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

作者: 2019年02月15日12:26 浏览:182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题记:
《年轮》

年  轮

                                        张怀帆

《立春》

当我一觉醒来
发现已置身春天
可是,残雪还在远山闪耀
河面的冰,尚未打开缺口
而北风,仿佛比冬天的时候
更加凛冽
气象台的小姐又在发布
新一轮降温的消息
那个打扫卫生的老人,佝偻着腰
火车头帽檐,依然结着白霜
几只墨点一样的麻雀,冷静地站在枝上
像去年留下的枯叶

可是,春天真的还没有破壳吗?
那个脚踩轮滑的少年,他的速度是不是比冬天
快了一点?那个放飞肥皂泡的小姑娘
泡泡是不是飞得更高更远了一点
而残雪的下面,难道不会
悄悄拱出了一粒新芽?
我相信,总有一丝变化不为人知
而那缕投射到我窗棂上的阳光
也许正是刚刚抵达的
第一缕春光

不管春天有没有到来
春天已来到我心上
那些冬眠醒过来的动物,它们一睁开眼
发现春天已经来临
是惊喜,还是慵懒
反正一定会高兴吧——哦,新的一年又要开始了!
就像我今天早上醒来,知道已经立春
仿佛身体都要变轻
顽固恋栈的冬天,以及它所有的追随者
我甚至产生了同情
还能滞留多久呢?我这就去理发
我这就去沐浴 更衣
也许,我现在就可以去御风
咏而归

《雨水》

一个乡下人,连城里的风
都能认得出来。它居高临下
而且有一点点粗鲁
它肆意拨弄我的头发和面颊
甚至想扒掉我敞开的外衣
此刻,我骑着共享单车
穿过红灯笼照耀的街道
和红对联闪耀的朱门
我把自己想像成外卖小哥
为这座城市送来乡下的米酒
和爆竹的问候
或者,作为快递员
送来山中的残雪,林中的鸟鸣
和立春后的第一场雨水
我和卖红薯的大爷互致问候
和推着冰糖葫芦手推车的大叔拱手道贺
这些乡下的亲戚,和我一样
身上都散发着小镇和早春的味道

饿了么?我大声喊
发现每一个男人都打着酒酣的饱嗝
顺风快递到啦!但不知拨打谁的电话
不知敲开哪一位女子的门
自行车的铃声叮叮当当
城里的人,有谁听到这是春天的声音
我穿过的每一条大街小巷
都没有狗吠,也没有鸡鸡
我这个满面土尘又满脸春风的乡下人
骑单车的身影一定像唐吉诃德
头顶的霾,和滚滚红尘
哪一样被我看成了风车?凭什么
让我坚信,我的身体里装满雨水
装满春光

《惊 蛰》

那凌空而来传说中的声音
我没有听到,但我确信
那些岩穴里、树洞中和地下室的居民
一定被这个闹钟唤醒
那些幸福的孩子,一个冬天
都没有功课,没有作业
可迎接它们的却是春风
是婉啭鸟鸣,和十里花香

多余的脂肪,现在刚好用完
不用减肥,不用计较食物的成分
大地丰美,又一年大餐即将铺排
这个时候,权且伸一下懒腰
把新一年的事情想想
狼奔豕突,螳螂捕蝉或者夏虫和冰
人类以为这是生计的艰辛和命运的暗算
并为站在生物的顶端而傲娇
呵呵,呵呵
烦恼,其实只存在于直立行走者
一种法则,万类霜天
且听自然之神之召唤
爬行,奔跑,飞翔,恋爱,繁衍
生生,息息。行于所行
止于所止,一瞬即是永恒
重要的是现在,春天
就要来临

