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斯特斯:生活包围着我(《匙河集》译序/凌越)

作者:凌越   2019年03月13日 11:27  中国诗歌网    815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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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匙河集》,2017

马斯特斯 著 凌越  梁嘉莹 译

99读书人·巴别塔诗典|人民文学出版社


在某种意义上,《匙河集》可以说是马斯特斯的代名词。作为一名成功的律师和勤奋的业余作家,马斯特斯在1950年81岁的年纪上辞世的时候,一共出版了50本书,包括多卷诗集、若干剧本、一部自传(《匙河对岸》)、多本传记(包括《林肯其人》)、五本小说,还有一部试图重温其巨大成功的续篇《新匙河集》,但真正能流传后世的只有一本《匙河集》,而他也将因为这本诗集,作为再现一座美国中西部小城风情的作家而为后人铭记。这样的作家形象看起来对其后的不少美国作家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我感觉舍伍德·安德森的《小城畸人》应该受到《匙河集》的影响,两者都聚焦于美国中西部小城里形形色色的小人物,都试图揭开日常生活裹挟在普通人身上的伪装,去真实呈现卑微的小人物的理想和宿命,欢乐与悲伤。从出版时间上看,《小城畸人》首版于1919年,《匙河集》首版于1915年,而后者一经出版即风行一时多次再版,有着相似的小城生活经历的安德森应该看过此书,并从中受到启发和激励。而福克纳用19部长篇和120多篇短篇小说虚构的约克纳帕塔法县,则将这一类美国中西部小城故事推向极致,福克纳从安德森那里沿袭而来的创作手法,也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了。也就是说,《匙河集》开辟了美国文学中的一个小小的传统,那种相对封闭的地理区域,形形色色小人物的众生相,人物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立足于本地却奋力触及永恒主题的野心,都已经深深打上“美国文学”的印记,而其中较古老的一只脚印应该来自于《匙河集》。

马斯特斯将诗集里虚构的小城命名为匙河,但它的原型很可能是伊利诺伊州的刘易斯敦,他曾到那里进父亲的法律事务所学习法律,并在迁居芝加哥以前在那执业一年。小城生活经历显然给马斯特斯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早在1906年马斯特斯就曾向他父亲谈及写小说的计划,试图反映小城的律师、银行家、商人、牧师及好色之徒在本性上相同的主题,这部小说没写成,但那个想法却时常萦绕着马斯特斯,为诗集《匙河集》的诞生奠定了思想和经验基础。1914年5月,诗人母亲来芝加哥看他,母子俩聊起往事,回忆起他们曾经住过的小城刘易斯敦和彼得斯堡两地的奇闻趣事,无意间触发了他的灵感,从5月到12月马斯特斯一鼓作气创作了214首墓志铭形式的短诗。诗人一开始并没有对自己随手写下的这些以“逗趣”为目的的小诗当回事(这种创作心态大概也是整本《匙河集》语调轻松自然,少有斧凿痕迹的一个原因),但是随着这些墓志铭诗在杂志上的陆续发表,竟然立即引起读者和诗坛的热烈反响。次年,这些诗在当时著名的文学赞助人哈里特·门罗的帮助下得以出版,题名《匙河集》,不久又经过扩充,1916年出版修订本,收诗240余首。

整部《匙河集》除了第一首序诗《山岗》和最后两首具有总结意味的长诗,其他二百多首诗都是以匙河的墓中死者自述口吻写成的墓志铭。这使《匙河集》立刻获得了一种众生喧哗的印象,而且由于是墓志铭,说话的死者都很直率,恰恰是日常生活中被他们紧紧守护的秘密,成为他们在墓志铭中倾吐真情的谈资。这些秘密主要是一些深埋在日常生活和谐表象之下的故事,人们或者尔虞我诈或者沮丧厌世或者通奸作恶,总之都是一些令人瞠目结舌大跌眼镜的事情。这些墓志铭共同组成了一部对一个日益衰落的乡镇生活的冷峻评论,揭露了这种生活的虚伪以及对正直和诚实等正面品质的败坏能力。

