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编荐语: 仿佛我们步入了交融多元的文本写作时期,创作的因子和技法、理念,在小说、诗歌、散文、戏剧、影视等诸多门类间流动、生存、催化、变异以及相互影响和作用。比如,非虚构写作从报告文学、散文已经在向小说、诗歌等文本不同程度渗透、浸染,并酵母一样起着化学反应。通过变化和转型,正以一种新的状态、新的面貌从常态的固有文本中凸现出来。这是文学创作丰富性发展的必然,更是文学丰富性的一个好的开端,我想,本该如此。
这次津渡的诗我欣赏的是他的《汉阳门》《绿色猫》《和弟弟吃饭》这样的小长诗,这些诗行里分明有非虚构的元素和成份,呈现戏剧化的效果。在诸多诗行里,津渡力图让故事、事件、过程、细节来说话,最大程度用诗性的语言还原情感的真相,诗歌是可以不必承担报告文学和小说的责任来纪实和证实和虚构生活的本质特征,但文本的艺术的记录和艺术的呈现以及诗性的表达、生命的内核依然是不可丧失的。杜甫、孟浩然是这样,阿巴斯、罗伯特•弗罗斯特也是这样。
《诗歌月刊》2019年第3期封面
津渡的诗(组诗)
津 渡
清 晨
繁星流泻未尽
山峦与无限的葱茏,已经就着曙色书写
宇宙在某一时刻创造的圣迹
被我的眼睛重新创造
这溪水,鸟鸣,苍蝇薄翅上掸去的露水
崖壁间苔痕的绿火,浮漾的微风
初生的叶芽在清晨缝合的寂静
丰富得令人惊讶,但不承担任何意义
四十三年过去了
我仍然会为生命的馈赠激动莫名
就像一朵云偶然停经山谷
千百枝木香花头攒动,颤抖着回应
白鱼漾
湖水里的眼波和眉毛挑动
鱼儿们对着我怀里一阵乱跳
越收紧渔网,仿佛束缚自己越紧
剑与瓶子和船桨沉到了湖底
我手中,只有两把夹杂沙砾的水藻
仿佛还站在当年的客栈,栏杆与栏杆的倒影
皓月当空,一口井里的潮水
在左心房暗涨,白的,凤丹白牡丹,白的
洗刷过肝肠一样的小径,一双
绣花鞋走得飞快,高跟鞋走得飞快
像乳燕一样的嗓音消失了:红拂、三娘
龙云、小猫、密斯杨,消失了
我的小乖乖,一抬头,莫干山便在眼前
苕溪从天上倒挂,落进了白鱼漾
我此刻仍在趟水,齐胸的水,等着上岸
蛇
蛇爬上贴近水面上的枝干
匐匍向前
这神秘之物,用细小的尾尖测试水温
激起不易觉察的涟漪
蛇下到水里,往前游
小小的头抬高,舌尖伸出
探测周围的空气
蛇的身子灵巧地摆动,每一根骨头
像回形针扣紧,在躯体内部
向前传递
蛇是我心里的东西
细小,悠长,异常地洁净
有着相似的月牙,和花纹的暗影
蛇要游过河,到对岸去
放生桥
月亮像一尾小白豚
酣睡在水里
它也许会滑入
桥,和桥的倒影的
圆孔之间
石头罅隙里
灌木掉完叶子
剩下的光杆,熠熠生辉
仿佛指尖
还残存着白昼的光热
我走在桥背上
听见了风声
两岸,屋瓦也开始滑行
神秘的灰色滑行
我的心脏是一座小庙
海堤
我听任这老旧的火车
停靠大海的站台
一排槐树,树冠悄然举起
仿佛是蒸汽和油烟
被海风吹到一边,刚刚冷却
我守在沙滩,拍打车轴
变形的齿轮是一群古怪的石头
把头颅提在腋下的人
早已下车,在大海那边放歌
波涛是遁去时扔下的刀锋
快雪时晴帖
