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泰戈尔《我的回忆》之三十二
十八 我的家庭环境 (2)
有那么几天,如果我堂哥对我口袋里所装的东西还一直搞不清楚的话,我是绝不会让
他消停的。只需稍加鼓动,我口袋里的手稿本便会乖乖地跑出来,毫无羞涩之态。自是
不用明说,我堂哥不是一个严厉的批评者;据实而言吧,他表达的意见,作为广告应该
是绝对的行之有效。如果我的诗歌中冒出来的孩子气太过明显,他也会同样地哈哈大笑,
“哈,哈,哈!”真是一点儿都不加掩饰。
那一天,是一首叫做《印度的母亲》的诗歌,因为有一行的末尾,任凭我苦苦思索也
只想出来一个韵脚,意为小推车。我硬生生地把那个小车子拖了进来,至于那一条理应
能够让小车子得以到达的路,本来就是一丝痕迹也无,我也完全顾不上了—押韵的迫切
要求,不会听从任何的申辩,哪怕这一申辩是由理智已经觉得不得不为才做出的。面对
着这小推车,我堂哥古南德拉那一通大笑啊,有如风暴一般,直吹得这小车向后退去,
沿着它来时就同样不可能存在的路,一路退得无影无踪,自那以后,就一直杳无音信。
那时我大哥正忙于他自己的杰作《梦之旅》,一个座垫子放在南边的廊台内,一张
矮桌摆在他面前。古南德拉堂哥每天上午都会过来,在那里坐上一会儿。他在欣赏品评
方面的智识大有裨益,就像春日里的和风拂过,催生着诗歌的萌芽。我大哥是边写边读,
边读边写,一旦有了奇思妙想,更是开怀大笑不已,使得廊台都为之震动。
我大哥写出来的草稿很多,最后的作品中却用不了那么多,他写诗歌真是文思泉涌,
汩汩不绝。亦宛如小小的芒果花,开得浓密繁茂,在春天里落英缤纷,把那一方芒果园
铺得满地锦绣繁华,他的《梦之旅》中弃而不用的手稿纸在家里扔得随处可见。如果有
人把那些保存下来,那么今天,就是满满一篮子的鲜花,装扮着我们的孟加拉文学花园。
守在门口偷偷地听几句,绕着哪个角落暗中看几眼,我们也曾尽情地分享着这一场
华丽的诗歌盛宴。真是太丰富了,不容错过。其时,我大哥正值才华的顶峰;从他的笔
下,诗的意象,韵律和情感,犹如高涨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漫过堤岸冲决而出,带
着满怀胜利的喜悦。而我们,真的明白《梦之旅》吗?可是我们喜欢它,这还需要我们
完全明白它吗?或许我们尚未抵达大海最深处的宝藏—就算我们到了,我们又能拿它做
什么?—在岸上坐看浪花涌起,也尽够我们陶醉于欢乐之中了;绵绵不绝的浪花拍打之
下,我们生命中的血液,在每一根血管中流淌得多么欢乐!
我越是回想那一段时光,就越发意识到,我们已经失去了被叫做穆吉利斯的这种事
,那即是随意的开心小聚,人人不请自来。还在我们的小时候,那种亲密无间的聚会,
实为上一代人的特色。我们确曾亲眼目睹它渐渐远去的余晖。那时的相邻之情是如此的
浓厚,怎么会少得了穆吉利斯呢?那些能为之生色令大家开心不已的人,极受欢迎。当
下的时日里,人们只是事务性的互相拜访,或者当成一种社会义务,再也不会像穆吉利
斯那样欢聚一堂。他们没那个时间,也没有那样的亲密关系!我们以前常常见到的,
宾朋满座,络绎不绝,那些屋子里,那些廊道间,谈话声嗡,笑语喧阗,多么的轻松愉
快!成为人群和聚会的中心,能够打开话匣子,活泼而令人捧腹的趣谈便源源不断,我
们的前人所具有的这种能力,于今也消失不见。人们还是来来往往,亭榭未改,轩宇
依旧,只是变得冷落又空寂。
在那些时日,从摆设之物乃至一个节庆,都着意于大多数人的喜闻乐见,所以即使
有些奢华和富丽之物,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任何的傲慢意味。这些本来就是附属品,自那
以后也是越来越多,但是它们已经变得生冷无情,完全丧失了使高低贵贱各色人等皆能
感到宾至如归之道。衣不蔽体之人,穿戴寒微之辈,仅凭他们和善的笑脸之力而不经许
可,再也无权使用,更加无力占有。现在,我们在建房子和装饰时都竭力模仿那些人,
而那些人自有他们的社会,亦自有其自身的好客之道,来者不拒。于我们而言,糟糕之
处就在于,我们失去了我们曾经拥有的,却又没办法按照欧洲人的标准重建起来,其结
果便是,我们的家庭生活变得索然无味。我们还在为着事物或政治性的目的而见面,但
再也不是单纯地为着相互见上一面的快乐。我们再也不会纯粹因为我们爱着我们的乡里
袍泽而寻求时机把他们聚拢在一起。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可以比这种整个社会的悭吝
更为丑陋;于是,当我回头向那些人遥望过去,他们朗朗的笑声,从心底里由衷而来,
便会常常使得我们的家中烦忧之事为之一轻,他们,已经仿佛都是曾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的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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