四十岁后
我在肤施小镇
有时想做人,有时
想做一只昆虫

《春 分》

春雪不舍远行,作了最后的表白
一片,两片,三四片,万语千言
终于打动情窦初开的桃李
她们面色含羞,悄悄穿上红妆
爱情在另一个世界,依然如此
冰清玉洁和婉约
从此,迎来青葱岁月
从此和意中人,平分春天
春风于是作起良媒,再不受阻挡
越陌度阡,指点草木山河
天下有情者,在随后的日子
皆成美眷。喜鹊跃上枝头
蜜蜂开始干甜蜜的事业
这个时候,肤施小镇柳色初新
阳光明亮。去年的冰糖葫芦
换成轻轻旋转的红风车
手推车闪着新鲜的光亮
老大爷的胡子白得更加慈祥
小街上,又响起锅碗瓢盆
又飘起缕缕炊香
这个时候,麻雀的叫声变得有力
小玄鸟却还未归,一只先到的灰鸟
落在我的阳台梳洗打扮,晒太阳
经历一冬,它可能有点水土不服
赠我的礼物,貌似不雅
也或许它是在说:喂,老兄!
新春共勉,我们都算胸有点墨

《清 明》

当我写下:清明
我发现按下了一个按钮
世界重新打开,眼前一片敞亮
天朗气清,春和景明
万物镀上了一层鲜活的光彩

如此的青春,适合去开封上河
适合到会稽的兰亭曲水流觞
更适合到一个叫杏花村的农家
饮酒,并远远看见牧童骑着牛
飘进一片杏林

今日无雨,路上的行人
眉飞色舞,春天写在脸上
上坟的人群,结伴而行
有说有笑,鸟雀跟随着飞在近旁 
所有的坟头,芳草青青
带头的武陵人,重新找到入口
桃花繁盛,百鸟争鸣
在明亮的日子
与久别的亲人一一相逢
讲汉,也说魏晋
然后道别,转过一道弯
又回到长安,杨柳依依

清明,有人说一个天气
一个节日,或者一个节气
也有人指称一个人
一个机构,或者一个时代
但当我在肤施小镇
把这两个字放在一起的时候
好像居里夫人发现了镭
我在一瞬间,看到了
神明

《谷 雨》

杏花脱去红装,梨花收起素衣
槐花,开始小心翼翼打开心扉
好时光里,大家轮流着恋爱
肤施小镇上,杨柳依依
惜春和叹春
一个刚过垂髫,一个就要总角
万物方值豆蔻年华,春天正好
这个时候,燕子尚未飞回
戴胜鸟还在归来的路上
布谷也要等春天落幕,才会
亮起嗓子,催促种田的人
迟到的春天,让美好放慢脚步
似乎停留得更久
现在,只等一场细雨
落进新犁的田野,落在
耕牛的背上
这场叫谷雨的及时雨
淅淅沥沥,打湿过轩辕的草帽
至今还保持着平民的初心
当别的雨,都去恋爱植物和花朵
它还惦记着土地的干涸
和众生的口粮
谷雨,在牛的古老反刍里
咀嚼着一个苍天大地的真理
谷和雨,仿佛鱼和水
粮食和人,这个朴素的关系
正在被众多的人遗忘或篡改
化肥和假种子,农药和杀虫剂
据说想辟谷的人不断增多
还有多少人,会眼巴巴企盼一场好雨
并且双手合十,祈求
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但这个日子,我在厨房里
忘记鸟语花香,淘白米,洗青菜
安静地做了一顿香喷喷的
新炊

《立 夏》

醒来望窗户,天还未亮
大概就是那种叫“东方欲晓”的时分
躺在床上,听见鸟鸣
好像只三五处,跟孟浩然的不同
不知是不是春天的“剩鸟”
在发出最后的求偶之声
那么,祝它们好运
日历通知:到了夏季
就是慢半拍的肤施小镇
春天也所剩不多
也或许,是建立了家庭的小夫妻
开始勤快的劳动——叼树枝,筑新巢
你唱我和,干起甜蜜的事业
那安放在树杈间拳头般大小的家
我见过,像上帝的小作品
那长着雀斑的鸟蛋我也见过
有着达芬奇画不出的面容
让人想起老早时期的小女生
看得动心,却不忍伸手一碰
立夏,立夏,谁在转动着
时令的小闹钟
太阳就要举着它的镜头
聚焦过来,看那草木葱茏
小镇就要迎来万物并秀的青年节
那么,趁着天还没有热
天明起来,我要去河边
看那些蝌蚪,在怎样自在地游
把墨宝留在最后的春天
并让自己的作品
在世界上,呱呱发表