庭院深深,我们在雪泥上寻觅
爪痕的信息。
面容古淡的鹡鸰,微醺的
酒红朱雀,和背对着纸片儿似的月亮
胸脯上
墨痕淋漓的猫头鹰,
站上了松枝。
条石代替了镇纸,亭子
代替了井盖
花雕的坛子已在雪地一角钤印。
几点寒鸦的墨团,偶然
受惊的椋鸟
与我们交谈远山的秘密。
鹅,突然哗笑着的鹅
从一个昏聩的午睡中醒来
脖子与喙拉直
短小的腿,在枝干虬曲的老梅下一字岔开。
山门外
粉白的围墙
要照见前世和今生。
一树嫁接桃遇到春天
尤为茂盛
白花更白,红花更红。
正午,喝了酒
因而更加兴奋,我们迫切需要
加入桃花的争论。
但是院墙外的菜市场
集体抗议
反对种种凌空蹈虚。
看起来,莲藕已经修得正果
而卷心菜
包装得也不错。
大家拥有一个完美的人生。
只是盆子里的乌龟
实在笨重
鱼缸里的金鱼,裙子过于蓬松
头又太大。
谁追得上挎香烛纸袋的老妇人呢
步履矫健,她出了山门
马上消失在山径。
人流中,我们冲得七零八落
回头看看山下
鹭鸟,小划子,全部
沦陷在湖心。
谒李商隐墓
打碗碗花碎了一地
灰灰菜菜头,多过前来拜谒的诗人
攒动的人头。
一株站在坟茔上的构树
迎风张开枝条
似乎在落日的余晖中,续写晚唐的诗章。
一抬头便是远山
一低头,就能看见阴影潦倒
双重的落寞与失意。
四月,一茬麦子已经含浆
浓密的根须,像是油灯的光辉
向着黝黑的泥地深处探照。
大师,镜像尽美
回到祖籍地眠卧,你已归宗自然。
我们来了,却要走向别处。
沉 醉
今天早上的太阳已经离开
今天早上也离开了。
我们面前只有两杯酒
它们穿过身体,也会离开。
在游戏里天真
所以什么也不会当真。
残阳似火,它烧掉了面前的桌子
烧掉了我们饮酒的酒店。
而鼻尖势成鸟喙,不妨再等一会
让那些充满才华的人先走。
再来一杯致幻剂
我们张开翅膀,率先成为灰烬。
窗子是活的
——给青春
窗子是活的,高高地坐在风中。
有人在一片潮湿中摸索脱线的钮扣,摸到
大海上的月亮。
比我这里更加寒冷。
在乌尔姆、天鹅堡,一场雪……
把肉体轻轻推倒。
我的咳嗽,是置于你梳妆台上的一颗核桃。
我的呼吸,正在融化
胸衣上的雪花。
此刻,窗下
一群多嘴的蔷薇在锦绣堆里谈论风情
笑到了肉里。
但是,更远……才使我感到
彼此更近。
在一页页发黄的书信中,看到火柴划伤的痕迹。
哦,比我这里更加寒冷
是更加不愿提及,庸常里的疼痛。
窗子是活的,仍旧高高地坐在风中。
岭上的木头
天黑前砍下所有的枝柯
在雪中,我们用它拖出一条新路。
弟弟还小,他在前面哭
仅仅为他自己。
父亲独自留在岭上
听他的咳嗽,似乎能顺着树根
掘出暗河。
而我几乎同时想到了山下的屋子
和岭上的木头
埋在雪里是件幸福的事情。
我父亲的房屋
我父亲的房屋是一艘船
缆绳,拴在井上。
我父亲的房屋在数不清的小河中间碰撞
没有桨柄,我父亲留下的石磨
压断了风的双手。
我父亲的房屋在阳光的石头下喘气
野草塞满它的嘴巴。
我父亲的房屋冲到高高的山上
夜晚,星星压榨它的脊梁
我父亲的房屋在月光下拆散,四处游浪。
龙 鲤
这鲤鱼,从巴颜喀拉出发,绕过
阿尼玛卿雪山,冲过壶口
这鲤鱼,眼珠抬高,望着龙门
这鲤鱼,猛地——
