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后一天，我路过芜湖诗院，来到了诗人风儿的栖居地，看到墙上挂着很多像传单一样的诗稿。

其中有风儿的一首《暴雨将至》，写一场大雨还未到来时，一些植物、动物和人。在它们晒干的情感上面，等待着雨滴的滋润。她的语言具有一种缠绵性。这种缠绵造就了她的语言在诗意运行的路上，形成了一种河湾似的迂回，或者是山丘弧线般的迂回。它的诗意的到来，是在语言展开一个物体陈述的路上不知不觉的。这一点，我认为风儿在国内诗人中，尤其是女诗人中也算是特别优秀的。

    暴雨将至

草疯长，父亲的月季园开始荒芜

麻雀躲进树林深处

小小的蟋蟀，蚂蚱，七星瓢虫

在草丛，在阴云密布的初秋

和无数个黑衣人

密谋一个王国的逆袭

风声紧，暴雨正从天而降   

一般来说，女诗人主要表达两种题材，一种是表达爱，一种是表达死。爱和死的交融，是女诗人的主题。风儿在表现万物的时候，写爱时像果实一样挂满了语言的枝干。它又不是那么坚硬，它带有南方特别柔软的风所吹过植物的气韵，而且它的情感方式不是绝对化的。它不似美国自白派诗人那样把语言撕裂开来，然后把形象装在上面，去抵达一种情感的绝望。

  父亲，今冬下了三场雪（节选）

一个短发的小女孩

牵着父亲的衣角

踩在无垠的雪地上

周围寂静

只有雪发出

吱呀吱呀的声响 

风儿的诗，具有非常浓郁的当代东方情愫，即语言是散漫的、情感是疏松的，且无意到达的。它没有很重的背景，比如一场迫害，比如人性的异化。风儿她很从容，在诗歌铺成的路上，她喜欢自然蔓延过来的感觉。这种优雅和气韵造就了她的诗歌，有一种泛抒情的味道。这种味道在江南清明时分，如阳光洒给万物的温暖。

诗歌有时需要有一个壳把它包装起来。像俄罗斯白银时代，女诗人就在冲破壳时发出撕裂般的呐喊。在我们目前诗人被边缘化以后，风儿是完全处在放松和自然状态下一种心灵的绽放。这是纯粹的诗，不带任何功利。

   父亲，今冬下了三场雪（节选）

冷雨残留在黎明前的腊梅枝上

冷月悬在另外一个地区的天空

星光呢?落进流浪猫的眼睛里了吗

这黎明前凄冷的风

从尘世间的田野、河流

丛林黑暗中的鸟儿

和我的发间穿过   

她的语言疏散，有时候零打碎敲，它是在慢慢地靠近我们这个时代所需要的人情，并沉沦于诗行中的样子。我敢说风儿没有什么流派，她有的是女性的温存、细腻，是在对这个世界喁喁细语的方式推开被风梳理过的自然状态之下，人本来应该有的阅读。语言的张力和狠劲，被风儿抛弃。这是一种情感的栽培，她只要一种情感的栽培，不故意地用词汇来充斥它或夸张它。

  梦见外婆

你好

你在这儿啊

她微笑，不语

我终于看见你了

母亲常看着我

说我和你神似

周围，花瓣像老电影里的慢动作

一片一片地落

萤火虫飞啊飞

这是另外一个世界的星光

一个原状的诗行，就像栽在语言的字里行间一样，它会随着风雨增长，不会随着人的情绪所感染。当万物复苏的时候，我们推开窗户，不知不觉发现万物已经盈满了枝头。这就是风儿写作的真谛。

  十年（节选）

我已经安葬

七只猫，九只鸟

N条小金鱼

我给它们取了名字

写了悼词

我说，不哭

每一次哭泣

是最后一次

却永远像第一次

有时候语言是多余的，但是诗人也不得不用这多余的部分来拼贴这个世界。她的符号，我认为是她满园子自由撒欢逃跑的猫、一畦菜花和几只孤独的风铃。风儿把它们搬到诗行中，这是诗行里一些表面的粘贴，但风儿会把她要表达的情感流动在这些互不关联的物体里和形象中。她的诗不是猛然到来的，是漫长的人生，是经过一种轻轻地和面式的揉捏而到达的。

