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的隐喻与象征
－－评青槐的《动物志》
◎崔国发

        青槐是一位擅长动物散文诗写作的诗人，他的心里仿佛住着天地之间一群可爱的精灵。二〇一八年五月，他由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的散文诗集《动物志》，就是聚焦于神奇的自然，以平等的姿态观察动物，尊重动物，理解动物，善于同动物打成一片，与它们和谐相处，通过对动物的灵魂叙事，融入丰富的生活理趣和文化思考，由物及人，借物喻人，立意深远，寓意深刻，动物世界所折射的，其实就是人类世界。
        在我看来，青槐的散文诗，深得经典诗人与作家书写动物的神韵，正如古希腊哲人亚里士多德《动物志》中对自然与动物的多维观照、法国通灵诗人兰波羡慕动物的狂喜、法布尔的《昆虫记》和布封的《动物素描》以及儒勒•列那尔动物散文诗的自然纪事、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小说《动物庄园》的政治寓言、塔特•休斯诗中栖息的鹰、云雀、乌鸦、马群、狼嚎和思想的狐狸一样，他的动物散文诗，充分展示了诗人与抒写对象之间相对应的形上思考，以动物表达人生的哲理，借动物在某一瞬间奇妙而特殊的情态，彰显出种种人类学的深度意义。
       人和动物都是大自然之子，青槐非常熟悉动物的习性与品质，我特别欣赏诗人与动物心息相通的本领，他关注动物生存状态，从中找到人类精神生活的密码。其笔下所写的一个个性格活泼可爱、性情温顺静谧或刚烈勇猛的动物皆血肉丰满，诗者绝不仅仅满足于对动物与大自然进行细微的、精准的、表面的、客观的外在描摹，而是深入触及动物的灵魂深处，赋予不同的动物以与众不同的象征意味与独特的寓言色彩，一次次地让我们惊叹小动物里有大思想，它们是那样的震撼着我们的心灵，也使我们为之肃然起敬。
        打开青槐的《动物志》，你就像进了一座扑朔迷离的动物园。大地慈祥，天空温暖，水蕴韶华，风吹浮生，都可以让我们找到作者与动物和谐相处、与自然亲和共融的充足理由，诚如诗人所言：“走在路上，我们都是自然的子孙。”或如爱默生说的：“整个大自然都是人类灵魂的一个隐喻。”万物皆有可喜处，在诗人的笔下，“池塘有蜻蜓在飞，花间有蛱蝶在舞，檐角的家燕飞过麻雀的叽喳之后，掠入田垅与山林。山林内外，数不清的精灵在歌唱：斑鸠、乌鸦、池鹭、戴胜、黄雀、白鹡鸰、白头翁、树鹨、黑枕黄鹂、红嘴相思鸟……/它们都是山林的主人，替我守候葳蕤的故乡，是我永远的亲人。作为游子，故乡是大自然赐予我的最慈祥的爱，是我灵魂永远安宁的家。”（《动物志•后记》），诗人是多么的渴望他的文字，能够长出戴胜的羽翼与萤火虫的光明，能够赐予诗者以清新富氧的空气与绿意安详的心境，因而他对这些动物与鸟雀给予亲情般的眷顾，揭示人与动物、人与自然相互信赖、相互依存的关系，真是一大妙笔。
        青槐的动物散文诗，紧紧抓住了动物的本体特征，从千变万化的生物学里带来了真正的人文关怀，字里行间充斥着由文明世界走进动物世界那种肉眼感知和内心蝶变的双重体验。可以说，这是一种离自然更近的状态，也是一种离灵魂更近的状态。这种灵魂的状态，大多是一种有理想、有远方、耕耘与奋斗的状态，是一种关乎文明与野蛮、历史与现代、自然与人生的状态，关乎一种爱与恨、美与丑、炎与凉的状态。“挺直腰板，你这矮小的始祖马从灌木里冲出，还没来得及安抚踩痛的第四纪冰川，便追尾了文明的进程。/眼睛里流云仍在，耳朵里风声仍紧，长鬃上飘飞的理想，如太阳般炽热：这一生，誓要将历史踩痛。”