往沸水里一跳
这鲤鱼再无心、无肝、无肺,再无
一腔子黄河浊浪的肠胃
剪掉鳔、抽掉筋、切开肚腹
这鲤鱼,一头扎进
花椒壳与辣椒皮的火锅
无名之火翻滚
像是锦鳞成片成片,从肉根之处炸开
这鲤鱼,喘着粗气
吐着烟火,这鲤鱼
忽然就卷起了身上的皮,揭开了一面红旗
这鲤鱼,从雪堆一样的肉里
终于亮出骨脊与戟刺:那一道高高跃过龙门
漂亮的弧,以及
弧的原形,连同绵延群山与曲水
一起煮得稀烂
山水诗
没有山,我们自己造
言辞那么多,桌面上堆得恁高
手一拍,没了
没了?——我们再吹
山是高山,岭是高岭
湿润的草地,挺拔的松柏
话锋急转,带来了陡坡
深不见底的悬崖,语气裹挟风
送来一团团白云
酒局行进中,仅只是一座山
一片山,一众山……
从海上,摆到了帝都
有没有水?要看往深处
山可以不着眼,见水
也未必真是水,菜汁,肉汤
还有酒水,都是好过渡
渡也是津,津也是渡
山水与家国,情怀
不过开借条借路
你吐出那么多块垒,信不信
我也能从咕嘟嘟的喉管里
扯出一条江来
不得已的经营谋生
各自在胸口下的小国家里
苟活,边读书,边吃药
山水相逢便成知音
旅行是什么?
曾经来过,回归自我之处
初夏的散步
你懂得这温良的畜牲
处世的全部哲学。
它横穿农田过来,带着好奇
大眼睛宁静
透着无知与天真。
它用宽宽的前额抵触你
鼻息喷洒在牛仔裤上
它伸出紫色的舌头舔舐手臂
让你酥痒,不能自已。
瞧瞧那缎子似的毛皮,那背脊
弯曲得如此精巧,越过去
就能看见小河与麦地。
而它的尾巴抽打你
竟然有如许多轻柔的丝线。
至于蹄脚
更为干净,轻盈
即便牛虻叮咬后胯
那里也透着从容,坚韧
令人心动的
震颤,血腥里的美丽。
这就是初夏
一种甜蜜的发酵
一头母牛与我
在乡间,小路上
构成了世界平衡的方程式。
微风,青草,露珠闪闪
光芒与灰尘,这些都不重要。
绿色猫
母亲叫它将军,或者乖宝贝儿
它出现时,冷不丁地会吓人一跳
胡须上沾着一只蚱蜢的腿
或者,头上缠着蛛网
诸如此类。假如,你穿过豆苗垄
还会发现一张青蛙的皮,鸽子
零乱的羽毛,蚂蚁的队伍
傍晚,绕着母亲的腿在灶台下转悠
母亲用昵称呼唤
它喵呜喵呜,敷衍了事
它邀宠的伎俩,不过是竖起身子
将前脚并拢,懒洋洋地搭上母亲膝头
像一只僵直的绿壳暖水瓶
而弟弟即将上学,总爱一把逮住它
在枫叶树荫下,用它发电报
呜噜呜噜的电波,被枫杨穗子
记录下来,还有,揪起尾巴打电话
喂喂喂你是谁,我是北南西东京
抑或,干脆用木头步枪瞄准
砰,砰——它跌倒,破碎
翻滚着,折出几道棱边
像一台方头方脑的电视,而它
弹身一跃,只留下满屏的雪花点
那个夏天,浓荫似水
我们翻箱倒柜,在仓房、小阁楼
甚至在圆珠笔画成一团
速写的风景里寻找它
但是,它杳如黄鹤
只有枫杨树依旧绿荫笼罩,光影
拆解缝合,仿佛都是猫的影子
而门前的小河置若罔闻,埋头向前
除了打捞上来几团没用的青草
还有一次,一只绿毛龟爬上河埠头
它悄悄打量四周,欲言又止
把一个绿影子的秘密用硬鳄咬紧
汉阳门
有一道门,你们没看见
跑过马屁股和马尾巴
一道黄光去了
不是黄陂黄骠马,去的是一条黄土路
门宽宽敞敞,门又在移动
一条路怎么跑得过它?