《小 满》

一只小虫子,把自己从树梢垂钓下来
那根细丝,偶尔会亮晶晶一闪
被我看见。它是在静静地采撷阳光
还是惬意地荡着秋千
春天刚刚过去,它是怎么把自己的身体
修炼得如此轻盈,又怎么做到
张弛有度,收放自如
能够摆脱身体束缚的生物
一定是个智者,可现在只是小满
在肤施小镇,花朵才谢
青涩的果实刚刚露出圆润的头颅
少女的乳房开始悄悄发育
布谷鸟飞来,万物都在潜滋暗长
那么,小虫子的功课一定还在继续
那根绝妙的丝线,还会像琴弦
而有一天,当我走过树下
会看见一只美丽翩翩的蝴蝶
小满,小满
就像一条没有涨满的河流
就像结满不大果实的树木
或者,就像满月的一半
不多,也不少;不盈,也不亏
就像一个人在路上
装着一半满足,一半憧憬
如此,我算不算一个小满的人
我的还未饱满的额头,我的不大的眼界
和我还不够广阔的心胸
在肤施小镇,我也要安静地修行
让卡夫卡的甲虫,蜕变回来
让蝴蝶的梦
找到庄周

《芒 种》

一只金龟子,仰面躺在路上
把家永远留在了远方
但蜜蜂们,已经酿出第一批新蜜
现在要飞到更远的地方
几只屎壳郎,奋力地滚动着粪球
也许还喊着激昂的号子
蚂蚁们,却哑默着
行色匆匆,又黑又瘦的身影
没有一种生活是轻松的
这些劳动者,还在一条亘古的轨道上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芒种,芒种
这样的日子里
谁在挥镰刈麦,谁在弯腰插秧
又有谁,看见了那张黑水汗脸
布谷鸟在耳畔,像农人的知音
又像谁派来的监工
一根麦芒,针尖一样
还扎在我身体的某个深处
可我已羞于说出:我是农民的儿子
那些我曾赞美过的
金黄的草帽,翻滚的麦浪
现在让我羞愧
许多年,我只在时装店见过
一束麦穗,而镂刻在国徽上的
却让我遗忘。禾苗青青
但我要告诉庄周先生,夏虫也可语冰
不过那可能是突袭而来的冰雹
我要反问易安小姐:知否,知否?
这个时节,岂止绿肥红瘦
大块未必会假我以文章
但在肤施小镇的小屋
我还会一颗一颗种下文字
并期望它散发馒头原初的香

《夏 至》

肤施小镇的椴树,正在静静开花
我从树下走过,身心都安顿下来
这世间总有一些人,素面素心
让我惭愧,又让我安慰
一只小黑犬,卧在路口
不停地吐着长舌头,打量着过往的行人
此前,我见它不断在经过的每一棵树根边
转圈,抬腿,撒尿
——划定自己的江山,或是发射情欲的信号
比夏天更热的,也许是胸中翻滚的欲望
唉,那一点无所不在的骚味
但是,椴树!那细碎的花,细碎的香
让我很快重新获得信心
那么夏至,让我接受你输送来的热量
把我身体里的冷漠,自私,悲观
焚烧,把那些寂灭下去的爱与激情
燃旺一些,如葵盘,如炉火
不失热烈,却又深沉安静
有个古老的人说:君子当自强不息
我相信他的身体里,储存进了夏至的热量
据说,这一天
站在日光下,影子会变得最短
我喜欢这个说法,每年
人至少可以打败一次那个尾随不掉的暗物质
也有人说,生如夏花绚丽
不,我不要绚丽
我只要椴树的
朴素和安静,只要椴树花的
淡香