一首诗所固定下来的，是向世界发布的一种语言。我们总要找到诗歌的现代性，或者是先锋性，或者是写作的前卫性。但是我们往往忘记了诗歌的魂——诗意的流淌，没有诗意的物体的碰撞，只能是车祸，或者是下山的石头。下山的石头会把水塘砸出一个深深的巨大的水浪或涟漪。缓冲的时候，在静下来以后，这个世界的诗意才会产生。在冲撞的时候，它是灾难性的。换句话说，一个先锋的自以为是的语言铺成就是诗歌的灾难。因为诗还没准备好，一些莽撞的人、情感和思想，就像刀子一样的插进来，不管深浅，流血，或者是死亡的呻吟。这些造就了诗歌在当代的一种固定的、僵化的感觉。

  本来的样子

一天，平静的过去

所有的喧闹出现在夜里

白变黑，实际上更容易编织

天上无数的星星

如水晶，钻石

有时，有人在星下许愿，承诺

甚至到前生

独自幻想这庞大的王国

和自己的关联

又一天平静的来临的时候

我看到路边，小河边

零碎的小石头，以及

远方隐约的山

还原了它本来的样子

风儿处在江南,处在和风细雨中，处在风推开窗户，把诗稿吹得哗哗响的这么一种语言状态中。某种时刻，一棵树倒在路上，它会阻挡住车辆，但是它不会阻挡诗意在其中的运行。一棵树倒在地上的时候，远在她碧桂园的家，她的父亲在地里锄地，突然手心感到一阵发热。原来一棵树倒在路上，而诗的感受是一种秘密的联系方式，就是人的情感，就是心灵萌动的样子，受到神灵的指引，必须在静静地放射，而不是在骚乱中。

  十年（节选）

我这儿

下雪了呢

梅花开了

月亮升起来

我跑进雪地

来回两圈

假装是两个人的脚印

月亮在天上笑眯眯

它是我们的月亮

那种像机枪一样扫射，只能在墙上留下弹孔。那种像剃头匠一样，把头发剃得满地都是。所谓装置的感觉，只能是一种运动的感觉，而不是诗的感觉。风儿的诗背叛这些，或者是排除这种干扰。她会欣赏雪地里几行脚印，哪怕是动物的脚印。她会看见风雪扫过枝头的时候，留下花朵般的灿烂。这些还不是她的诗歌表象，她会在这些表象上面装饰自己心灵深处一种女性的爱和温暖。而她在其中默默地感受树的种子，树的种子在枝头摇晃，风推了它一把，我们只能路过，或者站在下面欣赏它摇摇欲坠的样子。诗在仰望中还是在坠落着，不好说。

我想风儿是喜欢仰望的，同时她希望种子在坠落的时候，人不要去管，人一管它，她就觉得这个动作太无诗意。

我想风儿的写作带有一种自然结成的诗歌感觉。她在仰望果实，在枝头还没有坠落时，有一种把枝头压得弯弯的情感寄托。那么是什么样的一种情感呢？

  父亲，今冬下了三场雪（节选）

父亲，落雪了

这是今冬的第三场雪

玻璃窗外

灰白色野猫蹲在那儿

像一尊雕像

我与之对视

在它的眼睛里

我也像一尊雕像

风儿写到她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在她劳作并在果实呱呱坠落的时候父亲却不在了。这种不在和果实压低枝头形成一种纠结，构成诗歌文本中的矛盾，赋予诗歌内在的张力。

在一种毫无知觉的诗意到来的时候，风儿并不追求圆满的样子，而是追求诗来了。世界是残酷的。我有时候看风儿很长的诗，在平日她的的世界里，她教教孩子，和孩子们一起弹弹琴画会画。在我的印象里她喜欢走到郊野，看着慢慢铺开的原野、水塘、小路，一个逃跑的动物在惊慌择路时那种诗意的创新。

