说笑。我不得不
回以点头或者微笑,掩饰我的尴尬。
但是我不记得自己后来的命运了。

《最后的雨》

房间里,母亲急急地翻着抽屉。
一个久已上锁,钥匙藏在云层里。
一个半开着,好像半个世纪,
但是不知道装了些什么……
门外传来沙沙的雨声,
母亲丢下急乱的双手,冲到门口
却又顿住:雨已经下了一会儿。
她看见她的孩子正坐在雨的积水里,
小口小口地吃着雨。他感知到身后的母亲,
回头笑着,露出白生生的牙齿。
母亲扶着虚弱的门框,像是呢喃:
孩子,吃吧。从前的夏天妈妈已经吃过。
昨夜梦里,妈妈刚刚丢了自己的脏器。

 《块垒到底是什么形状》

黄昏时,我教我女儿
在水边捡合适的石头打水漂:
当然要捡那些片状的、偏圆形的,
不要捡天上的星星,更不要
捡那些状如块垒的。那些次第的
由此及彼的星星与星星,挨的那么近,
却亘古未语。至于那块垒,我一直也没弄清楚,
作为一种形状,它到底是什么形状。
好像对于这个城市,我更早地来过,
我女儿更多次数地来过。我爱它的道路
胜过爱它的行人。我女儿爱它的树木
和树下庇荫的人们,所以我是她爱中的
块垒——由他乡来到故乡。我抛出的石头
漂得更远,所以回来的路也更远。
她等着我。好像一颗星星走近一颗星星。

《野蛮行径》

现在我想:
结婚应该算作标记之一。
孤身一人的时候,
我常常用忍饥挨饿
和彻夜不眠地读书,
这样的野蛮行径来表达忧郁。
结婚后,我偶尔读书,
但是会不停地吃,
像个野蛮人那样,
十年间把自己吃成了
可憎的胖子。但是
我依然忧郁。


《野外诗》

我所言说的野外就是途中。
有时候会下一场雨,这对就要收割的
玉米算不得帮助,倒是让早熟的
草籽们开始发芽。想想今年秋天,
还真是发生了几件有意思的事。
先是刺玫再次开出了两三朵花,
比起端午时的花色显得凝重。然后是
银杏的根部开始发出嫩芽,几天后
又抽成了幼枝。还有就是天上的飞机
开始比一架更多,每天傍晚时在低空
打着哈欠。那些云朵是秋天特有的。
有时候,我真想拥有睡莲一样的
睡眠,在水塘里开一朵闭一朵。
但是我还有更远的路要走,真想就这样
一直走到天空的高远的蓝色里去。

《沉重诗》

八月的一天,
在其中的一棵榆树下,
我为思考“不是”和“就是”间的
选择关系而忘神。比如此刻,
我“不是”在思考,“就是”在感受。
我“不是”在自我里,“就是”在忘我里。
“不是”要下雨了,“就是”禁不住要下雨了。
林地间渐渐有了尘土的气味。
一片榆叶落下来,又从我的身上落到地面,
“不是”叶子多么轻巧,“就是”我多么沉重。

《上学记》

我女儿今天去她的小学报到,
就要开始她一年级的生活,并背回来
一大堆课本。“老师说只要学好
其中的两门,其余的如《道德与法制》
《科学》《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等等,
简单了解就可以……”但是我能感受到,
她并不为此感到快乐。我离开这个职业
已经多年,实在没什么经验可以告诉她,
所以我不能说除了《语文》和《数学》,
其余的也要学好。我祖父擅长制造土铳,
在解放前把手艺传给了我父亲,但是我父亲
至今没有造出一把。我父亲曾经教我
如何驾驭一辆马车,但是我已经有了自己的
汽车。所以,在你学到《历史》时,要努力
知道一百年内的掌故,以此来判断未来
将会怎样。其余的,简单了解就可以……

《不去阅读甚至万物的生长都是停止的》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
而我的那些书,还是刚搬来时的样子,
一直未能整理,一直未能摩挲。
今日休息一天,房子里又空又静,
浏览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我甚至还能一一忆起它们的来历。
此刻我感觉,不去阅读甚至万物的生长
都是停止的。它仅仅纪念了我的一段
灵魂,一段饥饿的日子,一截树桩。
春天时,我会从上面折下一段柳笛……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出自苏轼的《寒食帖》,又名《黄州寒食诗帖》或《黄州寒食帖》。

《我年轻时常常割错垄》

我年轻时干过不多的农活
难免生疏。秋收时常常割错了垄
过后再把对等的高粱穗还给人家
我父亲却能从几十顷雷同的结穗里
分辨出哪些是外来品种,哪些是本地品种
我读了书以后就留在了一个
陌生的城市。忽然一个时期
我强烈地想安装一部固定电话
但是电话局的接线员告诉我
我不是本地人
我不是本地的身份证号码
我不能申请一个固定电话号码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
我这个外来品种曾经和一个本地姑娘
同居又分手,恶行累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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