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后来发现,其早年作品,可能存有某种不道德。
诗人得到大名,端赖早年作品,比如《在哈尔盖仰望星空》《起风》和《十二只天鹅》。来读让人过目难忘的《十二只天鹅》,“那闪耀于湖面的十二只天鹅/没有阴影//那互相依恋的十二只天鹅/难于接近”。
这几件作品,抒情,超验,西化而无痕,早已成为名篇,何以作者反独惴惴?
最初,诗人的美学理想,象征主义也罢,超现实主义也罢,都不免还是图书馆理想。“现实世界仿佛成了书本世界的衍生物”,单凭书本——而不是生活和现实——就可以分蘖出炫目的文化想象力,成全一种“句句真理的写作”。“一个时代退避一旁,连同它的/讥诮”——稍后,会有个大反转。
诗人二十六岁那年,两位密友夭亡,在此前后,种种现实,忽然把他塞入了——或者说拽回了——如此具体可感的语境。时代,命运,甚或历史,不断发出反问和追问,诗人哪里能够扭头不答。问与答,两难,“狠狠地纠正了我”。
诗人从来没有如此清楚地意识到,抒情已如作伪,超验亦如闭关,两者都难逃“不道德”的自我指控。于是下了决心,必须忘招,必须退回到业余,必须把“诗”写成“非诗”:只有“非诗”才有资格指认“非诗意”。
勇气,智力,将诗人带至1992年:他开始写作组诗《致敬》。此后六七年,诗人还陆续启动和完成了多个组诗,包括《近景和远景》《芳名》《厄运》和《鹰的话语》。
这是瀑布般的写作,行和节,简直不够用,必须用上句群和句群之群。“黑旋风也做不到”。这么大的嘴巴,这么大的肚子,能装,也能反刍。人物、事件、场景和名词解释,成就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垠感。
诗人带来一片盐碱地,看看吧,他还带来了攒动的狂欢:面具与面孔的双人舞,死亡与生存的双人舞,文化与政治的双人舞,现实与历史的双人舞,水分和废话的双人舞,经和伪经的双人舞,理性、假理性和非理性的三人舞,以及“偷听者”、“告密者”和“磨刀霍霍之辈”的多人舞。
文本的特征,精神的处境,现实的面容,三者互为因果,到最后,已然辨不清何者为因,何者为果。徒剩尴尬而已,徒剩斑驳而已。
西川,这个抒情诗人,放逐了内心的神秘感,转眼就变成了一个喜剧诗人、一个反讽诗人、一个毒舌诗人,甚至一个荒诞派诗人。“自己被自己的写作变成了陌生人”:写作就是我和我的合金,以及我和我的辩论赛。真个是:原想入圣,如今成精。
诗人早就跑远啦,杳无人影啦,他的读者,却还在小女友面前,拿腔拿调地朗诵《十二只天鹅》。其实呢,与其朗诵《十二只天鹅》,不如朗诵《献给玛丽莲·梦露的五行诗》。这个建议有点不厚道,嘿嘿,那就打住了。
近些年,诗人再次启动了“黑中五色”的跨文体写作,他完成了——或完成着——更为庞杂的《鉴史》和《词语层》。历史,揭穿了现实;词语,揭穿了语境。连一条内裤也不剩。
诗人对词——比如“同志”或“小姐”——的训诂学研究,剥开的不是意义,而是一重又一重的语境。每个词都有蜿蜒的“语义曲线”,充满了趔趄、黑色幽默、否定之否定,让人忍俊不禁拍案称奇。
如果说,《词语层》乃是语义考古学,那么,《鉴史四十章》就是心灵考古学,诗人藉此讲述了“此在”,讲述了“此我”。
比如《题范宽巨障山水》《再题范宽》和《题范宽巨障山水》,谈及范氏所画山体,难道,诗人就没有同时谈及自己的画、自己的诗,或自己内心所认可的某种嵯峨之诗:“这令飞鸟敬畏,令虎豹沉默或说话时压低嗓门,令攀登者不敢擅自方便。于是无人。无人放胆攀登。”
作者介绍:
胡亮,生于1975年,诗人,论者,随笔作家。
著有《阐释之雪》《琉璃脆》《虚掩》《窥豹录》,编有《出梅入夏:陆忆敏诗集》《力的前奏:四川新诗99年99家99首》《永生的诗人:从海子到马雁》。创办《元写作》(2007)。目前正在写作《片羽》《色情考》《涪江与唐诗五家》等著。
应邀参加第二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2009)、第一届洛夫国际诗歌节(2009)、第二届邛海国际诗歌周(2017)。获颁第五届后天文化艺术奖(2015)、第二届袁可嘉诗歌奖(2015)、第九届四川文学奖(2018)。现居蜀中遂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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