她控制语言的速度向来是不紧不慢。有时候我甚至希望她更慢一点，更短一点。这时候她的诗歌会更浓郁一点，长诗会使诗意丧失在一个关闭的空间内，就像吹一个气泡，吹大了就要爆炸。一个小小的气泡，小小的泡沫挂在枝头，晶莹透亮，这是我对风儿的期望。

              2019年4月6日下午四点星期六于芜湖诗院

张岩松，1961年出生，参加过诗刊社十八届＂青春诗会＂，中国后现代主义代表诗人。诗作《涂鸦》入选《大学语文》，诗作《过期》入选二十一世纪文科教材《中国现代汉语学史》，出版诗集《木雕鼻子》、《劣质的人》两部。曾被评为“中国当代十大网络诗人”。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世界华人艺术家协会理事。

风儿，本名卢丽娟。诗人，创办芜湖诗院，《风》诗刊策划兼编辑。作品散见国内外多种书刊，现在安徽芜湖。

  似雪的花落

多年以后，我会记不住

某年某月某一天

具体在什么地方

发生过什么

唯有一个画面

正是春天

我站在长安城的街道上

就那么一阵阵的花落

似雪的花落

朴面而来

  绿玉镯

亲爱的，自从那天

你把这只绿玉镯安放在我的左腕上

我仿佛看见春天的树叶

在阳光的跟前儿舞蹈

绿玉镯是美丽的

我的左手也因此变得美丽

当然，最美丽的是

我不时的看绿玉镯的眼神

和星子与绿玉镯

点缀着的每一个夜晚

  消隐

举杯，便听见雪落的声音

繁星在夜幕之上

土地因此而变得柔软

一场大雨突然落下来

风穿越河流和草木

所有忏悔者皆可原谅

一个人重新来到世间

走过暗夜，还有眼泪和爱

绝望也消隐在远方和大地

  结束

一些事物镜像一般

海誓山盟的已化蝶

就当作是一个舞台剧吧

你粉墨登场

一遍又一遍，开始又结束

此时，一场雪

已被一树梨花掩埋

  有时

有时……

我是重新活过的婴孩

是书中一只死了千万次的猫

是埋葬——

所有的泥土

  母亲

母亲说，让我给你剪剪头发吧

一把剪刀，一会儿功夫

一个齐耳短发的小女孩

站在了你的面前

很多年来

我努力冲着你笑

而你，冲我笑的样子

和以前一样

  梦见外婆

你好

你在这儿啊

她微笑，不语

我终于看见你了

母亲常看着我

说我和你神似

周围，花瓣像老电影里的慢动作

一片一片地落

萤火虫飞啊飞

这是另外一个世界的星光

  去碧城.，把名字写在水上

把名字写在水上

他这样说的时候

阳光正好落在溪流上

群山寂然

闪亮的溪水

载着群山的倒影

延伸至更茂密的树林

云雾深处的大山上

有蜜蜂在飞

一块石头捡起

又被放下

涟漪击碎水中的蓝

无数只鸟向高处

河流奔跑的方向飞翔

进山的人

并不知道头顶

会飘浮一朵

镶着金边的乌云

他们在山水之间恍忽

很容易遗忘

一些尘世的事情

无名野花

在大山的回声中怒放

一匹马，在秋风中

循着青草的味道

缓慢地行走

掌心的白色叶片

被人为地置放在

泛着白光的水面上

繁星散落

群山之心一座

木制房子里

有人诵读诗歌的声音

被风送至天幕之上

我把自己

临时寄放在

隐匿的河谷

幽暗之处的青苔上

让河水短暂地治疗

我在人世间的疾苦和悲伤

我暂时忘记

自己是谁

从哪里来

远处山间飘来

稻谷的清香

让我甚至忘记

最近的记忆中

是因为什么

有过一次痛哭

在这里

我愿意成为

一片叶子

一只小昆虫

一块躺在

河畔的小石头

我没有恐惧

我愿意变成云……

从天空落下来

我想起去年

老父亲在庭院扫雪

雪落不尽

它秘密的穿过

城市、土地，村庄

山谷——不知

是不是已经抵达

眼前这条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