从主题看,《匙河集》很像某些“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好在它是一部诗集,那么它的优异之处也主要体现在它的形式上。墓志铭要求的是精炼,一般都在十行以内,顶多十几行,否则得要多大一块大理石才能容得下滔滔不绝的自述阿,而且自述者谈论的往往是自己一生中最为纠结念念不忘的事情,两百多个人生所发生的那些最稀奇古怪的事情,很自然地使这些诗作规避了通常诗歌最容易犯的毛病——空洞、言之无物。对于盯着细枝末节作无病呻吟状的诗歌,马斯特斯在《佩蒂特,一个诗人》里做了正面嘲讽,《匙河集》里写到好几位小镇诗人,但是只有在这首诗里,马斯特斯正面谈到诗歌观念,这是《匙河集》里少有的一首元诗歌,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马斯特斯自己的诗观,对理解整部《匙河集》有重要提示:


犹如干豆荚里的籽,滴答,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犹如螨虫在争吵——

犹如那微风完全苏醒过来的微弱的抑扬格体诗歌——

但是松树由此演奏了一出交响乐。

八行二韵诗,田园诗,十四行诗,二韵叠句短诗,

由陈词滥调的节奏所谱写的叙事诗:

昨日的雪和玫瑰都销声匿迹了; 

爱情是什么?除了一朵褪色的玫瑰。

在村子里生活包围着我:

悲剧、喜剧,豪迈和真理,

勇气,坚贞,英雄主义,失败——

全都赫然耸现,那是怎样的图景啊!

森林,草地,小溪和河流——

我的全部人生无视这一切。

八行二韵诗,田园诗,十四行诗,二韵叠句短诗,

犹如干豆荚里的籽,滴答,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多么微妙的抑扬格体诗歌,

当荷马和惠特曼在松林里放声歌唱?


“在村子里生活包围着我”这句是对诗歌主题的强调,之后列举出的一长串词汇——悲剧、喜剧、豪迈、真理、勇气、坚贞、英雄主义、失败——的确是马斯特斯在《匙河集》里予以特别关注的主题,与此相对应的则是对“微妙的抑扬格体诗歌”的讥讽,这些纤细敏感的诗歌在马斯特斯眼里犹如“干豆荚里的籽”,发出轻微的“滴答”声,“犹如螨虫在争吵”。这里连续两个比喻都是负面的,体现出马斯特斯对于这类诗歌的轻蔑,他所推崇的则是“在松林里放声歌唱”的荷马和惠特曼。从整部《匙河集》来看,马斯特斯的调门虽然没有惠特曼那么高——他所擅长的其实是语调低平的娓娓道来,但是直率地谈论人生中重要事情的姿态则和惠特曼接近,对于诗歌中戏剧冲突的强调则可以看到荷马的影子。

对于经典诗人的影响,马斯特斯有一位更重要的在诗集中并未提及的导师——罗伯特·勃朗宁,为了克服比他稍早的浪漫主义诗人过度主观性的空洞,勃朗宁将戏剧中比较激越的独白部分从戏剧故事的冗长累赘中抽离,发展出一种更为客观鲜明的诗歌风格。勃朗宁曾经描述过这种诗歌:“虽然经常是抒情性的表达,但总有着戏剧性原则,众多的言词表达出自众多想象的人物,而不是我自己的话语。”对此,马斯特斯一定非常认同,而且这显然也奠定了《匙河集》诗歌风格的基础。马斯特斯在诗集中之所以敢于粗率地使用“我”这个其他诗人颇为忌讳的人称代词,是因为在《匙河集》中“我”已然异化,是众多人物的化身,“我”已从一般诗人自恋的标识变身为深入他者灵魂的探针,可以便利地出入于人物外部的经历遭遇和内部细微纠结的情感。这也是为什么致力于戏剧独白的诗人需要一个外在面具的原因,那是想象力得以飞升的跳板,诗人借助于它才能在他人的世界尽情遨游,并洞悉他人生活和灵魂的秘密。另一方面,诗人似乎也只能通过这种迂回的方式得以更清楚地了解他自己,而过于沉溺于诗人自己的主观视角,不仅显得自恋而且很容易失真。

