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6日,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在读博士阿越深入浅出地解读了《洞仙歌并序》。对于宋朝,对于苏轼,阿越不仅仅是在象牙塔里埋头钻研。在这之前,他的历史小说《新宋》红透网络,他去年加入四川历史名人历史小说创作出版的作家队伍,书写的对象正是苏轼。“苏轼为什么要写这首词,真的只是‘暇日寻味’吗?”阿越否定了很多泛泛的赏析,直言:“苏轼写的是对家乡眉山的思念,花蕊夫人身上投射的是他少年时心中的女神形象。”
历尽劫难,他豪迈旷达不失柔情
在《洞仙歌并序》的小序中,苏轼写下一段文字:“余七岁时,见眉州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岁……”阿越说,这是苏轼讲述写这首词的来龙去脉:“他说他七岁时,在家乡眉山,见过一个姓朱的老尼,当时这位老尼已经九十岁了,她自称曾经随师父在后蜀孟昶宫里待过。那应该是她一生难得的回忆,所谓‘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这位老尼大约闲暇时,也喜欢和人回忆在孟昶宫中的过去,而她曾经提过一件事情,给年仅七岁的苏轼,留下了深刻的记忆,那就是一个夏天炎热的晚上,孟昶和花蕊夫人在摩诃池上纳凉,孟昶写了一首词送给花蕊夫人。四十年过去了,他还能牢牢地记住这首词的头两句:‘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他闲暇时回忆这件事,觉得这首词应该是《洞仙歌》,于是,决定自行补写。”
本以为这个小序仅仅是苏轼用于交代写作背景,但阿越说,并非这么简单,字里行间有很多隐藏信息。“首先,小序可以推算出苏轼47岁时写下这首词。此时,正是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著名的‘乌台诗案’后,苏轼死里逃生,谪居黄州之时。”阿越告诉记者,了解苏轼的人都知道,苏轼年轻的时候,是不写词的。“苏轼是到37岁,任杭州通判时才开始写词。那一年是熙宁四年,他上书谈论王安石新法的弊病,惹恼了王安石,他被迫自请出外——因为政治上的不得意,这才开始了苏轼的宋词生涯。”了不起的是,换作他人,在郁郁不得志,身陷囹圄之时,即便能出口成章,吟诗作赋,也多为凄凄惨惨戚戚的聊以自慰,但苏轼不是。阿越感叹:“乌台诗案后,苏轼被贬到黄州,一举一动,都受到严密监视。然而,他在黄州留下的作品是什么呢?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是‘一蓑烟雨任平生’,是‘也无风雨也无晴’……他留给后人的形象,是一个历尽劫难,却仍然洒脱、超旷的背影。”
有意思的是,凭这首《洞仙歌并序》,还能看到同一时期苏轼的另一面:除了豪迈,他还温婉。严峻的环境根本没有打压他对生活的热情。阿越介绍,这首《洞仙歌并序》,周汝昌读后,直言“坡公的词,手笔的高超,情思的深婉,使人陶然心醉”,大赞“词家之圣手”“他人总无此境”。
只需余力,他就“指出向上一路”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这是《洞仙歌并序》的上半阕。阿越坦言,“这上半阕词,写的是后蜀主孟昶与花蕊夫人的闺中之事,苏轼写得很简单,很直白。但在苏轼的笔下,只看见美,纯粹的美,没有半点低俗,这,就是苏轼的‘高出人表’之处。”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这是下半阕,上下半阕是交相对应的。“上半阕的背景是‘热’,下半阕的背景是‘静’。孟昶牵着花蕊夫人的素手起来,走到寂静的庭院中,一起看天上的星空,非常浪漫。”阿越说,从下半阕,可以看出两人看星星的时间,“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是什么呢?所谓‘月穆穆以金波’,金波就是月光,月光已淡。‘玉绳低转’,所谓‘星曰玉绳’,玉绳本是一颗星的名字,玉绳星。但在这里,玉绳是群星的泛指。群星低转,夜已深了。”