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 海（外一首)

刘 笑 伟

过了吉布提

红海像少女细密的头发

奔涌在我的眼睫下

我用目光叩响红海幽蓝的皮肤

声音点点如阳光飞扬

我听见去人骨头在轻轻地拔节

里面飞出激情，飞出青年水兵的炫目多彩

此刻，我化身一只白色海鸥

在驱逐舰的雷达线上翻飞

抒发豪情，把五星红旗高高举起

我用英语和红海的黎明对话

用阿拉伯语与明媚的黄昏交谈

我与潇洒的军姿共同温习地中海的暖流

月光下，拿出刻刀，把远航日志

一笔笔刻在生命金色的年轮里

是的，孩子脸上明亮的笑

化为我军衔上的一道波浪

并在我肩上拐了一道迅疾的弯

返航那天，我吐出一口气

使你的头发蒙上一层

细细的、白白的、藏着大海的盐

一个大校的下午茶

当你与他讨论诗歌时，天色暗淡下来。

飞鸟的翅膀令树叶微微抖颤。

日子多么美好，明月即将升起，

星星与人类的名字，必将一一对应。

泡一杯茶，心跳平缓而又明亮。

惯看长河落日，放下人生的悲喜。

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暮春，

初夏已在心中来临，先于盛开的繁花。

擦 枪

董 玉 方

我和整个连队构成一片群岛

在云南曲靖，抬头就能看见松鸦

远处的建筑物长满晦涩的鱼鳞

我把枪拆开，把弹夹、枪刺

枪击、枪管、枪托、活塞、复进机、击发机

一一擦拭，擦去生锈的呐喊

让枪号更加清晰，弹簧更加油润

撞针的针尖，更像锋利的麦芒

不加刺刀，这支枪长955毫米

加刺刀1104毫米。这组数据长于河流

高于群峰，相对于授枪仪式的隆重

膛线的螺旋更简洁，更容易让我

荡起青春期的春风与悲歌

枪油和父亲劳动时滚落的汗水

是一个颜色，清亮而黏稠

而我像极了一个护士

迷彩服成了白大褂，军帽成了燕尾帽

擦枪布，成了沾满酒精的纱布或棉球

我们相亲相爱，彼此尊重

从护理室到祖国的大山大河

每走一步，都让闪电开花、青草繁茂

我还闻到了血，那种饱满的妩媚

比野牛穿过旷野更迷人

血气在钢铁上起伏，暗藏猛虎

而内部的阴影，让我认为所有孤寂的事物

必定有魂魄的宏大游走

必定在贫瘠中，组织有意义的反攻

在这个下午，我的嘴唇泛起涛声

鼻尖上隆起巨大的祭坛

穿过山雀、云朵、人群、海港

我重新组装起枪支部件

从长江三峡到华北平原，每一个黎明

每一辆火车、每一粒麦子

仿佛都与我有关，仿佛有一条隧道

从枪管里直通人类

擦枪过程中，结婚生子和春耕秋收

让我们有些坐立不安。是的

风声越来越大，我和枪无名无姓

枪说：世界上所有的枪

最大的心愿只有一个

只打靶，不杀人

资 历 章

朴 耳

决战三号院

夜间第五班岗。三号院里的兄弟们

正睡着，他准备去守卫他们的鼾声和梦呓

门口的路灯闪了两下灭了，黄鼠狼跑进灌木丛

小巴车经过门口，停了一下

他攥紧枪，放冷空气通过肺叶的警戒线

肾上腺素听见紧急集合。胸腔里

正建造一个军港，吞下骇浪和碎石

吐出水兵和驱逐舰。他在头顶修了一条跑道

收到塔台指示，放飞三架战机

