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一首诗，我们说“读诗”；面对一本诗集，我们在读一首更大的诗。在公交车上，地铁里——这些最没有诗意的场所，我断断续续地读完了清平的诗集《一类人》，阅读的外在艰难和内心愉悦交织在手眼之间。在这个灵光消逝的年代，我们各自都须找回与自己匹配的诗意。

一

每位诗人都有诗意勃发的起点，落实诗意的修辞机制。从早期开始，清平就显示出对于“遗忘”的兴趣。对“遗忘”与“追忆”这对人类永恒的矛盾的敏感，成了清平诗歌不断萌发的种子。他不遗余力地捕捉和完善自己的“遗忘”修辞术，并多维度地拓植“遗忘”的修辞丛林。

时间和空间之间的转换是诗歌中常见的修辞逻辑，每位诗人面对时空的永恒困惑，都竭力寻找自己独有的表现方式。

面对逝去的时间和事物，我们的触觉和视觉都会渐渐疲倦。而清平的新颖之处在于，他以食物与老迈的牙齿之间的关系，盲者与事物之间的关系，来承载时间感，进而展示了词与物之间的永恒沟壑。

清平曾在《里尔克》一诗中对此直言不讳：

一位天使已返回天堂。

他曾在我们中间喃喃自语，以他的低姿态

证实某些时间中的遗忘。

与其说里尔克的诗歌被清平理解为“遗忘”的证词，不如说清平的写作理想就是让诗成为“遗忘”的证词。

二

清平诗歌中的“遗忘”逻辑并不是最重要的。因为，他展现和克服这一逻辑的词语魔法更动人。他早期的诗以各种姿态寻找到了无数花粉般迷人的“遗忘”的证词。无数“遗忘”之诗累积成早期清平的诗歌“共同体”。他努力采集凹凸的词语身上折射出的光泽，以各种词态将“遗忘”实现于诗句中。

比如，在《尼安德特》一诗里，诗人捕捉到比较具体的事物来作为“遗忘”的证词。在这首诗中，先前的里尔克被置换为“书卷”，而“遗忘”被更具体的“尼安德特”代替：

我手中的书卷一片光明。

但尼安德特在哪里？

我看到一个莫须有的身影仿佛是

一批鲁缟，蜷缩于闪电的尽头。

《理想的虚假》中的这些句子不断出色地表达出再现往昔的困难，使得清平的诗占有了丰富的“遗忘”性，恰如他对一句古诗的理解那样：

而在东方，一位诗人写道：相去数百年，风期宛如昨

他让一首赞颂朋友的诗变得富于遗忘。

在《夜歌》中，他更加明了地吟哦这一困惑：

那些逝去的夜晚将回来

澄清一个人往昔的思想

他曾陷入无穷的明与暗，他的思想

曾被一盏孤灯照亮

又在黎明的霞光中归于无形。

不难嗅出，清平早期诗歌中丰富的“遗忘”之辞，很大程度上表现了诗人对时间的年少轻狂。虽然他不遗余力地将种种轻狂表现得少年老成，但依旧流于漂亮的冥思，甚至过分栖身于漂亮，如独立于落花中的少年白头人，隔岸观火地体味着世界的滚滚逝去。

三

随着年龄的增长，生活日常性焦虑的增加，诗人介入时间的方式发生了明显变化。一个重要的标志就是，清平开始怀疑此前诗歌中充满的各种“遗忘”，尤其是对捕捉“遗忘”的方式进行了反思：

我曾努力回想甜蜜的往事。

那些蜂房中极尽变化的花粉所不能消磨的

时光和人物，以及另一些更难觉察的甜蜜

对我有限的记忆是多大的考验。

我可以体面地退出吗？

或者在心中喋喋不休，如同那些走在一起

却不能相互战斗的敌人。

《甜蜜》这首诗显露了诗人对自己诗中一贯的“甜蜜”的反省。在此时的诗人看来，以有限记忆把握无限往昔获得的“甜蜜”，正如词语和它们的捕捉对象之间脉脉隔水相望，渴望着战斗的甜蜜。而作为摆渡者的诗人，总难逃脱“暨乎篇成，半折心始”的命运。犹疑之际，诗人不禁发问：“我可以体面地退出吗？”