（《马》）作为强悍的动物之一，蹄飞如闪的马，叱咤风云的马，挺直腰板冲锋向前的马，无疑有其野蛮的一面，但同时，它却“追尾了文明的进程”，可见，在马的身上，体现着野蛮与文明的统一。不仅如此，马的“长鬃上飘飞的理想”，它那如太阳一样炽热的理想便是要在自己的一生中，以英雄的气概将历史踩痛，它之所以执著于搏命的奔跑，原来是为了推动历史的进程、远方的进程和现代文明的进程。似乎不难看出，青槐笔下的马，于自然畅达中有了理性的蕴涵。同样，作为动物世界的“强者”，狮子的出场，也是雄浑、刚劲、矫健的，甚至是有着十足野性和血性的。“矮树草原是一张纸，你磨影为墨，写下四个字：叱咤风云。/雄浑与刚劲，矫健与从容，都在一根草叶上悬着。风起时蹄响如潮，雨落时血氲呜咽。家国天下只是一声长啸，江山从来如血。/杯中酒，匣中剑，筵宴上软腰如刀。强者，就要在刀剑里纵酒当歌”、“你长啸，鬃毛飞扬。血光里长大的血性在呐喊：远方与故乡只是一根地平线，倒挂在草尖上”、“草原深处，你长啸：男人倒下的地方，就是远方。”（《狮子》），他写的狮子与休斯写的鹰与狼嚎，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动物世界中，它们仿佛都深深地陷入生存斗争的角力场中，呐喊或长啸，或者“在刀剑里纵酒当歌”，都是那么的有气场、有劲道、甚至还有决绝的基调，视死如归，霸气十足。休斯放飞在高空中的云雀是“疯地球的使臣”，青槐写的狮子，“家国天下只是一声长啸，江山从来如血。”它倒下的地方就是远方，就是已定的乾坤。“明月用残缺等圆满，道路用坎坷等远方，你将爱打磨成刺背在身上，只为等一场奋不顾身的相拥”、“距离如刺啊，在爱的疆场。握紧，需要淌血的勇气！”（《刺猬》）他的动物散文诗在真与幻之间竭力保持着平衡，在人与兽之间着意维系着张力，观察细致入微，行文紧凑凝练，用词准确有力，相信你读过之后，一定会精神振奋，热血沸腾。
        青槐写的动物，不仅属于坚实的大地，还属于蔚蓝的天空。那些长翅膀的精灵，“飘在阳光之上，成天空里仰视的图腾。”（《麻雀》）在谈到动物散文诗创作观时，诗人曾如此动情地写道：“我把人类的七情六欲切成碎片，一片片嵌入动物的瞳孔，让它们替我看清尘世的美与丑，世道的炎与凉，让它们说出人间有恨的同时也说出爱，让它们明了人间所有的色，都可以找到慈悲的方向……不说万物皆有佛性，我与陈先发先生一样相信：‘凡有瞳孔者，皆有平等的灵魂。’平等，是大自然永远的主题。在自然的掌心，乡村与城市、人类与动物都拥有同等的体重。在《动物志》里，我想说：动物即人性，而人，只是动物的一部分。”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写的。诗人耐心、热情而透彻地观察动物的秘密，充满灵性地观察真实、生动而纯净的世界，字里行间弥漫着浓郁的诗的气氛和一种打动人心的意趣。在诗人的笔下，无论是“物我安坐双翅，生命短暂，世界无须遗忘”的蝴蝶、“抬头编经，低头织纬，纵横交错的真诚里，能定位出海枯石烂的爱情”的织巢鸟、“生，放下一湾山水，抱紧天空。死，你将灵魂交回土壤”的鹰、“掏出肠子里的禾秧，吐出嗓子里的芒种，以带血的呼唤犁开冷酷，然后低语：山河恒安”的杜鹃、“捂紧灵魂的，除了泥土递出的三两灰尘，还有烟雨提溜的二两清明”的朱鹮，还是以“淡定的歌唱，让黑夜有了真实的重量”的夜莺、“因为爱，你剔下骨头，将一座座城市缝成百衲衣，披在身上，在云端里苦禅”的孔雀、“张嘴，在木头里拈出佛音，同时拈出嘉木深处，隐匿的疾病”的啄木鸟、“一边与虚空的风声把脉花香的走向，一边与花朵讨论”的蜂鸟，抑或是水里的动物，如“看出自己一生的流浪，只为了一次疯狂的返乡”的马哈鱼、“深是一门哲学，用芳香在黑暗里开花，洞悉它便可拥有人生最美的风景”的飞鱼，都注重于物性中疏通人性、佛性、灵性，那些各种各样的动物，仿佛都有了人类的七情六欲、爱恨情仇和炎凉世态，以及自然生命的悲欢离合、浮世中的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静与动。