《匙河集》的独特性还在于它是一部罕见的有着缜密结构的诗集,一般来说诗人的个人诗集往往就是这位诗人的作品合集而已,并不需要主题上的一致性,但是《匙河集》描述的是小镇上生活的芸芸众生,在他们各自述说的故事中难免会和他人发生瓜葛。比如:霍特·帕特因为艳羡比尔·皮尔绍生财有道,而去在丛林里抢劫游客,结果失手将游客杀死,被判绞刑后其坟墓又和皮尔绍的挨在一起;自视甚高的萨默斯法官对自己的坟墓没有墓碑愤愤不平,而蔡斯·亨利——那个小镇上的酒鬼,“骨灰罐上反倒矗立着大理石墓碑”;鲁宾·潘尼特在自己的墓志铭中倾诉对于自己中学老师艾米莉·斯帕克斯的爱,而斯帕克斯则在下一首墓志铭中对潘尼特的爱给予热烈的回应,“那个我所有学生里我最爱的男孩”;黛西·弗雷泽则在诗中抱怨温登编辑、巡回法官、彼特牧师和西布利牧师道德上的败坏,以为自己的吝啬做自我辩护。

诸如此类的例子在《匙河集》中比比皆是,人物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将诗集里的诗作很自然地串联为一个整体,因此《匙河集》的张力不仅来自于语言本身,也来自于人物之间的关系,或者说后者强化了整本诗集的张力。应该说,这种魅力几乎是《匙河集》所独有的,其他诗人的作品,哪怕勃朗宁篇幅更长的戏剧独白体诗歌,每一首就是一个自在自为的世界,诗歌的声音随着最末一行的结束也就随之销声匿迹,他的手段再高超也只能在一首诗的范围内一较高下。而《匙河集》里每首诗的因子则可能潜藏在诗集的任何地方,每首诗都有可能因埋伏在别处因子的激发而获得重生——当某个暧昧不明的伏笔在另一首诗里豁然开朗,再回过头来看之前的那首诗作,你会获得非常不一样的感受,这显然增加了诗作本身的维度和魅力。因此,就每首诗而言,马斯特斯写得并不费力,他信手拈来,一个个生动的人物形象却跃然纸上,这很大程度上得力于诗集内部每首诗的相互提携。一些悬念是通过让一个人物提到某个在后面的墓志铭中将进一步展开的人或事件而制造的,这通常是小说惯用的手法,马斯特斯将其运用在诗集里,的确堪称别开生面。

《匙河集》里隐含着十七条故事线索,比较核心的是经理托马斯·罗兹打理的银行的倒闭,以及引起的一系列连锁反应。诗集里至少有十几首诗提到托马斯·罗兹和他儿子拉尔夫·罗兹:大老粗威尔迪在工作中被火烧伤,罗兹的儿子虽然拥有那家工厂,但是却买通法官,将责任推给一个威尔迪根本不认识的人,从而得以逃避赔偿的责任;杰克·麦克奎尔虽然用枪击毙罗根警长,但是因为他的律师也正在帮老托马斯·罗兹的银行倒闭打官司,律师动用罗兹和法官的关系使麦克奎尔逃脱死罪,只是被判了十四年徒刑;八个孩子的父亲巴里·霍顿因为将农庄抵押给托马斯·罗兹而陷入困境,因为厌倦怀孕妻子的牢骚而将妻子砍死;乔治·里斯太太则为自己在银行做出纳的丈夫成为银行倒闭的替罪羊而不满,她认为罪魁祸首正是托马斯·罗兹和他虚荣的不择手段的儿子;尤金·卡曼则因为自己对主人托马斯·罗兹惟命是从而深感羞愧和自责,如此等等。从托马斯·罗兹在诗集中出现的次数,我们就知道这是《匙河集》里的重要人物,但是从诗集中归纳出一个流畅完整故事的企图也是不切实际的,因为很简单,马斯特斯很明确自己在写一部诗集,那么语言和情感将是他首先考虑的事情,而故事情节作为一个背景置于诗句的远景中也就够了,如此,情节和语言各就其位,而诗将从这两者健康的关系中获益——试想一下,诗人如果在诗中纠结于描述一个个完整的故事,那将是一幅怎样可怕的场景,保证故事流畅的情节链条将摧毁诗歌天生的跳跃性的步伐和舞步。

