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游者

冬日的河水比秋日更寂静。把自己
在一个平坦的河床展开，放出心中青山
白云，放出自上游一路精心打磨的鹅卵石
放出一个沿河而上的漫游者，放出他佝偻的背脊
在一个更缓的河滩，漫游者拾掇一块薄大理石
抡圆胳膊帮助它用优美的水上漂方式泅渡
他的慈悲在河中央消失了，就像上帝的慈悲一样
只把每个人推向人间宿命，并未赋予他们抵达的途径
河流的源头是一座巨大的山，进山的林间路旁
有废弃的伐木场，木头在锯子下只剩突兀的头颅
埋在荆棘丛中，有树桩被连根拔起，作为
更值钱的根雕原材料，那些造型一般的，曝露在林中
蚂蚁们在上面建立了王国，它们的士兵列队而行
来来回回，不知道在忙碌着什么样的国事
泥土筑就的王国，有延绵不绝的城墙，像微型土长城
再往深处，野草越来越茂密，未被伐尽的杉木和山毛榉
之下，有一些稀疏的喜阴植物，蕨类或刺类
小灌木上的鸟儿们，拍着翅膀躲避不速之客
飞上高高的乔木，叽叽喳喳低头打量着闯入漫游者
没有恶意啊。腐叶陈旧的腥味儿那么厚重，听听
野画眉，该原路返回了，山林最深处，是神的领地

2018 11 23

冬日午后

并没有一场大雪，它像个故人
在来看我的路上，短暂落脚某座高山
于寺庙或道观，拜访旅途中
和我一样的落魄书生。窗台上姹紫的花
在冬日的暖阳中盛开，日光如金，漫过纱窗
我的小房间被照亮，书本被褥，都有了温度
万物在时空中静默如迷，只有城市不断咆哮
轰鸣，披着一件美丽的外衣逐渐变大
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这不知疲倦的机器
那么多事物在光天化日之下被碾为齑粉
没来得及听见过任何一声临终时绝望的悲鸣
阳光的金色把白色慢慢还给墙壁，我看到
黑夜从我房间的一个角落，逐渐蔓延向整个世界

2018 12 10

杨小滨·法镭点评：

《漫游者》这首诗起始于对河边漫步者略为平淡的描写，营造出一个与古典山水诗意境大致相似的开阔幽静氛围，却在诗的中途（漫游到“河流的源头”）转而导向了情境的惊悚或不测：“废弃的伐木场”里木块状如“突兀的头颅”，或“树桩被连根拔起”，成为蚂蚁王国。接着，蚂蚁王国被描绘成类似小人国的领地，而“不知道在忙碌着什么样的国事”则甚至带有寓言性的轻微嘲讽。于是，这个漫游的旅程几乎成为经典的桃花源旅途的逆向：如果说陶渊明笔下的武陵人是从俗世进入了乐园，这首诗里的漫游者则是从明亮进入了荫蔽。在布满野草、乔木和喜阴植物的世界里，小鸟只能惊起而躲避从未见过的不速之客。至此，一种惊悸感与纯净感开始奇妙地交织在一起。直到最后，这个充盈着“腐叶陈旧的腥味”的林深处，被称作是“神的领地”，读者才悟到了诗的终极指向：世外桃源式的乐园或许恰恰只是幻想的美好凡间，而荒凉腐烂的自然领域反倒体现出精神超拔的神圣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