夜深人静,花蕊夫人却在掐着手指,算这盛夏何时才能结束,秋天什么时候到来,殊不知,在这不知不觉间,似水流年,岁月变换。“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很多人读到这最后两句,觉得苏轼一定是有更深层次的意思在里面。但我认为,他这两句,只是勾勒一种意境,花蕊夫人纤手挽时光的意境,苏轼在自己的人生中遭逢的意境,对时光荏苒的种种感受……”阿越坦言,就单纯地沉浸于苏轼的意境之中,何必汲汲于什么道理呢?“便如历代词评家所说的,苏轼写词,用的只是‘余力’,他根本不是醉心写词的人,但偶尔写一首词,就‘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过往人们只注意到苏轼对豪迈词的开拓,却不知,对婉约词、闺中词,苏轼同样是‘指出向上一路’。”
小序中已经交代,花蕊夫人夜纳凉摩诃池上。在苏轼的笔下,花蕊夫人是这摩诃池上画中人。而据阿越透露,花蕊夫人也是写这摩诃池的大才女。在她所作的《宫词(梨园子弟以下四十一首一作王珪诗)》中,有这样一句“龙池九曲远相通,杨柳丝牵两岸风。长似江南好风景,画船来去碧波中。”比起苏轼从老尼处听来的摩诃池,花蕊夫人的才情将这处人间仙境描述得更为细致。
字里行间,透出对家乡的思念
很多人觉得,苏轼此词,赞美了后蜀主孟昶和花蕊夫人的美好爱情。对此,阿越表示:“苏轼写这首词,想要表达的,远远不止于此。”阿越告诉记者:“如果把这首词和他两年后,也就是元丰七年离开黄州时所写的那首《满庭芳·归去来兮》放在一起读,我们才更能理解苏轼当时的心境。‘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开篇的悲哀,浸透于纸背,在苏轼的词中,是极为罕见的。可想而知,旷达的苏轼,在这仕宦的苦旅中,是多么地想念家乡眉山。”同样的思乡之情,也蕴含在《洞仙歌并序》中。阿越说:“他为什么要写这首词,真的只是小序中所说的‘暇日寻味’吗?其实,字里行间透露的,都是苏轼对家乡眉山的思念。”
如何看出这首温婉多情的词,是苏轼的一片乡愁?阿越解释道:“这个小序,有一个常常让人们忽略的细节。为什么,四十年后,苏轼还能记得七岁那年听人说起的两句词?为什么,他偏偏对‘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记忆如此深刻?”阿越建议,若要深读这首词,就要去翻翻《宋史·苏轼传》,仔细了解苏轼的少年时代。“当苏轼还是一名少年,他有两位偶像。一位是东汉党锢之祸中的范滂,一个是庄子。苏轼的一生,都受着这两人的影响。阿越介绍,苏轼读完《庄子》,感叹‘吾昔有见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庄子说出了他心里想却不能说出来的话。”“在《庄子》中,有一段文字,描写了一位姑射仙子,‘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再来读‘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就很容易理解,为什么苏轼会对这两句词数十年不忘。明白了这一点,就还应该知道,词中的花蕊夫人,并非单单是历史上那位花蕊夫人了。她是苏轼心中的女神,是姑射仙子投射到花蕊夫人身上的形象,这是一个合二为一的完美形象。”阿越还认为,词中的一句“起来携素手”,苏轼没有明说牵着花蕊夫人手的人是谁,是因为另有所指,“尽管从小序来看,表面上应该是孟昶,但实际上,亦是苏轼自己。正如花蕊夫人身上,投射着姑射仙人的影子。苏轼的形象,亦若隐若现地代入其中。”
难忘少时阅读的文字,留恋青春迷恋的女神。在家乡,苏轼度过了一生最美好的时光。阿越感叹,豪迈的苏轼,也会想念家乡,怀念少年时代,“这才是一个真实、完整,有血有肉的苏轼。”所以他才能写出:“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这一生,足够跌宕,一代文豪经历了太多,感受了太多,而他乐观的性格,方能使他归来仍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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