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梦，笔名梦大侠，1973年生，重庆合川人，现居成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协全委会委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1986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星星》等上百种报刊，入选20余种选本，获得中国新闻奖、鲁藜诗歌奖、杨万里诗歌奖、2017首届中国当代十佳诗人奖、《西北军事文学》优秀诗人奖等奖项60多个，出版《接骨木》等6部诗文集。



活在时间的外墙面（组诗）

  赵晓梦（四川）



《刀笔手》

你的生活注定在时间的对面
被石头磨去锯齿的对面
在一轮旧时的月色照耀下
纯银制造的一庭晴雪坦荡无垠

浅醉今生。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留给后来人一个宽松的背影
见素抱朴的神龟吐出身体和头颅
试着推开钝刀雕刻的庞大梦境

绝学无忧的几点梅花行到水穷处
聊大天喝小酒，兴之所至
推刀而去耕云种月快意人生
狂心歇处——往来成古今

得意而守形，法贵而天真
别无诗意的石头有了剑胆琴心
在你痛下杀手的地方
秦汉篆隶相互揖让，来不及叫好
气息生动的书生已跃然石上

家居万里桥西一草堂，闲举寿山
封门青，收集断简残章的蛛丝马迹
偶然砚田心事，面对一池莲花
像个独持偏见的月下漫步者
吹香破梦——借助一张宣纸相互凝望


《烟斗客》

和着夜晚的琴声，套上一双白手套
你小心擦拭这些古老的石楠根
让大海的波浪朝着一个方向竖起眼睫毛
让那些隐秘的往事显露出条理

夜雨已成溪，烟斗里还在飘雪
清醒比微熏更让人空虚
你感觉自己活在时间的外墙面
墨西哥湾那个著名的斗客早已睡去

这些印第安酋长留下的待客之道
让你成为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
尽管我还站在时间的门里仰望星辰
接骨木早已打开澄怀观道的庞大梦境