有什么力量能牵引他从对甜蜜的“遗忘”中体面退出？在稍后的《碌碌无为者》一诗中，诗人继续以别样的姿态反省。这首诗中出现了一个清平前期诗歌中少见的词汇：“众人”。它显示了清平诗歌中日常性和社会性内容的增加，此前那种个体的、私语的音调似乎发生了变化：

众人看不见的我也看不见

我只是比他们更多些猜测：

一些人满不在乎地遗失了他们的物品

他们的态度阻挡了众人的目光。

对此，清平多年的诗友、诗人西渡有着透彻的见解：“清平的诗很少和时代发生直接的联系，但一点也不缺少现实，相反应该说包含了丰富的现实。但他的现实却并不是我们所说的那种时代的、特殊而又暂时的现实，他的现实总是那么人性的和普遍的，直接与我们最根本的、内在的经验相联系。”

也许这就是诗人“体面地退出”往昔的方式？如此圆满地退出之后，诗人才能更尖锐地呈现出词语之光与无边黑暗的遗忘之间的落差。

这简直是针对所有诗人的体己话。那筐满满的鱼，就是无数想抵达和捕捉往昔而获得的诗歌。诗人为寻找重新抵达的方式，又要在乞求的哀歌中，把满满的鱼扔回茫茫空虚，在对尾巴的妄想中等待着下一筐鱼的出水。直到有一天不耐烦，重新织网，翻唱新的哀歌。

清平如何总结从前的自己呢？他曾有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一首诗，尤其是一首好诗，永远无法摆脱陈旧的命运。”其意似乎有二：写作无奈，却也可以欣喜于往昔“目光”的照耀。诗人眼里，往昔为大，所以它们屡屡伸出灰色之手点亮今日之诗，刺激着将来的裁判。

五

虽然诗人有时不免用力过猛，使有些词语的“婴儿”胎死腹中——但这必将促进诗人更加胆大心细地采集生活和事物的困惑、苦难和甜蜜，将词与物之间的悖论、诗与现实的悖论、个体与世界的悖论点亮于词语的序列中：

从山麓开始的旅行是错误的。

到了半山腰，我听见寂静在反抗。

鸟鸣中没有朴素，没有信仰，没有政治家。

再高一些，更明显地感觉到阴谋

是背在敌人背上的黑锅。

我在登山行列中，在错误中前进，

这是必须的：在错误中前进而不是回头。

——《天籁，道德，及其他》

在这样的诗句中，诗人对大量充斥着这个时代的经验浮华、伪浪漫主义都保持了恰当的警惕，正如对往昔的那个自己充满警惕一样。基于这样的警惕，诗人对现代汉语的形而上学困惑、诗意的困惑提出了自己宣言。那个痴迷于“忘川之水”，痴迷于在今昔分裂的张力中塑造主体性的诗人，现在终于如此细腻地发现，对一切“痴迷”的描绘总是错误而必须的：一切在者在而无反倒不在——海德格尔式的存在悖论，“破”与“执”的悖论……都开始细腻而形销骨立地突兀于诗句中。 

于是，在错误中前进，往昔之我往矣：走出自我，进入另一个自我，目的是在人、事物间建立一种更为广阔、透明温暖的关联：

梦的蛛网仿佛被

梦的蛋糕披挂在身。……

隔着广袤的海洋的波涛，隔着

无穷的尖叫和沉默，

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在

同一个烤箱中烘焙仇恨。

在《进化论》中，无数的事物、无数个我和无数首诗俱往矣，而诗人清平，乃至一切诗人，一定有更多的诗为证：它们因为身处往昔，以至于无所不在。

2009

来源：转自初岸文学（微信公号），有删节，原文发表于《诗的啤酒肚》（颜炼军著，东方出版社2018年8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