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君芝的诗

夜雪

在夜晚
那些白，那些飘飞的白色
并非是你所见的么
“那只是一次天堂的呼吸，
一次天空的玩笑？”
雪将自己沉入人间
沉入城市乡村，山川河流，花草虫鸟
将一个王朝漂白，所有的事物

并非是一次游戏，一次
风波亭边的戏言
神明的颜色，在夜晚过渡
白色的呼吸
如同黑夜，是同一个世界的一部分
现在，天空凝视大地
雪色纷飞
天堂里的鸟儿不拒绝雪的爱情
只拒绝啄食腐烂的事物


食客

冬夜读《魏其武安侯列传》时
见灌夫居长安
“家累数千万，食客日数百人”
掩卷想起孟尝君、信陵君、平原君、春申君
这“战国四公子”门下食客亦数千人
时间的轮回里，始终有人
寄居于权贵富豪
以客谋食，抑或食谋成客

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客
古往今来
无论谋食或为食而谋
“良心”一词永恒千秋
有的如嵇康临刑弹《广陵散》般从容
亦有如向秀凭吊嵇康吕安时的孤独

碌碌尘命，境迥人异
高贵与卑贱在血液里生根
冬夜读书时悟到自己
也是这个世界的食客之一
只是，只是有时我们远远不及
一只寒雪中觅食的麻雀

(2018.1.20夜)


雪夜虞山，在光阴的断面中沉睡

虞山在今夜的大雪中安坐不动
它不动，大地也不动
它庞大的身躯及周围的事物都不动
那些虚拟的事与物。明清以来
那些以它的名字命名的
诗、书、琴、画诸种流派
把一批又一批热爱的灵魂牵引
就象今夜，白雪弹着凝固的空气
弹着吴王仲雍墓台旁的几株蜡梅
发出轻微的“沙沙沙”声
画境一样

其实虞山是动的，随地球而动
随光阴而动——
只是，只是在我活在巨大的
光阴的一个断面中
我所见的吴地地貌与文化
都是光阴拦截的结果
各种帝国塌陷之后，留下的痕迹

我在雪夜凝视虞山，十里青山
承载了吴地文化的半壁江山
它却在光阴的断面中始终沉睡
恍惚间我感到
它对吴地的意义，就是我心中
欧洲文化中的阿尔卑斯山

(2018.1.25夜)


夜读《黄公望传》

书页缓缓地溜过手指尖
时间的光线，打开一行行文字与插图
打开一扇通往元代的大门——
平阳黄氏螟蛉之子
那位半痴半醉的隐士
身怀绝技。他常在故乡虞山
在湖桥下的船上，抱坛大醉
看月光下的湖山影子
听船下流水中，诸多空酒坛
撞在夜色中“叮当”的声响
忆及坎坷身世，总会一声长叹
我依稀看见，赵孟頫在月色中隐去
有一众画客，正在指点江南的河山
而这位常熟人，迷恋湖光山色
将所见之处，画成《山居图》的长卷
成就一段曲折悲壮数百年的
——谜一般的画坛奇史

而现在，这段历史
蚀成了两颗时间的钉子
一枚牢牢地钉在杭州，另一枚
钉在台北；像两个又爱又恨的爱人
只能隔着一条海峡互望

(2018.10.14夜)


走过虞城西门湾

一些故事，隐藏在河湾的水下
旧风旧俗在水湾三里的湖甸
往复重演，只是细节不同

一些灵魂，或水上或陆地游荡穿梭
或在暗夜里登堂入室
它们是那些故事里的主人公

你曾翻读《申报》，偶尔
目光被引入民国的某个黄昏
穿戴整齐去突访湖甸旧人

门环是否生锈？守门小狗是否喑哑？
你不是满铁株式会社的调查员
让被访者全家惶恐不已，若光临大祸

走过西门湾，虞山静默
再也无人问津那些凄厉往事
而你依稀看见了时光里的烟火与白骨

(2018.10.30夜)