是时候用食盐和酒精给树木洗澡了
用棉条剔除马克·吐温遗留的口水和墨水
让那个科西嘉岛的旅行者活在时间里
而天堂和地狱，只剩下一把斗的距离


《老男孩》

你不是我的闹钟，岁数也不是
把睡眠从嘈杂的黎明唤醒
是监视心跳的手环，十分钟一次震动
让你因为紧张而来不及告别——

感觉什么都有。在这漫长的周末早晨
除了遗落枕边说不清来源的汗水
遥远的马可·波罗和博尔赫斯醒来
忘了这朵花是蔷薇还是玫瑰

巨大的树荫里藏着腐败的甜蜜
不被注意的蚂蚁赶在暴雨前完成迁移
手风琴的忧伤和黄昏重新聚在一起
忽明忽暗，每一个都在讲述故事

锅碗瓢盆茶杯书卷甚至亭台楼阁
无不带着屋顶花园蕃石榴的味道
夜雨洗出了去和来之间的乡愁
陪伴似乎比药物更让人神智清醒

从牙疼到头疼，从落满灰尘的书架
到长满碳饼的烟斗，医院的大门整天敞开
你不想成为那个不幸的佣人。但你必须
成为生活的佣人——为了一双凉拖鞋

关心孩子比关心唐诗宋词更让人涨姿势
比如待客的茶杯至少十个以上
比如头发再长你也流不出美人鱼的眼泪
如果牙关能咬紧秘密微信就不会被拉黑

更长的一天或许在明天来临
更大的酒杯也追不回光阴的裂痕
多走一圈吧老伙计，被闹钟拉长的周末
更像是许愿池边打捞硬币的老男孩


《吹奏人》

和清晨在一起。和河流在一起
赶在上班之前，来一段琶音练习
尽管这排箫的音域过于狭窄
你也努力让声音听上去好听一点

好听一点。一个简单的哆来咪
你从三月吹到四月，从河的左岸
吹到右岸，告诉那些低头赶路的人
你不是一个卖唱的人

这被牧神潘吹奏过的凤尾
在清晨嘈杂的河边
在春风铺排的堤岸上
晨曦看到你的执著出于真心

看到你优雅放纵的身体
尽管这竹孔的音域过于狭窄
一个简单的哆来咪，从三月吹到四月
只为阳光奏响大地的音阶


《呼喊者》

嘴巴准备。喉咙准备。
声音准备——喊——出来——
哦可爱的宝贝。我已准备好耳朵，
你怎么还不发言？

姿势准备。趁着黎明还在犹豫。
蓝色的单膝跪地，紫色的双膝弯曲
橙色的抬头挺胸，黄色的举起手来
绿色的气沉丹田——

摸着自己的良心——喊出来
前面是广场是河流
不用担心失去准头的羽毛球
不用担心树木干瘪的耳朵

喊出来——发自肺腑的声音
去消除昨夜酒后的误会，
去停住黎明慌乱的脚步。
——用你略显夸张的表情

喊出来——你的声音我听不见
准备那么长时间，现在没人在偷听
喊出来。我不介意我的名字——
从你略显宽松的领带蹦出来


《肌肉男》

与双杠和解。让悬垂的身体
丈量黎明与这片开阔地的距离
让下颚的盐不被风吹落
犹如白发拿捏着分寸

只有臂膀坚硬的腱子肉
证明年龄就是个错误
那副八十岁时准备的棺材板
连同缩水的衣服显得多余

接下来该折磨光滑的单杠了
紧张的身体一旦获得自由
犹如老人在大海与鲨鱼缠斗
现在正是你的欢乐时光

短暂的欢乐。人和鱼终将老去
但你绝不会主动暴露智商
在干掉地上的影子之前
你得用铁棒给心脏加速


《跑步者》

必须赤裸上身
像一根透明的红萝卜
在清晨或者黄昏的微光中
缓慢移动，划出光的弧线

必须从第一步开始
喊出名词或动词的誓言
无需有人听懂，就像
路边站立的草活着就为风通过

直到身体一半透明一半黑暗
呼吸如同飞鸟掠过的湖面
双腿早已在汗水中淹没膝盖
公园的长椅还躺在黄桷树下休息

这是场没有名次的奔跑
日出日落像上了发条的闹钟
催促这根透明的萝卜
在城市的某个湖边缓慢划出弧线

缓慢移出体内残存的傲慢与偏见
让杂草跟着喊出名词或动词的誓言
让脚步记得在第三棵黄桷树拐弯
尽管这并没有给发福的身体带来宽慰


《拳击手》

没有对手。紧握的拳头挥不出
独自站在街角的花园舞台
听到相机声音响起来
才明白不过是过气的拳击手

过气的拳击手也是拳击手
多少年来，已经习惯保持
这站立的姿势——紧握拳头
如临大敌躲在拳头后面

像是在等待那人疯狂的一击
像是在寻找那人致命的弱点
但是那人那拳始终没出现
我不得不保持如临大敌的姿势

挣扎是痛苦最好的伙伴
额头上写满内心的故事
这不是我要的中场休息
我得为紧握的拳头找一个理由

肩膀顶着拳头的良心
有着日月星辰抹不去的激情
只要孤独被残存的希望充满
我真想和空气痛快打一场


《风筝客》

把去年衣服上多余的布料
撑在一张硬得可怕的骨架上
三角型的绳子套上倔强的脖子
身体的尾气就冲出了下水道

在河流看不见下游的拐弯处
手拿绳子的老男孩抬头望天
看着空中自己的飞翔
选择性遗忘生活的日常

风筝在空中发出巨大的声响
神秘声音抹去仰望的表情
松驰的脖子因为潮红现出青筋
如此专注现在，像是在调遣记忆

颜色随意的布料空中飞舞
绳子控制姿势和方向
声音掏空被梦想充盈的身体
——在河流看不见上游的拐弯处

守护天空中的自由自在
拒绝夜晚在耳边发出的邀请
老男孩的幸福那么多
比如这积极的无聊


《观棋者》

我悔过。我不该哎呀叫出来
就算“哎呀”也不该抓住你的手
就算抓住你的手也不该——
把你的炮落到对方一个小卒前

我承认。我太想赢下这盘棋了
我以为隔山打炮将军赢定了
过河的卒子横冲直撞不听号令
害得你损兵折将乱了方寸

我明白。观棋不语真君子
明白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们进行的是生死博弈
拒绝第三者的指手划脚

我发誓。再也不隔岸观火了
你们就当我是穿了隐身衣的观众
让我说出最后一句明白话——
就算你赢了，还不是得重新来过


《透明人》

从天空开始，天便主宰一切
有时透明，有时混浊，有时多愁善感
你有大把的时间在街道缓慢移动
风把多余的人吹散

从心开始，心便长满苔鲜
犹如老树的根一律抵拢拐弯
酒后的那些慷慨和厚道都记在心上
只是人群拥挤无法拿出来掂记

从脸部开始，脸便出卖自己
眼睛躲闪，不放过身体的每段凉荫
青砖雕砌的屋檐下燕子正在门前低飞
大慈寺的钟声打断一千零一夜的苟且

从故乡开始，故乡便遥远起来
现实把肉体装订成风帆，随时准备躲闪
眼睛的过失。出于楼道的一个疏忽
你庆幸，在光明中遇见被脸出卖的自己


《太极手》

刻意让我看见，你在地上
划出的痕迹。虚张的手掌
推开宣纸上的墨，缓慢划出
方寸之间的清风明月

这样的表演令人慈悲喜舍
犹如藏身青山大海
惟独遗忘昨夜酒后的絮聒多言
我以为你是只温柔敦厚的鸽子

假装很用力推动空气中的墨汁
白云和猿鹤找到了抒情方式
自然典雅，亲切中有几分天真
下沉的丹田吐出道德力量

生活离我们太近，活着就有改变的可能
譬如酒后抚琴弄操，醒来戒酒自新
直到死亡打断不负责任的玩笑
你仍在缓慢推拿，划出千里之外的神驰



————本组诗刊于《远方诗刊》201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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