一月二月三月四月到十二月也跑不过它
门打开了,就是给风让路
走来走去的,你们当然看不见
那么绿色也就赶趟来了嘛,兔子果树
石头山也来了嘛,赭色
青色,居然与灰色次第来了
小酒杯小桃红老米酒老表姐也来了
赶集儿似的
龟山蛇山朱雀玄武也来了
既然都来了,门就放黄鹤楼过去了
放长江水过去了
放灯笼泡子野芹菜野韭菜紫背萍过去
放肉喇叭放青光眼放十三点放蝴蝶夹子嘴
放放放……放过去了
小花小草小甜甜阿猫阿狗阿汤伯
扁担箩筐镰刀斧子秤杆算盘汉阳造
破毡帽独轮车驳子船小草棚大白屋
天门沔阳潜江荆门公安孝感云梦等等
等等,等一下都过去了嘛
顺便五祖寺和黄梅戏也搭过去了
更远的菊花圃和南山也勾进去了
门像个传说,门又不是彩虹
门你就是座门,一个天大的
大裤衩子——只等雨来洗吗?
宽宽敞敞,雨也过去了呀
红鸭子黑鹅庄子也过去了呀,乱糟糟
“破四旧”“除四害”也过去了呀
塑料花甜米酒小五金纺织公司钢铁厂
都过去了呀
白天过去了,白日梦白云
红日头走了
灶火塘星子酒糟鼻月亮也走了呀
张开两腿,宽宽敞敞
无边无际——门你就是天啦!
不喜不悲不安生地四面八方转悠着看呀
门你是我的过去现在啊,阿弥陀佛
门你还是我的弥勒佛,幸好
没得哪个伙计看见呐
和弟弟吃晚饭
停电了。
在不易觉察、短暂的停顿之后
我们放慢咀嚼,压低了声音。
这并非是简单的教养问题,而是因为此前
过于激烈的言辞,处境
和不同的道路。
生活造成了这一切。
我们彼此没有看到对方身处的黑暗。
现在,在同样的黑暗
黑夜里,我反而看到更多清晰的你。
你在码头上对着渡船蹦跳,拼命地挥手
迎接我拿着录取通知书回来
在突然降临的暴雨中和我拥抱、流泪。
然后,你辍学
学会喝酒,在麻纺厂的铁脚架上
一个星期踩坏一双胶鞋
抽烟,早恋
在水果摊前,拿着西瓜刀追赶嘲笑的小流氓。
你早就不吹笛子了
一再的贫穷、沮丧和自卑之后,尊严
最后只剩下匹夫之勇。
接着,生活又有了变化
你重新上学,工作,结婚,初为人父
离婚,再结婚
你脸上的清澈呢?日子反复无常
像是接踵而来的笑话。
你沉闷,狭獈,苛刻自己、节俭
对我花费的态度向来颇有微辞
却不知那些东西对于身后了无意义。
当我和一帮朋友,菜贩、叉车司机、倒班工人
划拳,东倒西歪
你感到不可思议……
你的骄傲,甚至变成了愤怒。
你不知道,你本身
正是其中的一员。
无论是羊圈里的灰尘,还是供桌上的灰尘
最终都要回到大地。
同样,你不能忍受的文字
我的文字,那正是我的黑暗
连着你的痛苦的黑暗。
但是,无论如何
你始终关注着我的衰老、疾病和苦痛。
每一次,在餐桌上举杯
激烈争吵,母亲都带着微笑。
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块
漫长的经历使她明白,正在延续
她的肉体和心灵。
你看,灯亮了
在母亲面前,在桌子下面
我们默契地伸出两只手,又握在了一起。
灯光如水
似乎没有一丝波澜。
我突然记起来,我们去水库游泳
脱光衣服,兴奋地跳下去
镰刀割伤了你的大腿。
我背起你,朝着村子里简陋的卫生所狂奔
在疼痛和死亡的恐惧面前
我们都忘记了穿上衣服。
(内容选自《诗歌月刊》2019年第3期)
我的阅读与写作(创作谈)
津 渡