读青槐笔下的动物，其实也是在静读我们自己丰富而充盈的心灵。冷隽之中饱含热情，质朴之中孕育华章。这是他的自然书写的独到处，也是灵魂安妥的寄存处。所有的飞翔或漂泊，都是为了求得一种安详，一种幸福，一种诗意地安居。
        或许是来自动物禀性与特质的启迪，诗人青槐乐此不疲地于自然中观照人生，于畜界中顿悟人界，于物境中感知浮世，他“铺开自己，抚平，让水成为水，尘成为尘，恨成为花，爱，成为脚印。掌心清凉，自在从容。”诗人喜欢聆听布谷鸟的叫声，喜欢在动物世界里驰思遐想，希冀“蜜蜂卸下翅膀，在水里将自己洗成鱼。/着七彩衣，鱼不跳舞。他们用波光列阵，用涛声磨刀，”（《泥身》）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浪漫主义诗人是如何把“蜜蜂”理想化的，又是如何通过它的蜕变，渐次明白一个朴素的道理：“世界便在残缺里破碎，又在完美里重生。”蜜蜂蜕变为鱼，或许就是一次“完美的重生”，成长是一个解脱的过程。同样的，诗人在说“爱”时，一听到纺织娘在路边的弹唱，心弦就立即为之颤动：“它以小草的影子为弦，叩响春天”，而“梦外，鸳鸯的啼鸣水一样流淌。”（《说：爱》），也是借纺织娘和鸳鸯说梦里梦外的情事，相信每一个梦，都会“在笑容里醒来”。“所有的路，都从荒芜里走来”、“夜莺摘下一粒粒虫鸣，镶嵌在露珠里”、“一只蜘蛛在结网，它的眼里全是生活的风声。蜘蛛禅坐，用蛛网捆住影子。佛在拈花微笑。”（《路》），也许走在路上，我们只是追赶影子的人，一些自然的影子、动物的影子拂之不去，却心萦梦绕灵魂里的爱与恨。而当“夜莺一张嘴，吐出了世界的宁静”（《安宁》），诗人便祈愿“清风蘸着流水，将月亮磨出光，照亮一粒粒虫鸣，然后拈起，一颗颗镶进长空。”这无疑又是从自然界得到“哲学的慰藉”，从而获致一种“与宽恕同行、与爱同在”的恒久的安宁。
        青槐是近年散文诗坛一位有特色的诗人，他的散文诗站在建构生态文明的维度，专注于动物散文诗的开发，并取得了令人瞩目而斐然的成效。作为一个具有特殊本体状态的通灵者，他能够独特地去认识自然，认识动物，认识世界，并在自己的诗行中，把他在人间的感受投射到动物身上去，听任自己完全钻进自己的通感之中，从而建立了“我”与世界的真实关系、“我”与自然的亲和关系、“我”与动物的密契关系，同时融入现代人的独特体验，弥足珍贵，也不容忽视。
        试问诗的使命何在？用捷克著名诗人塞弗尔特的话说就是：它能触及人类情感最深奥的部位及他们生活中最微妙之处，拜读过青槐的动物散文诗，我想对他说：你写的东西真好，动物诗写得这么多，也真的不容易！
                                  2019年2月27日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作协散文诗创作委员会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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