《小 暑》

河岸的一窝洼地里,青蛙正在
鸣叫,声音已有几分干涸
走在边上,我在想
它们将相濡以沫,还是相忘于江湖
一群燕子,在头顶翻飞
那是翩翩的燕尾服,还是
果断的小剪刀

那些蛙鸣般鼓噪的人事
或者歌舞升平的粉饰
为什么,我总是缺少锋利的斩断
仿佛只能无可逃避地走在岸边
小心翼翼不让鞋子湿掉,更不要
陷入一个泥潭
在缺氧的生活中,费力地吐着泡沫
不能做到健忘,更不奢望
一场救命的雨水

就像小暑,一种难以排遣的热量
在我的身体里波动
是可怜的名利,还是割舍不断的
对人间的爱恋
不,我不要身心如槁木
更不要涅槃的一场大火
我只是一个凡胎,在肤施小镇
喝茶,翻书
不断地给一具微微发热的肉身
消暑
喝茶,翻书
努力地,平衡到一个合宜的温度

《大 暑》

第一声蝉鸣响起
在我路过的头顶,那映入蓝天的树梢
从此安放下一个闹钟
但经历了地下洞穴中的炼狱生活
那个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学生
再也不理会聒噪的铃声
他现在终于金蝉脱壳,获得自由和新生
一个漫长的假期,让他任意挥霍
我在肤施小镇,看见他从阳光下走过来
脸庞冒着热气,毛茸茸的胡须和悄然拱出的喉结
让我陌生。他已不屑再和我谈论功课
更不愿听励志的废话
仿佛突然间,他的明天
只归属于他自己
那么好吧!

这是入伏的日子,大暑的天气
送走他,我把自己关在一间小屋
夏娃不在,我也要独自偷食禁果
我用勺子——一把精巧的洛阳铲
在一颗西瓜上打洞,一口一口盗取
清凉和甘甜
我要学那个混迹在竹林中的刘伶
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裸露得一丝不挂
那条卧在树下的小犬,春天时它曾和伙伴
四处寻花问柳,现在已学会安静地独处
它吐着长舌头,就能把攒在身体里多余的热量
排出。那么我需要一把蒲扇
一下一下扑灭我身体里的火
坐在木椅上,我可以遐思
也可以回想,但也许离打瞌睡
还有一些时光
我的体内,或许还会经历大暑
但我愿意是一座小火炉
就像高原上那个静静燃烧的
葵盘

《立 秋》

肯定,有一丝微风未被我察觉
到了中年,我开始经常打盹儿
并对许多事物变得漠不关心
那个被计算过千年的刻度
在某个瞬间,轻易就会
把我躲开,但我还是看到了它
一闪而过的尾巴
哦,立秋!当我念起
一下子感到神清气朗
我那昏荒的日子和芜杂的思想
仿佛已被这个炎炎夏日
付之一炬
主啊,这个时候
老虎盛大的淫威还在
但谁都知道它的江山
即将崩塌
此时,我的房屋已经建好
并且刚好适合一个人去孤独
夜晚里,我要听那只夏虫
如何变成秋虫
变成我窗下的阿炳
那树上的鸣蝉,也将成为前朝的遗老
尽管它们现在如此壮怀激烈
秋日,一个新的王朝
斑斓的豹,深沉的琴
此刻,适合来到一条大河高岸
浩叹逝者如斯
也适合敲着瓦盆
慢唱托体同山阿
此刻,有人悲秋之为气
也有人喜晴空一鹤
而我,在肤施小镇
祼着上半身,一边喝茶
一边揩汗,心想着院子里某一处
一定坠下了一枚落叶