写作在生活中就像是个笑话。至少我遇到的大多数人都这么看。当他们称呼你“作家”或者“诗人”时,在那种显而易见的语音变调里,你很快能分出端倪,体味出其间的异样。过去的时代,写作需要勇气。这个时代、当下,写作仍然需要勇气。
我生活的小镇,作家群体仅仅作为小众倔强地存在。也有个别写作者终于获得了声名,“作家”这个头衔因而有幸成为了他独有的特别的尊称,人人争相以认识他,或者得到他的签名本,与之合影等等,作为荣耀。一个作家或者诗人,写作的初衷或许并不为此。这些与作家本人,与作品没有多大关系。除去这种眼见的“浮华”,作家与另外的人群事实上并行不悖。即便作家的文本与他们的现实生活息息相关,在生活层面上也仍然会“各行其是”。人们所在意的,和作家与诗人内心所追求的东西完全不一样。至少我是这么看待的。
为什么要写作?我有表达的需要,有认知这个世界、认知这个时代、认知自我的需要,还有对于生活本身的记录、反思,以及对于未来的期望,都在作品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作品也是作者本人,我本人的一部分,或者全部。从决定写作之始,意味着写作就将伴随我的一生。无论外界的眼光如何来看待,都不那么重要。对于作家来说,写才是重要的。阅读、观察、经历、回忆、思考、洞察、反思、期冀,作为写作的外延形式,围绕着写作展开,最终无一例外都会指向写作。无论在何种状态之下写作,写作遭遇何种境况,都是值得尊敬的。一个作家或诗人处在写作的状态,就是写作者的自我反复确立、修正与自尊,这也是作者本人与写作本身的使命与价值所在。
二十岁,我从阅读一本废名的诗文集开始决定写作。这是冲动。原因在于我认为自己也可以像他那样表达,那样写作。如今回过头来再看,自己也觉得相当幼稚可笑。除了生活本身,写作与阅读密不可分,阅读是从源头上注入的一条支流,边学习边创作的过程里,阅读是提高写作的有效途径之一。这种看似幼稚可笑的经历是必须的。在后来的写作中,一如既往,我追随过众多的大师。R.S﹒托马斯、爱德华•托马斯、罗伯特•弗罗斯特、罗伯特•勃莱、罗伯特•潘•沃伦、耶胡达•阿米亥、罗伯特•洛威尔、鲍里斯•波普拉夫斯基、詹姆斯•赖特、弗朗西斯•雅姆、威廉•埃德加•斯塔福德、阿巴斯•基阿鲁斯达米……回忆之路,这样的名单可以列得很长;至于中国诗人,谢灵运、庾信、陶潜、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李商隐、黄庭坚、梵琦、担当、何其芳、李金发、张枣、痖弦……可能是更长的一连串名单——颇有点过尽千帆的意思。如果说废名给我打开了一扇窗子,那么这些就都是带领我看风景的前贤。当然,这是阅读的体味、感受,甚至模仿的阶段,阅读学习中的表层层次。这些看到的学到的,都不是自己,或者说,都不足以从此中得到真正的自己。
有些作家可以反复阅读,认真研究,他们的馈赠使我终生受用。比如威廉•巴特勒•叶芝终身洋溢的激情,和他面对世界的视角,威斯坦•修•奥登内在无与伦比的语调和他处理题材的手段,杜甫千锤百炼之中那些明显的或是采取常规“手段”隐晦的技巧,以及他的抒情方式,痖弦的言外之“异”……他们赐予的是性格的补充,语言的外在形式、繁复的技巧与诗意的延展。这是学徒的层次,需要用更多的写作训练来修习,不断检验与纠错,逐渐巩固。