因此,《匙河集》虽然有十几条故事线索,但马斯特斯没有将其条理化、清晰化,每首诗之间固然可能会有联系,但是诗人也没有试图将每首诗的位置固定下来,除了第一首《山岗》和最后两首诗有明确的统领和总结的意味,其他诗作在诗集中的位置有一定随意性,很可能只是简单地以诗人写作的时间先后为序的。那么,为了凸显诗与诗之间的关联性,马斯特斯习惯将两首相关的诗作排在一起以强调两者之间的对话性。但是和戏剧里的对话不同,《匙河集》里的两首关联性很强的诗,哪怕是两首夫妻的墓志铭,它们并不是彼此的听众,它们实质上都在面向读者和公众说话,而这两人之间仿佛竖立着一堵高墙,这堵墙的存在使他们面向大众的说话更加直接和坦率,很多时候后一首诗作往往在揭露前一首的谎言,而诗作内部的嘲讽意味则更形强烈。比如:当本杰明·潘尼特刚刚以哀伤的语气在前一首里,抱怨自己被妻子赶到办公室后面肮脏昏暗的房间生活,紧接着本杰明·潘尼特太太就在后一首里予以揭露:


但想象你是一位女士,具有雅致的品位,

讨厌威士忌及洋葱的味道,

以及华兹华斯的“颂诗”节奏跑到你耳朵里。

当他从早到晚都这样

重复着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噢,为什么人类的精神就应该值得自豪?”

然后再这样想象一下:

你是一位有着优越天赋的女人,

只有和这个男人,法律和道德

允许你们拥有婚姻关系

一个如此令你作呕的男人

每次你这样想想——当你这样想

当你每次见到他的时候?

这就是为何我赶他离开家

让他和他的狗生活在一个昏暗肮脏的房间里

在他的办公室后面。


如果说潘尼特夫妇是我们在生活中不难碰见的相互嫌恶的夫妻的话,梅耶斯医生和他太太则是同气相求的夫妇,梅耶斯医生在诗里说他倾尽全力拯救女诗人密涅瓦,但失败了,因此遭到控告和报纸的羞辱,夫妇俩饱受压力而相继辞世。在后一首诗里,梅耶斯太太就起身为自己的丈夫辩护:


他用他的一生抗议

报纸恶棍般散布关于他的谎言;

对于密涅瓦的堕落,他并没有错,

只是试图尽力去帮助她。


马斯特斯对于帕克派勒夫妇的讥讽则更加溢于言表。帕克派勒是那种典型的自我感觉良好的男人:“她爱我。噢,她多爱我。”在他不无得意的自述中,他太太完全不能离开他,他私奔出去一年,随随便便撒个谎就可以蒙混过关:


我告诉她当我乘坐一艘划艇时,

在范布伦街附近被密歇根湖的海盗俘虏了,

被锁链锁住,所以我不能给她写信。


而他太太则哭着吻她,对他所受到的磨难充满怜悯之情。可是在接下来的一首诗中,帕克派勒太太在墓志铭中袒露心声,原来她对自己丈夫的把戏完全了然于胸,甚至也知道自己丈夫在和女帽制造商威廉姆斯太太偷情,只是出于对婚姻的维系不予点破不事声张而已:


但是承诺就是承诺

婚姻就是婚姻,

出于对我拥有的角色的尊重

我拒绝卷入一场丈夫计划的离婚事件中。


这三对夫妇每一对夫妇的诗相互之间都有很强的互文关系,后一首妻子的诗对前一首丈夫的诗或是强化或是揭露,也就是说你只有读到后一首妻子的诗时,才能准确了解前一首里的措辞到底是何含义,才能准确了解作者本人的态度,前一首中那些摇摆不定的情绪才可能落到实处。这样处理无疑增加了诗作的悬念,刺激了读者的好奇心,并且当心中疑问在随后的诗作中解开时,会有一种识破秘密的小小喜悦。