《处 暑》

气象台不断发布预警
一场雨如期而至,又一场雨
接踵而来。但愿有一天
地震也可以被这样准确预测
而人的命运却最好无解
我们这个世界,曾有过先知
有过星象家、占卜师、望气者
但现在更多的是摆地摊的算命先生
和无所不在的八卦
呵呵,那就拉倒吧
中年以后,我不再听气象台的忠告
把雨伞时时夹在腋下
一蓑烟雨,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但这两场雨,我要细看
它们怎样在初秋擒虎
怎样把凶猛酷热的王朝终结
革命不总是洪水般暴烈
大雨嘈嘈,小雨切切
第二天清晨,便成为处暑
生命也会有一道分水岭
让男人一夜间须白
可是蜗牛背着房子,又开始流浪
蚯蚓从土里钻出,晒晒太阳
蚂蚁从树洞下来,走在返家的路上
雨也许损毁了它们的家
但成全了一种新的生活
从今晚起,我要静心听窗外
蛐蛐的琴弦,秋日的私语
明晨醒来,拉开窗帘
看楼下一树合欢的笑脸
从此,愿生命
天高云淡

《白 露》

一滴白露,跌下来
一瓣落往姑苏,一瓣掉进长安
一瓣停驻在肤施
从此,天下三分
儿子在弯月的拱桥上望月
妻子在大雁塔旁等待鸿雁传书
我,在小镇上坐镇
留守着旧家

那只浑身能量爆棚的蝉
那个荷尔蒙旺盛的夏天
曾经让我,想把他赶到远远的地方

但现在,一下子变成了白露
在妻子的眼角、枕畔
在我窗下老蛐蛐的琴声里
儿行千里
把夏天彻底带走
露从今夜,果然白成他乡的
明月
从此,每个夜半
都会听到寒山寺的
钟声

休说儿女情长
也休说好男儿志在四方
愿那小桥下的流水
映照青青子衿
在它年归来时,披着彩云
清风白露
少年翩翩

《秋 分》

那曾经低垂的星空
现在仿佛抬升,变远
背负经卷的人
依然沉默在独行的路上
今夜行囊安放的山岗
将被秋蛩的赞美诗围拢
而天上,也将降下晶莹的甘霖
修行的人,秋天正在加深!
这一天,阴阳平分
而往后的日子,黑夜将变得越来越长
这一天,站在某一个地方
将找不到不离不弃的身影
哦,秋分!
远山之外,还是远山
是满山的落叶和漫无际涯的雪
还要经历多少跋涉
才能让心中温暖的灯盏更加安静和明亮
而此时此刻,独行的人
和谁平分胸中的秋色
这么多年,我蜷居在肤施小镇
在一个书斋里不断面壁
青灯白卷,却依旧执迷不悟
在秋分的日子里
让我抬起头颅,再看那淡远的云
我想我一定有着多年书生的误解
那些曾经的乌云
被我看成滚滚的欲望
因为不断的修心,才成为高洁的秋云
但我现在似乎觉悟
那也是对人间饱满的爱
修持成为独善其身的白云君子
还是做乌云平民,为人间痛彻肺腑地长哭
也许,中间只隔着一个无法洞悉的命运
那么,秋分
我中年以后的人生,就任由你平分吧
或者,是万山中一枚飞叶
或者,做大千世界里一只雪蝶

《寒 露》

风不厌其烦地翻动着街道的树木
像一个贪财者,一遍遍
搜取着喧嚣的叶币
碧云天,黄叶地
这个时候,相思的人
从白露,就要变成
寒露。还有谁在坚守着
物质时代的爱情
蒹葭苍苍,最后的雁阵
还托着谁的锦书
西楼淹没在夕阳里,满地黄花
再也望不见一个守着窗儿的女人
长安城里,满城尽带的是
黄金,黄金,黄金
南山,人流如潮
却没有一个采菊的人