没有体系的诗人是值得怀疑的。写作者最终心仪的可能是最适合自己心境的那一类作家。从我个人的偏好上来说,是孟浩然、王维、李商隐、R.S﹒托马斯、詹姆斯•赖特、威廉•埃德加•斯塔福德、罗伯特•弗罗斯特、张枣等等。我想成为类似于的那一类的体系作家,就必须知道他们究竟从何而来,仔细研读,而不仅仅局限于他们的文本,理所当然会去探究他们的社会背景,历史的、生活的背景,甚至所处的自然环境,他们的教育背景与写作源流,进而参照自己的时代环境与生活经历,构架自己的谱系。这是用尽心力来不断深入学习与永不停止进行创作实践的过程。
有些诗人可以终身奉为导师,比如孟浩然,地域上的接近,遗留下来的风土人情大致相似,所以更能与我在心境上相通,在写作上相从。有些诗人,童叟无欺,比如杜甫、罗伯特•弗罗斯特、耶胡达•阿米亥,修行到什么份上,就能从中得到多少,不仅仅是写作,甚至是生活或者哲学上的智慧。有些作家,太早阅读,可能就是糟蹋与浪费,比如切•米沃什,这么一位伟大的作家,十五年前甫一接触,我就为之折服,但我并不认为彼时我就能完全“理解”他,所以读完有限的几篇之后,我宁肯将之束之高阁,以待来日更好地“相会”。四十岁后,我渐次来认真研读米沃什的作品,我不再仅仅是位读者,而他给我的无疑更加宽广深阔,恩予“更多”。未来的写作我并不知道,也许这些作家都会与我终生相伴。当然,这仅仅是我个人的感受与体会,一点私见罢了。
自然始终是我写作的一个题材,是我个人的一个主题。我曾经以为我能写成另一个孟浩然。多么天真!在一首诗里,我曾经写到,自然给我的教育,大于我所阅读的任何书本和社会生活,我至今仍然如此这般地固执。我写诗,一点可怜的理想不过是想写出美与善,写出令人内心柔软的作品,因为这仍然是在“可怜的人间”。不写诗又会是什么样子?辛苦工作养活自己,竭尽全力去帮助别人,依然是美与善,温暖与关怀,推己及人?生活在变化,依然在认知世界、认知自己,我多少与自己有了一点和解。我不那么局限于“山水情怀”了,那是我自己,我的过往。如今,我在学习合作,挺直脊梁,低下头来,发出声音,甚至抗争。没有那么始终如一的生活,我在向生活重新学习。我的“泥沙俱下”,我已经足够地容忍。回过头来,再看那个引路人,废名淡淡的身影,只有哑然。但这都是我的必经之路。该来的什么我都接受,我的诗歌也是如此。从前,我有憧憬,冀望于五十岁之后,写至水到渠成,百川归海。二十年过去了,对这个估摸着的揣测,我现在还没有动摇。亲近自然,热爱并经历生活,阅读,写作,我比从前还要认真。
2018年除夕于浙北海盐
津渡,本名周启航,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著有诗集《山隅集》《穿过沼泽地》,
童诗集《大象花园》,
散文集《鸟的光阴》《植物缘》等。
2009年参加第25届青春诗会,
诗歌于2012年获第三届徐志摩诗歌奖,
2016年入选深圳读书月“年度十大好诗”,
2018年获首届“小十月少年文学”童诗作品优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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