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独
题记:1996年秋,我去我们乡附近一个镇上复读初三,住门卫室。到冬天,我听到冷风,还听到一个女人的歌声:妈妈的吻,甜蜜的吻,叫我思念到如今……那歌声和冷气穿透墙壁,缓慢而倔强。30岁后,我看到更多失去独生子女的父母们的故事,多重印象叠加一起,就有了这首诗。
谁知道她怎么失去女儿,
每天半夜在小镇上唱歌。
歌声穿透墙和门窗,
传进还没睡着的人们的耳朵。
唯一的伴奏是腊月的风,
快速,寒冷,饱含力气,
想要冻结它们触碰的任何事物,
这些身穿冰雪铠甲的军队
迈着大步,跨过空荡荡的街道。
只有她看见没有尽头的队列,
却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她照旧到处乱走,照旧大声唱歌。
有时候,风住了,
她的歌声变得清晰起来,
仿佛一根快要淹死的树
从大水里挣出它的顶梢。
2014年4月30日晨
纪念日
楼下的石桌旁没有人,
石凳上缀满水珠,
坠落的白光又返回天空,
老人们都缩在家里。
隔条走道,对面那扇铁门
紧闭如干死的蚌壳,
住里面的老头半年不曾露面。
往常,他戴顶灰色鸭舌帽,
逐年增多的褐斑
爬遍酱色的脸皮。
一件蓝色中山装
罩住瘦矮的身板。
和其他老头扎堆下棋的时候,
他从不叫嚷,也不摔打棋子。
没人敲响他的铁门,
没有节日的水果和糕点。
一个晴朗的下午,
一辆大众停在门口(几乎堵住
石桌和铁门之间的走道),
一床被子和两个搪瓷脸盆堆在窗下,
几个中年男女忙进忙出
拎着更多杂物盒垃圾,
一个女人在门里大声吩咐“都不要了”。
他们嘭地锁门,钻进车里,
一阵抽搐似的发动机声后,
车子小心地绕出小区。
接下来的日子里,
那扇铁门再没打开,
像所有失去人气的荒屋,
我忽然明白,他再也不会出现。
报刊网站经常在说——
历史上的今天,某某诞辰,某某逝世,
只有少数人才享有这样的纪念日。
在这个小区,几年来,
多少老人默然离开那张石桌,
没有获得他们的纪念日。
2014年9月25日
城市中一场饥饿游戏
一只死鸟掉在大楼门前,
没了脑袋,少了条腿,
剩下那只爪子蜷曲起来打个问号,
胸腔洞开,露出一团血红,
好像大喊一声就会传来心跳的回应。
它歪在地上,
微风拨动钴蓝色羽毛。
前面是三十层的新闻中心,
玻璃和钢材构成的外壳。
几天前,有人在十楼看见
一只鹰攥住一只鸽子
停落窗台,开始进食,
弯钩似的喙短小、有力,
配合尖利的铁爪
撕开猎物的羽毛、皮肉——
他拍下这个瞬间
(野外常见的生存游戏),
第二天,那张照片
成为一家报纸的封面报道。
人们离鸟太远,
眼前偶然出现的食物链现象
令人暂时放松对同类绷紧的神经
——生活这锅粥快要冷了。
我打量脚下的残骸,不太舒服
喉咙里有冰凉的棉絮,
很难想象
这堆腐臭的东西曾经翱翔天空。
2013年6月4日
酒醒后打开一本小说集
凌晨四点多,我看一本翻译小说,
作者只写了十年,得病死掉,
在中国人眼里,他才到知命之年。
我和他一样好酒,但不如命,
酒精昨晚开始埋伏体内,
现在猛然撤退,
顺手牵走让我睡眠的羊群,
留下冰凉的书和冰凉的神智。
摁开了灯,房里通透白亮,
一朵朵黑色火焰在书里跳蹿。
窗外时时有车疾驰而过,
真叫人心安,至少这时候
这世上并非我一人没法睡觉。
她曾对我说:如果半夜醒来,
那就打电话给我。