那么,让我回到我的肤施小镇
我要一个人去登高
不插茱萸,也不怀念故乡
我要在山顶上,听秋风过耳
独自穿越山岗,树林
那宽阔的胸腔
我要看野山菊,在山坡
点亮灼灼的灯盏
看一枚十字架的小飞机
缓缓地划过宁静幽远的蓝天
一只小虫,用一根细细的丝线
把自己的身体挂在树梢
完成涅槃
万物各归其所
在夜里,我要裹紧被窝
给自己取暖
像一滴透明的寒露
安然地,滴落在一座小镇上

《霜 降》

这一天不学李白,去照镜中的秋霜
也不学杜甫登高,看天下无边的落木
秋天,就要被我用完
黄叶纷飞,抬头不见大雁
更不见晴空一鹤。那只盘旋的鹰
也不选择小镇的天空
中午我在长椅上晒太阳
打盹儿,有一点像个老人

今夜恰月光如霜,但不再起乡愁
故乡已被我弄丢
大地就要铺满白霜
但我知道,有一枚秋叶
正在修炼,就要变成二月花般的
霜叶。一只昆虫
从不关心冰,在树梢悄然圆寂
而鸟兽们,在为冬天做着最后的
储蓄。幸好,幸好
我还有一个安身的小镇

是的,一场巨大的霜就要降临
作为先遣部队
随后而入的,是漫长的寒冷的沉寂
也好,让我取一星霜——一星砒霜
然后再取一星
逐个消减隐藏在我身体里那些
意欲长大的黑暗和奢望
让我喜爱上冬天的冷峻和荒凉
我也需要一个冬眠
让多余的杂念沉睡,遗忘
需要一场大雪,把浮华
清洗或者覆灭

《立 冬》

北风又摇响我的窗棂
像一个老友,每年都
如期而至,仿佛要提醒我
赶快加一件贴身的棉衣吧,或者
从这一天起,最好宅在房子里
翻开一册厚厚的书,打开一瓶老酒
让时光慢下来,慢到
刚好能容得下一个男人的静默
这是立冬,一年一度
修行的开始
繁华落尽,那让我变得安静的
长夜里的风声

早晨,我看见一排洁净的树身
叶子落尽,枝杈伸进高远的青空
一棵树的枝丫间,一个小小的窠
像神的小作品
也像我在小镇上的家
从春天开始,这里藏过雀斑的鸟蛋
也响起过婉转的歌鸣
但是现在,只剩下一个精致的空壳
等待着一窝冰清玉洁的雪
主人是把它遗弃,还是留下它
等待又一年归来

那只高高的烟囱,又开始吐出
源源不断的热气
一个特立独行的男人
冬天的寒冷,让他显得更加
伟岸。他的孤独并非愤世嫉俗
在另一头,锅炉房
我看见火苗在跳跃
人间正在传递着他的悲悯
和热量

但是现在,我想走出这个
温暖的小巢
来到旷野,独行
听那更大更辽阔的
风声
期待一场漫天的
飞雪

《小 雪》

小区里的鸟儿,都各自飞到周围的树林
或者遥远的异地过冬,只剩下麻雀
我亲爱的小邻居们,还相守在小镇
在光光的树枝上晒太阳,梳洗羽毛
在草地上耐心地寻找遗落的草籽
小小的欲望,不高的理想
像落在新时代后面的我
爱上一座小镇,和头顶的蓝天
安于一个小小的地方
可是我羞于看见麻雀的瞳仁
和它灰色的粗布衣服,简单的素食
还有,我能想象到的
简朴的居室
小,小到一只麻雀
也许就能获得安心
小雪,我喜欢这样的节气和名字
很久以前,它像是我理想中的女友
但现在,唯愿是我洁净而不为人知的诗句
清凉,却也闪着微小的光芒
像麻雀遗落的羽毛
那么卑微和安静
小雪,小镇,小屋
一个小小的人,也可以有
小小而自足的幸福
我要学会做减法,不断地
变小,变到一粒尘埃
从而拥有了一粒光
那么,当小雪的脚步轻盈地降临
我是在小屋小饮,还是在
雪地里,站成一尊
雕像