他左手握着反坦克导弹，右手操纵雷达

两艘舰载机在肩上待命。他的脚下埋伏着

火箭和狙击手，腰间挂着弹药库

心里飞奔着一万个特种兵

晨曦青白，新兵的脸火红

一场联合作战演习在三号院落下帷幕

环 行 记

火箭发射倒计时，点火！

后羿射落的太阳复活，雷霆上演哑剧

它要在太空站十五天岗，最后返回四子王旗

第六天在轨飞行时，它拍下巡逻的舰队

青灰色军舰默立于南海，太阳下的哨位泛着金光

第九天，它看见隐形战机掠过雪山迷障

又一个哨位出现后立即隐藏。第十一天

一列火车满载万马千军，从东南转战西北

这是一个移动的哨位，即将给苍茫

添加激烈的注脚。十五天，比一场古代战事

还要漫长，它是刀枪剑戟，它是斧钺钩叉

它是巡航的哨兵一招御敌。第十五天

返回舱落在阿木古郎草原，从极致的冷

到极致的热，它从新兵变成了老兵

急剧坠落中，它发现了一处大漠中的哨位

黄沙卷地，十几座墓碑军姿挺立

年老的功勋犬，在墓碑旁站成一尊雕像

黄 昏 伞

准备出舱

跃出

我蜷曲身体，抱紧备份伞

落日和我在同一高度

俯视平原，我触碰装甲部队的感情线

以三处起伏，勾勒出隐秘河川

转向东南，军舰在海面打了几个结

海鸥衔着夜幕，飞过结点

继续下降，山峦正在战备拉动

墨绿的伪装一浪高过一浪

我的耳朵里灌进群马搅动风暴的声响

两架战机滑过眼前

两颗星球尚未命名

我是这个编队缺席的另一架僚机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沙盘

还有五十米

我将着陆于最低处

低于飞鸟和游鱼

低于墓碑和青草

像一个婴儿重回母亲的子宫

作为绝密撒手锏

此刻 我们撒豆为兵

资 历 章

一年章，绿色

在四百米障碍训练场，连长把雷声

塞进嗓子眼儿：“怎么这么慢！

一个个都没吃饭吗！下一个，快！”

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之前

我已经向猎豹借了四肢，跟鹰借了锐眼

把石头装进膝盖，腹部绑着荆条

我把坚硬嫁接在骨头上，猎豹、鹰

石头和荆条在九年前的这一天

开始在我身上发芽

二年章，蓝色

这一年的封山期格外漫长

盛夏将至，终于接到了开山的命令

六百里山路是摸不到尽头的毛细血管

推雪车停在最后一道天门前

两侧是绝壁直插云端，只容一车通过

山崖上的雪像一排定时炸弹，没有打招呼

轰的一声就把连长冲走了，他身上的猎豹、鹰

石头和荆条还没来得及跑散

就被大雪掩埋。我摘下帽子

眼泪砸进雪里，流向四面八方

却不知该往哪个方向敬礼

三年章，黄色

军列停在没有名字的站台

一眼望去，黑压压的平头和重器

成千上万的猎豹、鹰、石头和荆条

掀起黄沙。在指挥中心的电子屏上

无数硬骨头拼在一起，上天入地

比闪电还快。我想起连长

在雪的最深处，有他沉睡的钢盔

和睁开的眼睛

离队之前的一个傍晚，我回到

训练场。卸下资历章

又听到连长的咆哮：“怎么这么慢！

一个个都没吃饭吗！下一个，快！”

我带着猎豹、鹰、石头和荆条

跑进夜色的最深处

雷场开设在雷公岭（外一首)