我很少这样,偶尔一两次
更像表示没有辜负她的体贴。
一个人的寂静,我沉迷其中,
像个小贩忘掉世界抹点口水反复数钱。
十五六岁离家在外,从来以为
一个人必须孤身应对许多事情,
直到坦然登上没有返程的轮船。
我瞧见一些声音升腾空中,
几根头发夜里趁机摇身变色。
在东经102度至104度,
太阳出现的时候,
一把金色扫帚挥舞在天上,
咆哮起来试图将所有人赶出屋门。
每个夜晚,对我来说
都是最后的夜晚,
随同失眠在黎明消失。
2013年6月7日
爬楼
他有时戴顶鸭舌帽,
站在二楼露天走廊上,
有时没戴,头发稀疏。
从他身边经过时,我看见
他在下楼,扶住栏杆,
戴着厚实硕大的帆布手套,
远望小区水泥桌边
一群老头吆喝着下棋。
在他眼里,没有渴望,没有厌烦。
嘎嘎,小区另一头
几只鹅亮起嗓子,说不定还拍拍翅膀。
我四处张望,鹅毛都没飘一根。
看着他七八十岁吧,
前额凹陷成窝,脑勺三道槽,
很像一记铁砂掌
曾经重重拍在他脑袋上。
趿双睡鞋,他侧起身子,扶住栏杆,
一小步一小步向下移动,
挪了三四级台阶又停住。
我都为他感到吃力,
他不喘气,不呻吟,呆了片刻,
好像经过很长时间考虑,
又向上移动,似乎只是去码头摆摆脚。
看来他要回去,难免让人想起
动物临死都要爬回洞穴。
又一阵鹅叫,
洁白的翅膀扬起清凉的水汽。
他显然已经听到,不予理会,
表情木然,隐隐一丝凄楚,
在等渡船迎面开来,
等待已经耗光了最后的精力。
一两个月后,他再也没有出现,
连同帽子、手套、睡鞋
还有鹅叫统统消失。
船肯定来过,他以侧身姿势
颤抖着走过舷梯。
无数白色翅膀铺展天空,
轻轻覆盖老人的眼睑。
2013年6月17日
词语
你迷恋词语,胜过其他的事,
搬来或移走它们,塑造出各种风景。
不管早晨,还是晚上,坐在
本来是饭桌的书桌前——
上面堆满书、稿纸、笔记本和诗集复印本。
头脑里一阵风暴搅乱凉开水似的生活,
一只只黑蜘蛛接连爬上
稿纸的空白地带,
还有一个词应该更适合这里。
外面,太阳伸出千万把灼热的剑,
一生中,多少天会这样过去,
你从不可惜,本来就该如此。
电话没有动静,楼下的街区
遥远得像是乱世的战火。
世界轰响,人群轰响,绞肉机轰响,
眼里都是黄色的脸,愁苦而警惕,
哪里缺少你那一笔悲凉?
喉骨容易碎裂,词语没有声音,
你慢慢坐下来,等待下一场风暴来临,
伸手抓住阴暗天空中的闪电,
钉在纸上,排成一行行汉字。
2014年5月7日晚
大楼里的虎群
在一栋废弃的大楼,
我养有一群迈动猫步的老虎,
浑身的花纹起伏着滚向远方,
獠牙耸立着,铁椎般闪亮。
漫长的雨季终于占领最后的城市,
我套好板车,挥起鞭子,
两只老虎含住缰绳撒腿奔跑,
蹚过铅灰色深水,冲上迷雾中大桥。
一只老虎瘫倒路边,血斑缀满了毛皮,
饲养员牵来另一只,绳子拴住它的牙齿。
我再次抽响钢丝绞缠的鞭子,
蹚过深水,穿越没有人烟的集市。
天色变黑,老虎突然开始嘶吼,
舌头和恐惧追赶尖叫的人群。
恢复本性的野兽顺沿楼梯上下寻找
那根嗜血的鞭子,那个爱扔冻肉的主人。
我躲在窗台上,后背紧贴墙壁,
在大厅里,几只老虎转来转去,
嘴里发出阵阵低沉的喉音,
我听出,那些怒气正在逼近。
2014年8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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