《大 雪》

每年冬天,我都会等待一场大雪
一场漫天纷飞的真正的大雪
一场六角形花瓣形状闪着钻石光芒的
大雪。一场如创世纪初时的那种一尘不染的
大雪。一场和落在唐宋时代一样的
大雪。
像一个信仰,如果大雪如期而至
或者终于到来,就说明上天还
爱着这个世界,这人间也便值得深爱

一场大雪,要下成庄周的蝴蝶
下成杜甫的无边落木
或者安徒生的童话,川端康成的
雪国
那片李白在燕山看到的雪
那晚刘长卿风雪中听到的犬吠
那日王安石闻到的暗香
那落在青牛背老子长髯上的雪
那惊涛拍岸打湿了苏东坡长衫的雪
那岑参的梨花,谢道韫的飞絮
韩愈的蓝关,柳宗元的寒江
那白居易的小火炉,张岱的湖心亭
毛泽东的北国,陈毅的青松
那李广的雪苏武的雪,王昭君的雪窦娥的雪
囊萤映雪程门立雪,曹子建的流风之回雪
从《诗经》飘出翻过魏晋山水落入唐诗宋词的雪
从塞北飞来穿越长城关山飘进明清宫殿巷陌的雪
那寺檐瓦屋朱阁绮户的雪,照亮梅枝压折修竹的雪
那英雄豪杰登高望远拔剑四顾天地苍茫的雪
那游子迁客贬谪路上羁旅途中客栈驿馆中的雪
那才子佳人衣袂飘飘红袖揾泪诗书传情的雪

北风吹雁,飘飞不尽的千秋雪
雨雪霏霏,让人多情让人老

今天,谁还会像王子猷在雪夜去访老友
或者如他的老爸痛快地挥墨快雪时晴帖
大雪!大雪!大雪!
今天,还有多少风花雪月?
在厚厚的霾的穹庐下,等待一场大雪
像等待包拯,提着大刀来毫不留情地
收拾干净

而我还要固执地等待一场不一样的
大雪,一场形而上学的雪
我相信,每个人的生命里都会经历
一场属于自己的大雪
比如林冲在山神庙里遇到的
或者贾宝玉的那场白茫茫让大地干净的
大雪
也许小雪,正如小乘
而大雪,便如大乘
那么,我等待的也许是这样一场大雪
来度我,也度这
深深的人间

《冬 至》

天空变得陌生而冷漠
仿佛从遥远的异域移植而来
焊接在头顶的上方
没有鸟影,也没有片云
像是忧虑着严峻的世界大事
又像是凝重地思考着非关人间的问题
不容置疑的法则,不由分说的意志
就这样兀自降临
我常想象那个巨大的存在
有着怎样一副心肠
有时天女散花,有时又
冷若冰霜
但我最后确信,它只是自行其是
完成着某个使命
北极星因此而擦得更亮,闪着原初的纯银的光
树木肃然而立,成为风声中诵经的圣徒
鹰隼磨砺它的金属翅膀,更像一架武器
而一匹独狼,在旷野里仰首发出最后的绝响
我因此有点喜欢它的严苛
毫不留情地修剪我的痴心和妄想
在深夜里冷冻我多余的欲望
仿佛经历一场炼狱

这个时候,我也会一个人背诵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冬至,真正的寒冬到了
但是,阳气也在这一天开始生发
寒号鸟,终于筑造好了自己的巢
松鼠,在洞里储藏了足够的松塔
胖熊,做起漫长的梦并且从不失眠
就是蛇,也藏起了身体里的毒液
所有的饥寒者,都有了自己的家
所有的仇恨,都从此放下
那些街上移动的装在套子里的人
看上去尽管有点委琐,却并不像可怜虫
因为他们心里正在期盼着一场美雪
更多的时候,我也躲在有暖气的房间里
遥望远山上的那条伸向林间的小路
并不断把身体调整到太阳
照亮的地方