起 伦

简直绝了

雨夜埋雷作业选在雷公岭！

前出路上

我们假装不激动。想想这些

防步兵雷、防坦克雷，压发的、绊发的，真的、教练的

将在我们导演下

借着夜色掩护，在雷公岭集合

仿佛复仇者联盟

心，难免狂跳

要控制灯光，不许说话。尽管

各种地雷、引信，战技术参数，操作规程、步骤

烂熟于心，作业时还得十二分小心

不能有丝毫马虎、走神

不能有任何闪失

无须向暗夜的草木诠释暴力哲学，说

一种矛盾的唯美

像有人写出典雅之诗

诗里充满暴雨星辰

更不会在此刻畅想，雷场有没有相思树

一切不符合条令要求的情感

必须绝对轻装

不能和青春混为一谈

只有作业完成，才随意想一想

原来的暴脾气，已学会克制

像天上的天雷、地下的地雷，最好的情绪

管理者

让闪电盘踞内心

轻易不说话

一旦开口，便石破天惊

是的，地方大学毕业，我投笔从戎

那时西南边陲，战端未休

我写好参战血书。而雷场开设在雷公岭

让我想起镌刻在沈从文墓碑上的那句话——

一个战士，不战死沙场，就回到故乡！

破 障 队

长沙没有海，演习导演部采取战场移位

目光早标定水渡河北岸

洪水退后露出的那片开阔河滩

三角锥、桩砦、轨条砦、混合雷场、铁丝网、火障、防坦克壕

九道交错配置的障碍

每一道都是拦路虎、剪径强盗、地狱、生死之门

谁能战胜它们，获得九死之后的一生？

空炮弹从十几支冲锋枪射出

密集的声音挤得空气发烫

显示小分队扔下的药块

炸出十几米高水柱

战场环境如此逼真

足可让胆小者面容失色。我们

首先要踏平内心的险境

战争永远在战争的迷雾中进行

必须学会在微光中前行

那么，好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

有人想让胜利举步维艰

必有勇士趟开血路

——只有流血和倒下

才能使一部战争史厚重起来

我庆幸我就是破障队的一员

此刻，敏捷如离弦的弓箭

当我们从冲锋舟跃下

在枪林弹雨中，交互掩护

将TNT直列装药，放置到位，点爆

在惊天动地的声音中

炸开的，是我们灿烂的芳华

炮  手（外二首)

艾 蔻

发动机正发出轰鸣

他扶着炮管

顺着黑色延伸的方向观察

想象中，一枚尖头铁器

会突然觉醒

他知晓这个过程

由冷静通往不可逆转的狂飙

他口中念念有词

如何克制颤抖

去操作，如何紧急撤回

当哨声响起

炮手从炮塔急速滑下

右手作为支撑

下一秒，大地接受了他

更为敦实的身体

我  们

东区E库，炮车跨立于

浅浅的地沟之上

在散发着柴油气息的白天

我们密切交谈

那些星光流溢的夜晚

金属变身为血肉之躯

脚踏处褪去的绿

静候着新长出的青草

我们融为一体的方式：

围着炮车爬上爬下

拆装、敲打

立场分明的模块

渐渐衍生出柔韧的属性

伞兵漫游记

大地扑面而来

风就是我孤独的船桨

划过云朵的村庄

藤蔓与钟楼

都是游泳高手

星星们灌满耳朵

又偷跑出来，四处漫游

一秒钟

是三千六百种尝试

一种沉默

是无数次尖叫的集合

最轻的时候

我代表一万吨钢筋

能截获任何方向的奔跑

更多的时候

我保持原地不动

守护草间滚动的露珠

母亲，军中玫瑰（外二首)