因为众多人物的存在,以及人物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整本《匙河集》有很强的戏剧性,但和通常的戏剧不同的是,马斯特斯并不用费心去经营一个故事,串联出符合逻辑的情节。这固然会影响诗集探索人类灵魂的深度,但是却为自身赢得某种难得的自由,换言之,马斯特斯可以完全沉浸在形形色色人物内在的灵魂之中,而情节在赋予这些诗作硬朗质地的同时,并没有束缚人物跳跃的思绪和语言自由的联想。马斯特斯免去了陈述完整故事的累赘,和通常的戏剧相比,《匙河集》情节和语言的高 潮更为密集,因此这本诗集的魅力主要来自于抒情诗短促又直接的鼓点,而不是戏剧情节起承转合的幽微和曲折。

《匙河集》侧重对阴暗面的描写——堕胎、自杀、通奸、栽赃等等,这无疑使整本诗集沾染了灰色的基调,可是如果读者时刻谨记这些诗作都是以人物死后的口吻叙述出来的,一种穿透日常虚饰性礼节的揭露语调几乎就是必然的——人世的基调原本就是灰色的,只要你是诚实的人,就不会否认这一点。想想我们自己的生活吧,哪怕是现在哪怕是在蓝天晴日下,稍有阅历的人都知道,谎言、欺骗和罪恶依然无时不刻地在生活的版图上占据并扩张着自己的地盘,因此就这些恒在的主题而言,《匙河集》是一本不会过时的诗集,那两百多个原本陌生的名字,至少其中的一部分将会随着我们的阅读变得熟悉和生动起来,变成我们身边的张三和李四。

《匙河集》的生命力还体现在和现代诗歌思潮的暗合上,之所以说是“暗合”,是因为马斯特斯对和自己同时代的现代诗歌的领军人物庞德和艾略特并不买账。庞德开始时喜欢《匙河集》,并热心建议马斯特斯要浓缩和精炼诗句,但马斯特斯拒绝按他的标准加以修改,因此使他感到不快。艾略特对马斯特斯持冷淡态度,马斯特斯同样对艾略特也不以为然,批评“他们没有原则,没有个性,没有道德规范,没有根”。但在几个重要的形式上,《匙河集》又是和其后逐渐兴起的现代派诗歌不谋而合,只是对于马斯特斯来说,他首先考虑的并非形式创新,而是忠实于人物的生活环境和内在的灵魂。这个进入诗歌的入口显然和庞德、艾略特他们立足于诗歌创新的入口不一样,但是当马斯特斯全神贯注于小镇上那两百多个小人物的生活时,《匙河集》的主题范围得到极大拓展,传统诗歌的爱情婚姻生死等主题固然为《匙河集》所关注,但是小镇的社会政治生活也很自然进入马斯特斯的视野。一般来说,法官、律师、洗衣工、药剂师、警察局长、水手等职业人士是很难进入传统抒情诗领域的,因为传统抒情诗人对于自己声音的执著,使他们很难进入他者的生活和世界,而马斯特斯采用最典型的现代诗歌手法——戏剧化(当然得再次强调马斯特斯并不是首先考虑这个因素,只是下意识地运用了这一手法,这种对形式感的相对迟钝,大概也是马斯特斯在《匙河集》之后难以再创杰作的一个原因),使他得以顺利潜入他者的生活和灵魂,并顺便更新了自己诗歌的词汇表。