《小 寒》

太阳还在南回归线上空巡游它的
另外半个帝国,看上去有点乐不思蜀
但据说大雁已经猜到它北回的心思
这季候的信使,乡愁的邮递员
有着雷达一样的感官
而在遥远的北极,太阳的讯息
却被严密封锁,巨大的冰川
让北极熊的步伐更加缓慢
仿佛从漫长世纪走来的哲人
南极洲的企鹅们却迎来了冰雪刺目的夏天
那些穿着燕尾服的绅士们,开始盛大的聚会
从此信徒般集体踏上漫长的迁徙之路

这个时候,我孑身走在北方
寒温带的高原上
像一个大义凛然的革命者
被物质主义的小寒包围
(小寒,听起来多么谦卑和暗藏杀机)
我该做怎样一种动物?
几天前,嫦娥四号偷拍了月亮的背面
但即便发现嫦娥,我也不愿去月球定居
此生我只爱地球,并且愿意相信日心说
在严冬,有暖气的小屋里
读经,读史,或者古人的线装书
等待太阳回来,一天一天变暖
此时有一只猫,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
幽怨地哀叫
这狐媚的软体动物,信息时代的网红
它在打我温暖被窝的主意,还是嘲笑一个小文人的
寒酸清高?但这一次它可能猜错
我要不断走出房子,抬头挺胸走在严寒里
等待在暗夜下垂到头顶的星辰
等待在雪中,邂逅一树傲然生动的
红梅

《大 寒》

谁在告诉我,已经走到了春天的前夜
大寒,还在寒光闪闪
冬天,其实只行进在半途
凭什么相信它已经穷途末路四面楚歌
这个时候,会想起头顶的天
——天道不变
也会想起古老的时间
——时序更迭
如此,我有耐心把一场迟到的大雪一直等待下去
如此我也相信,人间有地老天荒的爱情
不论霾或者人的苦难有多么深重
天空或者长夜有多么黑暗
人心向善,真理如铁
石头可以冻破,信仰却会坚如磐石
时间终会宣布大寒的末日
只有自己,会把自己囚禁在大寒的牢笼

一个朋友兴奋地对我讲他的发现
一只小鸟,叼着一截枯枝
飞向一棵枯树,在寒冷的早晨
我也对他说了我的喜悦
肤施小镇上的麻雀,已经给胸膛里
装上子弹——啾,啾啾
谁也不能阻挡向往春天的心灵
让我在夜里,听到那一声轻微而清脆的
冰河的崩裂
一道旧世界的裂缝,一缕新阳光的入口
我的身上也一定打开了这样一个通道
大寒,尽管穷尽你的凛冽
而我就要走进生命的又一个春天
酒香会时时飘起,梅花的暗香
将藏进岁月的深处
大寒过去的大地上,到处会
升起红彤彤的灯笼
树木,在心中悄悄地刻画了一个年轮
我也要为自己的一年
画好一个的难忘的圆圈
    
【后记】我用一年时间,写完了这组诗,二十四个节气,二十四首诗,我给它们取名《年轮》。像是一个小工程竣工,也像是时间用一年耐心地丈量了我。从此,我的身体里,安装进去了节令的密码,也安装了叫醒我心灵的按钮。静下心来,专注地做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情,多么美妙!写作于我,再不是热闹,更不是焦虑着怎样发表,而是可以让我生活在时令的气息里、自己的节奏中。在喧嚣中,我可以时时听到内心的回声,并逐渐步履安稳,素面安静。这样的独善其身当然算不得崇高,这样的修炼却并不容易,生活从来“血雨腥风”,心灵也总会“暴风骤雨”,而灵魂却可以风轻云淡。能够“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时候,什么样的生活都是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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