方雪梅

你走了 呼出最后一口气

将一段岁月关闭

将我心上的疼痛开启

我看见 辽阔的山河间

四野的队伍

还在回忆录与思念里开拔

那紫云英低伏处藏着

枪声 硝烟与战士的血

藏着你短发齐腮 戎装飒爽的青春

你用十八岁的灿烂

和一截截粉笔头

教扛枪的手 捧起呈方块的汉字

北方南下的勇士们

认识了课本上的庄稼 自己的名字和家书

认识了一朵玫瑰 在队伍里

柔美而坚定地绽放

你走了 从四野的序列中

穿过无数的讲台和汉字

月光流失 无从找回

在时光的装订线里

我看到你 一个女兵手中的粉笔

像子弹 无坚不摧

题父亲十九岁旧照

父亲的十九岁

站在一张泛黄的照片里

与硝烟 零星的枪声为伴

军帽 斜挎的手枪

喷发的青春 和激情

是他的弹药

在天色初亮时整装待发

风 深情地穿过他的衣领

胸前那块部队番号

雄壮又嘹亮

扎皮带 系绑腿

我帅气的父亲意气风发

走在行进的大路上

唯那套衣长裤短的军装

硌了我眼神数下

父亲说 让战士们挑完后

干部才穿 披着信念的心

最为得体

如今 时间钝了

割不掉父亲额上的大雪

在他抚摸老照片时

我想把拐弯的春色捉住

裁剪成一顶十九岁的桂冠

为他和他倒下的战友 加冕

肺叶里的马蹄声

都说娘亲舅大

可舅舅这个词 抵在我喉咙

堰塞已久

好想在敞亮的四月

向着1949年的方位把它喊出

像天空喊出金色的炸雷

四野的队伍行进得太快 

在西南山区

我羞愧自己的声音太哑

总也追不上 舅舅的战马

追不上残匪的枪声和芭茅的白发

十七岁的舅舅啊

快把肺叶上的弹孔抖落吧

它将漏光你战马的蹄声

连同你的今世 与天涯

穿过蔊菜黄色的花瓣 你听

我的声音 有鸽哨的清脆

从没见过面的舅舅

你可以弱弱地答应一声吗？

我想用你母亲你姐姐的方言

当年的辣妹子 辣辣的湘音

把你 从泥土里喊回来

回到老营房（外一首）

梁 粱

回到老营房，捷径，有梦

比梦更快的是，回到当年，闭上眼睛

越过大坟场，雪帽戴在峰尖

滚落的碎石助力，不流汗，不喘息

春草要等到夏天。回到老营房

双腿插上老鹰翅膀，复兴号

路虎，微信比激光还快

眯眼，泪水洗去内蒙古四月的风沙

翻毛皮大衣撑起春笋般的嫩骨头

风静不下来，在呐喊

像发令枪响后的士兵

古长城不动，守着一千年前的月亮

像母亲，盘腿守着灯盏，她不知道

方位、舆图，不知道儿子正笑嘻嘻地

想家，炉火烤热胸膛，影子在天上飞

喜鹊登枝，告一些消息，而后

蓝天上云聚云散，一支细曲无法

牵住这满天星斗

回到老营房，家无处不在

班长刚才还凶巴巴的

转眼又笑了，把一块肥肉拨进我碗中

大号军装，小号身板，顺拐

开冻的艾不盖河，冰笑开了花

一粒子弹，生生入膛，瞬间，由冰凉

变得滚烫，昨晚，班长领读为人民服务

庄重如神，不像小学三年级的程度

回到老营房，用如弓的腿脚

迈开虎步，军装一遍遍被汗水洗去春色

茂盛从渐渐收拾不住的髭须开始

病号饭，千篇一律，面条因香油和

葱花而有了新意，不如不病，咽下沙粒一样的

陈小米，以十八九岁的年龄，推陈出新

寒炎下一挂冰冻的床单，站姿

军裤的棱线，战争从一个士兵

内心的宁静开始，一三零火，一五二加

收拾战场，耳际没有

一点声响，坑道，仰卧着两具

年轻的尸体，残肢被树枝加长，就长个了

肃立，就是面对，面对有一天，自己

也会在阵前，火光汹涌

冲向炮弹即将落下的前方

回到老营房，回到荒草隐蔽的墓碑旁

三炷香，一根烟，半瓶酒，就是一个

远去士兵，四十年的待遇，不过阳光很好

风雨来去自如，夜色温婉

霍去病和卫青的泥塑挂了秋霜

回到老营房，回不到秦时的长城残片

一只野鼠探头探脑，被突如其来的号音

打断，阵地，宿舍，冰原

都是酣眠的好地方。回到老营房

逼面而立的山路上，排列整齐的

只有士兵，上面是雁阵，

红砖红瓦，已经碎成古董

化石、脚印、模具、轮廓和概念

空无一人，人却都在，连长在点名

名册翻过一页，又被风卷了回去

立正，答到，聆听表扬外加批评

而饭前出列，如同受审，入列吧

连长突然变得老态龙钟，连长已经

不是连长了。回到老营房，

要由营房重新任命，他手下的兵，

他吃力地辨认着名字和面容，吃力地回忆

吃力地想回到老营房，回到自己

回到老营房，自己挂起欢迎自己的标语

敲响锣鼓，摆下宴席，举杯

给自己敬酒，铺开沙场以便醉卧

有河枕河，有山枕山，都是阵地

体温已将压箱已久的军装熨平

口令呼之欲出，裹挟着岁月，现在

就像未来一样，既伸手可握，又遥不可及

银河落满内蒙古草原

是无声的降落、全部的降落

不会丢掉一片暗影

我被银河紧紧包裹

严寒因身躯前移而温暖了起来

枪刺隐忍

星星如露珠镶嵌于锋刃之上

抖动我自己

也就抖动了整个山河

天地间，只有他们和我

默默潜行，没有一句问答

一个夜晚，一柄枪

一个士兵的全部世界

当梦拥抱四周之时

真实与虚无成为一个整体

在内蒙古，我从来没有感觉到银河的存在

也没有感觉到风的存在

因为，在整体之中

一个令十八岁士兵惊恐的黑夜

只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墨点

（内容来源：《诗刊》2018年第2期“新时代”栏目；图片来源于网络，图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