去宝岩寺的路上

山路边有烛火刚熄
一缕细烟
孤魂一般飘往树梢
供香火的女人绕过路边躺着的夜醉者
醉汉的鼾声曲曲弯弯
不知是否惊扰了悼念的哀怨

清早，去宝岩寺的路上
看到纪念的日子总是惊人地相似
在人间烟火的痕迹里
活着的人总有些生死秘密
一不小心，让自己的记忆眼神
佝偻着腰向亡灵延伸

我开始妄想
感觉身前身后出现了白色经幡
不远处的寺墙内
黄色蒲团上跪着自己的影子
身旁响起清脆的木鱼声

(2018.11.15夜)


傍晚，雨过寺路街

密集的雨点敲击我的车子
引擎盖的声响
有一种悲戚的表情

街上空荡荡的。路旁
四高僧的墓园缓缓闪过
天快要暗下来

打开车灯。照见
一只湿淋淋的流浪狗窜上路面
我紧踩刹车

迷路的小狗原地转了几圈
灯光让它耀了眼
而我坐在车里，也不知所措

(2018.11.16夜)


十月初九夜，雨

云朵的泪滴从黑暗中扑下来
让一些事物措手不及
我看见夜色的羽毛
在初冬的床头湿润并闪闪发亮

秋的天使走向远处
留下一些金黄的色彩需要收藏
而一场猝不及防的雨
考验人们的智慧

我有时莫名喜欢这样的夜晚
那些淅淅沥沥的声响
是季节抑制不住的笑声转换和制约
是因了人间的各种故事

这样的夜晚，我重读雨果《九三年》
书中人物或喜或悲。维达真理说
“公民之间的自由也是相互制约的。”
这一句话中隐隐透出血色

(2018.11.16夜)


冷光

一枚玉器，在博物馆的橱窗内
隔着玻璃注视讲解员
对参观者叙述它的来历和价值
玻璃很想借讲解员的嘴巴
替玉器说几句话
而我，就是那橱窗的玻璃

玉器是古代皇家遗物
参观的人误信了它的用途
讲解员顺溜的话总是缺少了什么
听众只用几句简约感慨了事
一群又一群陌生人
在橱窗的面前来来往往

玉器不能开口
它是这个城市历史的一块胎记
它的质地
让许多爱玉的人不能自持
每到夜晚，它会泛出一股冷光
让每个窥伺的人不寒而栗

(2018.11.21夜)


从此
——忆母亲

目光打湿了那个晚上
屋内灯光的表情
瘦削，苍白

虚弱的呼吸被反复折腾
额头皱纹的光阴
充满祈盼着的凄凉

何时回归一个人的故乡
窗外的风停止呜咽
不知所措你走了以后的光景

习惯里常听你慢声细语
昏黄油灯下哼着民谣
从此不再，从此两隔

从此只能梦你的脸，梦你
与父亲，在老宅厮守的光阴
从此我的心口刻着两字：孤儿

(2018.12.13夜)


冬至帖

她把手伸进垃圾桶
翻寻纸箱、易拉罐、塑料瓶
细雨毫不迟疑地洒下来
抚摸她那蓬乱的发丝

周末的小区，寒意阵阵
秃秃的树枝始终沉默
瞧着树下佝偻着身体的老妇人
一只麻雀叫了几声，很忧伤

“他们不管我了，我还得过”
老妇人喃喃自语，离开垃圾桶
蹒跚着去往下一个目标
目光中闪烁着微弱的希望

冬至的中午，我在家中阳台
目睹了外面不引人注意的一幕

(2018.12.21)


十二月

十二月是长在冬天身上的树
这棵树，长出了“头九”的枝桠
然后是“二九”、“三九”……
然后，让一些灵魂逐渐冰冻

总有一些事物，会在寒冷中死去
万物的色彩被冰冷的栏杆
囚禁。你看那些叶子
为什么，把头都低到了泥土中

在十二月，收拢翅膀的
不仅仅是一些鸟
连你也头戴绒帽身裹棉衣
像一只冬眠的虫蛹

十二月
正等待年关的快刀闪过
而复活的日子
在另一个季节的枝头，尚未发芽

(2018.12.28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