对于诗歌词汇表的关注,大概也是更关注碎片式技术的现代诗人的一个发现,波德莱尔早就讲过,观察一个诗人的简单方法,就是看他的诗歌里那些最常出现的词,后来布罗茨基也在文章中提到诗歌里的那些名词将构成一个诗人的基本质地,其潜台词则是名词词汇量越少的诗人很可能就越贫乏无味。另一方面,美国现当代诗人对于“具体性”的共同追求,则是波德莱尔和布罗茨基发现的一个变体——要想具体,自然是词汇越多越准确越好。按照这个标准,《匙河集》显然是令人羡慕的,打开诗集,新鲜准确的词汇比比皆是,而且并没有后来的现代派诗人有意驱赶某个冷僻的词语进入诗篇的生硬和别扭(这大约也是批评观念先行的一个弊病)。诸如起重机车、制桶工人、浴盆、女帽制造商、四轮马车、短柄斧、蚯蚓、钢质产钳、猩红热、干豆荚、水磨坊、报摊等词汇(都是从《匙河集》中随意找出的),大概很难在另一本诗集里同时找到,这些都是传统抒情诗人不太常用甚至很少用的“非诗性”词汇,但它们都非常熨帖地出现在《匙河集》中,是由人物的生活和活动自然涉及的,那么作为一个标识,我们也就可以感受到《匙河集》是一本现代感十足的作品,对于它经久不衰的生命力也就不难理解了。与这些词汇相对应的,则是马斯特斯对于社会生活关注的广度,可能是因为马斯特斯自己的律师身份,《匙河集》里有不少诗篇涉及法官办案、律师辩护、议会竞选等内容,很难说这些诗作都很出色,甚至可以说这部分诗作是《匙河集》较少为人注意的,但是如果没有它们,《匙河集》描述的美国中西部小镇生活就将缺乏完整性,就将被那些爱情婚姻家庭主题的诗作带回到浪漫主义诗歌的自留地。

无论从主题还是形式看,《匙河集》都是一部现代感十足的作品,虽然总体而言,诗集里大量的生活大量的故事情节在夯实诗集质地的同时,在更高的意义上也对词语伸向虚空的神秘性的努力形成某种障碍。也就是说《匙河集》可能还缺乏最顶尖诗人参透生活的深度,还缺乏解放词语内在力量的主动意识。但无论如何,马斯特斯在《匙河集》中找到了一种轻松的口语化的语调,并以这种貌似简单的语调为武器,尽力拓展着世俗生活的疆域,他知道这冒险开辟出来的疆域,其广度和物象的丰富也决定着他自己诗歌的广度和丰富性。应该说,马斯特斯在《匙河集》中达到了预期目的,这是一部具备历史感的有魅力的诗集,而且时间越久,越是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

致谢。我要感谢翻译合作者我妻子嘉莹,如果不是她对于英语本身的强烈兴趣,我不会想到去完整地翻译这本诗集,尽管我对它的好奇心已经持续了二十年之久,并在十年前试着翻译过其中的几首。在翻译过程中,通常嘉莹翻译第一稿,我则在她的译稿基础上再就疑点和难点核对原文,调整中文语感。我们有时一起在咖啡馆工作,有时就在家里的书桌和餐桌上工作,现在回想起来那些都是难以言喻的美妙时光,伴随着阳光、树影、明亮的空气和我们的孩子小熊的牙牙学语。感谢何家炜,去年夏天在收到《匙河集》初译稿几天后,就以敏锐的嗅觉迅速决定将此书列入他主持的出色的《巴别塔诗典》,这使我们深受鼓舞。最后要感谢我的老友——诗人、翻译家黄灿然,不仅是因为在翻译的尾声阶段,灿然帮助我们解决了几个棘手的问题,而且我获得的第一本英文版《匙河集》就是灿然十几年前送给我的。当我的眼光无数次在书架上看到它雅致的封面和书脊时,这种打量本身也在无形中种下了翻译此书的因子。一直以来我主要阅读的多是翻译书籍,并对许多翻译家的无私奉献(翻译稿酬一直很低)心存感念,但是只有当自己在做翻译时才切身体会到翻译工作的不易。这是注定无法达致完美的工作,但就像纯诗理念一样,它值得我们去为之付出我们的心血——带着永恒的遗憾。


凌越                                   

2017年2月17日于广州

责任编辑:苏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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